第15節
——戰地醫院的麻醉劑總是格外稀有珍貴的,而最近這東西尤其緊缺。 “——?。。。?!” 士兵很年輕,這也正是為什么他能在失去了半條腿之后還能在簡單處理后堅持到后方的戰地醫院。但疼痛顯然已經快要將他折磨得失去理智。 士兵的右腿從膝蓋以下不見蹤影,斷肢處的紗布被小心地取下來,但依舊是一片血rou模糊。森森的白骨在斷口處隱約可見。他的傷口已經潰爛化膿,一股惡臭的氣味混雜著血腥不斷地散發出來。 陸霜年有條不紊地指示著幾個小護士做術前的準備?!簧僮o士都是支前過來的小姑娘,沒怎么受過正規的醫學訓練,見到這樣血淋淋的傷患不大叫出聲就算不錯了。 她只淡淡地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你會活下來的士兵?!?/br> 一根布條被勒進士兵的嘴里,這讓接下來的那些慘叫都化作了令人難受的嗚咽和模糊的嘶吼。 陸霜年面無表情地拿起手術刀。 手術——或者簡單地說,進一步的截肢在一個小時之后結束。沒有麻醉的士兵竟然還沒有昏迷過去。他奄奄一息地睜著眼睛,生理性的淚水不斷滑落下來,和汗水混雜在一起。他已經停止了慘叫,甚至無法發出一點多余的,除了呼吸以外的聲音。 陸霜年在墻角的搪瓷水盆里洗手,血色在水里慢慢散開。她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那個士兵被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嘴里的白布已經取了下來,他干裂的嘴唇開開合合,不知要說些什么。 陸霜年彎了一下唇角。 “你的腿截掉了三分之二?!?nbsp;她說:“不過你可以回家了?!?/br> 士兵閉上了眼睛。 陸昔華站在走廊的拐角,她本來想走上去和盧雙明說幾句話,關心一下她從手術上下來的疲憊神色??赡莻€士兵被推著從她身邊經過。覆蓋著的被單下缺失的部位形狀清晰,那股子混合了酒精血液和各種組織的味道一瞬間鉆進鼻孔,陸昔華整個人搖晃了一下,不得不扶住窗臺來站穩身體。 推著那士兵的護士小陳盯了這個新來的“陸醫生”一眼,有點不滿。 陸霜年一從手術上下來,整個人便又恢復了那副懶散的模樣,好像游手好閑似地在醫院的走廊上晃蕩著走開。 她的“小癖好”已經在戰地醫院人盡皆知?!懘蠓蛳矚g在手術之后找個地方抽煙,她甚至有個固定的“吸煙點”,就在院長辦公室對面的走廊上,那地方兒陽光好。 男士的香煙,味道辛辣。陸霜年噴出一口煙霧,懶洋洋地瞇起眼睛。對過的走廊上,有點發福的王院長正夾著一只公文包急匆匆地關上辦公室的門。 陸霜年抬起手來看了眼表,“院長早退了啊?!彼吐曕絿伭艘痪?。 樓下忽然一陣喧囂。 陸霜年皺了皺眉頭,她伸脖子出去瞧了一眼,微微挑起眉梢。 連著四輛黑色轎車從醫院大門口開進來,門前的持槍警衛根本沒有阻攔,甚至連慣例的詢問都沒有。 車上人下來都是一水的軍裝。 陸霜年眼力不錯,她干脆坐在了二樓的陽臺上,瞧著那些腰里明顯別著大口徑手槍的軍人在院子里警戒。 有人被從車上抬下來,但看不清臉。 陸霜年皺了皺眉。 護士小陳拿著兩卷紗布從走廊那頭走過來。 “陸大夫?!你怎么坐在哪?!” 小陳瞪大了眼睛看著坐在走廊露天的窗臺上的女人,她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語氣里還帶著那么點驚喜,臉有些紅了。 陸霜年彈了彈指間的香煙,笑著看向小陳。這小姑娘剛來的時候可是把她當成了男人呢。 