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王院長說著,示意站在他旁邊的女人向前。 穿著一身杏色旗袍的女子恬靜而優雅,走上前來的時候鞋跟在地上敲打出好聽的音韻來。她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漂亮的眼睛里閃爍著溫柔的笑意,開口時如同黃鶯低婉:“你好,我是新來的實習醫生,陸昔華。不知道陸大夫怎么稱呼?” 站在她對面的女人穿著白大褂,兩只手都隨意地cha在衣袋里,個子比陸昔華高出將近一頭,讓穿著細跟鞋子的陸昔華不得不微微仰起臉。她五官帶著女子難得的棱角,透出股英氣來,眉宇之間卻有隱隱的熟悉。 對面的人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但陸昔華直覺上覺得,自己不喜歡她。 “很高興見到你。我叫陸霜年?!?/br> 陸昔華愣在原地,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陸……霜……年…… 她的meimei?那個在火燒大屯村的夜里被留在山上的小丫頭?那個說是和軍隊一起離開在沒有音訊的孩子? 她還活著?! 陸昔華垂在身側的手握起來又松開,她很快恢復了常態,向著對面的女子微微一笑:“阿年?!?/br> 陸霜年挑了一下眉梢,不置可否。 王院長看上去對于陸昔華的熟稔有點驚訝,但也沒有多問。他“哈哈”一笑,道:“陸大夫,陸昔華是今年從汶鼎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呢,特地來支前的?!彼挚戳岁懰暌谎?,說道:“你是我們這里技術最好的了,人也年輕,精力強,小陸大夫就先交給你帶了?!?/br> 陸霜年眨了下眼睛,——為了區別開兩個人,這稱呼倒挺有意思。有誰知道“小陸大夫”其實是大她兩歲的jiejie呢。 陸霜年回答得倒也干脆:“好?!彼樕蠏熘c兒平淡的笑意,說道:“哪怕王院長您不這么說,我也得好好待昔華呢?!?/br> 站在一旁的陸昔華被陸霜年一雙黑漆漆的眸子一掃,竟有一瞬間后脊背生涼。 她忙笑道:“王院長不用cao心了,我一定和阿年好好練技術。既然來了這里,就不怕吃苦的?!?/br> 陸霜年保持著唇角的弧度,那笑容堪稱優雅明媚。 “王院長,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待會還有一臺手術?!彼浦踉洪L點頭,便轉向陸昔華:“一起走么,小陸大夫?” 陸昔華在對面人的目光下竟被瞧得一僵,她笑了笑,柔聲道:“好啊?!?/br> 和看上去對她們之間的氣氛感到驚異的王院長打過了招呼,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辦公室。 走廊上陽光正好,消毒水的氣味混雜著細微的血腥。 現在,該好好地敘敘舊了。 陸霜年毫不在意地往墻邊一倚,白大褂下頭是軍綠色的襯衫和長褲,顯得整個人格外精神。 “jiejie?!?/br> 這兩個字從陸霜年嘴里吐出來,帶著一點沙啞的音調,讓陸昔華從跟著她停下腳步就開始撲通撲通狂跳的心臟猛地停頓了一下。 一身素雅旗袍的女子似乎顫抖了一下,她慢慢地朝陸霜年走上來,鞋跟輕輕敲在地上,好像有多么小心翼翼。 “阿年……” 陸霜年又笑起來。笑容太多總是讓她覺得面部肌rou僵硬,但她已經習慣了。 一個間諜,一個優秀的偽裝者,總是擅長扮演各式各樣的角色,比如她年幼時那個木訥沉默的小女孩,比如在軍醫學院那個孤僻冷漠的怪人,比如現在,這個笑容總是意味深長干練又平靜的部隊醫生。 “好久沒見了,jiejie?!?/br> 陸昔華咬了咬嘴唇,那小心而又激動的模樣幾乎讓人心疼。她走近了陸霜年,然后慢慢地,猶豫地將手撫上陸霜年的肩頭。 “阿年……你還活著……” 淚光已經開始在她的眼睛里聚集。 陸霜年一副也是深有感觸的模樣,似乎在強制抑制著自己澎湃的感情。 “我還活著,jiejie。我很好?!?/br> 陸昔華嘴唇都咬得有些發白了,陸霜年瞧著她的樣子,心中暗自好笑。 ——她親愛的jiejie最不想知道的,大概就是她還活著,而且活得不錯的消息了吧。 “我不知道阿年你還活著……我和娘都不知道……”陸昔華一臉泫然,她低聲道:“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心中一陣恐慌?!⒛赀@丫頭不僅僅活著,還成了軍醫!更別提現在她還是這戰地醫院里自己的直屬上級!如果這丫頭計較當年她和娘都沒有去找她的事情…… 陸昔華從來都不喜歡她這個meimei。陸霜年的存在就好像她高貴身份上一個惡心的污點,母親為了生存和一個低賤的木匠的產物,一個木訥平凡的農村女孩,根本不配成為她的姊妹。 可母親又是個極善良的人,哪怕陸霜年并不是她真正愛情的結晶,卻依舊讓這個孩子得到相應的照顧和關懷。陸昔華痛恨她分走母親的注意!可為了做母親眼中善良美好的孩子,她不得不一直忍受著厭惡對那個黑瘦的小女孩和顏悅色地扮演jiejie的角色。不得不承認,當得知陸霜年隨著軍隊離開小鎮的時候,陸昔華著實松了一口氣。 ——可現在,這世界上她最希望永遠消失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 陸霜年的聲音依舊冷靜,她只是溫和地看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女子,道:“還好,離開鎮子之后又發生了很多事情,”陸霜年簡單地總結了一句:“遇到了一些人,進了軍醫學校,然后就到了這里?!?/br> 她輕輕握住陸昔華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好似憐惜一樣地道:“倒是jiejie,在那樣的鎮子上,能進入遼繹醫大,一定很不容易吧?!?/br> 陸昔華吸吸鼻子,一雙眼睛水漣漣的,她笑了笑,低聲道:“沒什么,別提我啦?!标懰甑恼菩拇植?,沒有一個正常女子的細膩和柔軟,陸昔華幾乎可以感覺到她手掌上堅硬的繭子。但她的手很暖,那熱度幾乎讓陸昔華驚了一下,想要將手抽出來。 陸昔華不安地動了動,任由陸霜年握著她的手,她心念飛轉,然后哽咽道:“如果能重回過去……” 陸霜年卻忽然打斷了陸昔華的表演。她臉上有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人是不能回到過去的?!?/br> 陸昔華的淚水落下來。 陸霜年安慰似的對她道:“不過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jiejie,這不比什么都要好嗎?” 陸昔華哽咽著點點頭,心中一塊大石終于稍稍落下?!辽偎@個愚蠢的meimei并沒有將當年的事情怪罪到她頭上來。 陸霜年淡淡地笑了。 陸昔華微微抬起頭來,她道:“這些年,阿年你變了很到呢?!?/br> 陸霜年彎了一下唇角,她淡淡道:“嗯。jiejie倒是還與我記憶中的一樣呢?!?/br> 她說罷,示意兩個人到辦公室去——否則著走廊上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好奇的目光就要在陸霜年身上戳出洞來了。 穿白大褂的女子率先邁步,她刻意照顧著陸昔華的速度,習慣了軍人步伐的長腿不得不委屈似的放慢。 陸昔華慢慢地跟在后面,臉上淚痕未消。 她這個meimei,已經與自己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了。陸昔華看著前面人的背影。 ——那么筆挺的,年