顯然陸霜年直視的目光讓小陳更加窘迫了,她不自覺地緊緊抓著手里的東西,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一些:“陸大夫,那個新來的小陸醫生好像正在你的辦公室等你呢?!彼粗懰晁坪鯖]有從那危險的窗臺上下來的意思,于是把到嘴邊的勸阻咽了回去。 陸霜年挑了挑眉毛,“我知道了,謝謝你小陳?!彼A讼卵劬?,忽然問道:“醫院剛剛接收了重要的傷員嗎?” 小陳愣了一下,她順著陸霜年的目光往樓下看了一眼,對院子里因為那些突然到來的軍人而變得肅殺的氣氛咧了咧嘴。 “我也不知道……”小陳道,她有點疑惑,“沒聽說有重要的傷員要轉移到咱們這兒啊?!?/br> 小陳笑了笑,她對陸霜年說:“如果要真是什么大人物,受了傷怎么會送到咱們這樣的戰地醫院里來呀,早就回大城市的醫院了!” 陸霜年歪了歪腦袋,“說的也對。除非是腦子壞掉了才會進這遲早要被炸平的醫院治療吧?!彼Φ糜行┮馕恫幻?。 小護士聽著陸霜年難得地對醫院發牢sao,也笑起來。聊天似乎告一段落了,小陳瞧著陸霜年吸煙的姿勢,有些猶豫地開口:“陸大夫……” “嗯?” “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br> 陸霜年彎了一下唇角,她淡淡道:“小陳想對我說什么都可以呀?!?/br> 小陳組織了一下語言,道:“現在醫院里都在傳你和那個新來的小陸醫生的事情呢?!彼行┘鼻械氐溃骸八艅倎聿痪?,院里就有各種各樣的傳言了,還有不少是針對陸大夫你的……” “哦?他們說我什么?”陸霜年微笑著問道。 “他們說——”小陳結巴了一下。 “他們說你們兩個是姐妹,可是、可是,你攀上了軍部的人,有了背景,就把jiejie和母親都拋在小鎮上一走了之了?!毙£愐桓绷x憤填膺的樣子,大聲地道:“可是,陸大夫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陸霜年這一次爽朗地笑了起來。她從露天的窗臺上跳了下來,向小陳眨了眨眼睛,“你覺得我是好人?” 護士姑娘格外篤定地點了點頭。 陸霜年笑著看她,“你真可愛?!?/br> 她說完,隨手摁滅了手里的煙蒂,扭身晃晃蕩蕩地走了。 小陳站在原地瞧著那人頎長的背影,過了幾秒,才如夢初醒一樣用力地晃了晃腦袋。 “你在想什么呢,陸大夫也是個女人呀!” ☆、第20章 又見未婚夫 第二十章 野戰醫院大門口。身材修長的女人隨手將揉成一團的白大褂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里。她身上是軍綠色的襯衫,下身深色長褲,都是挺括漂亮。 陸霜年沒去理會在辦公室“等她”的陸昔華,徑直離開了醫院。 正是黃昏,平日里街上都是車水馬龍的,今天卻不知怎么,幾乎沒有汽車往來,連行人都零零星星。 陸霜年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襯衣上的褶皺,她沿著街慢慢地走。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周圍。 已經快要入秋了,天也漸漸涼起來,一陣風刮過來,帶著點兒寒意,在這空曠無人的街道上顯出些蕭瑟的意味來。 街邊兒有個小攤,用粗布支了個棚子,擺著幾張木頭桌椅板凳,桌上放著用竹缸子裝的筷子。老板是個中年漢子,相貌平淡無奇,此刻沒什么生意,正坐在桌子邊上端著一大碗茶水發愣。 陸霜年一低頭進了他的棚子下頭,挑了個干凈些的板凳坐下。 “老板,一碗餛飩?!?/br> “好嘞!” 中年漢子見有生意,忙放下手里的茶碗忙碌起來。放在地上的一口大鍋立時冒出熱騰騰的白霧來。 “餛飩我給姑娘你煮上啦!來來來,先喝口水?!?/br> 小攤的老板對這唯一的客人格外熱情,從個銅茶壺里倒出一杯熱茶,端給坐在桌邊的女子。 陸霜年沖他笑了笑。 小攤的桌子已經不知用了多少年,木頭的邊緣都已經磨得烏黑發亮,桌面上也有不少污跡,但陸霜年并不在意,手肘支在那桌子上,那臟污的桌子顯得她襯衣格外工整,雙手也格外修長白皙。 小攤老板訕笑著,像所有善于招徠顧客的小商販一樣,弓著腰把水放在陸霜年的面前,又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桌子。 “客人先喝茶,馬上就熟!” 陸霜年微微揚起下巴,沖自己對面的椅子點了點。 “行。老板你也先坐下吧,辛苦了?!?/br> 小攤老板受寵若驚地在女子對面坐下,雙手在袖子上蹭了蹭。 陸霜年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今天生意不好???” 小攤老板道:“是啊?!彼冻鲆环衩刭赓獾谋砬?,低聲說:“今天來了大人物呢,街上戒嚴來著,我這是趁著天快黑了,偷偷出來擺一會兒的?!?/br> 陸霜年挑了下眉,“大人物?”她看了坐在對面的中年漢子一眼,啜飲著茶水,沒說話。 餛飩熟了,攤主忙起身去盛,一邊四下里瞧著街上的情形,一副無聊的樣子。 “沒人跟著我?!弊谧肋叺年懰旰鋈婚_口,她聲音不高,但語氣和剛才卻有了點微妙的區別。 小老板重新在她對面坐下,臉上的表情依舊是標準的小商販的笑容,但他說的內容可和生意沒有半分關系。 “從今天中午就戒嚴了,來的都是專門警衛,一個連左右?!毙±习灏淹胪说姆较蛲屏送?,大聲道:“趁熱吃吧!”然后又低聲道:“車窗子都擋住了,不知道具體什么來頭。不過,肯定是第三集團軍的人?!?/br> 陸霜年從竹筒里抽出一雙筷子來,漫不經心地道:“沒有其他消息了?” 小老板臉上還掛著笑容,但眼里閃過一絲不滿。 他已經為軍情處效力四年多了,這么些年扮演著小商販的角色,看人臉色受人欺辱,如今一個資歷沒自己老的年輕女人都可以對自己頤指氣使了?! ——顯然,他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女人也早在五年前加入了軍情處,而且已經成為了處長孫裕格外倚重的部下。 陸霜年看了那攤主一眼,她語氣淡淡:“轉告大老板,基本可以確定劍魚身份。他今天提早離開醫院了,讓他住所附近的人加強監視?!?/br> 攤主知道事關重大,連忙點了點頭。 陸霜年也不多說話,她夾起一個餛飩放進嘴里,瞇了瞇眼睛。 女人站起身來,將一張紙幣壓在碗底下?!跋麓斡命c兒新鮮的rou吧?!彼f。然后轉身離開。 小攤老板愣了一下,伸著脖子看了眼那碗被剩在原地的餛飩,憤憤不平地翻了個白眼。 陸霜年回到了戰地醫院臨時分配給她的宿舍,同住的醫生晚上值班,倒算是清靜。 夜里一點半。臺燈光線昏黃,文件樣的紙張在桌子上攤開,年輕的女人一邊盯著印著“絕密”的文件上的字眼,一邊擦拭著手里一支小巧的手槍,動作嫻熟。 桌子上的電話忽然像瘋了一樣叮鈴鈴地響起來。 陸霜年停頓了幾秒,任由那電話去響,一邊慢吞吞地將手槍收進書桌?!谝槐揪薮蟮摹掇o?!防锿趥€洞放點秘密物品總是不錯的選擇。 她接起電話,聲音在一瞬間變得迷糊而沙啞,仿佛真的是被從睡夢中吵醒一樣,還帶著點茫然和不滿。 “喂?我是陸霜年?!?/br> 電話那邊的人急切地說了幾句什么,陸霜年低聲應著,一邊挑了挑眉梢。 五分鐘后。 “陸大夫,你可來啦!”小陳從醫院的走廊上迎過來,一邊接過陸霜年脫下來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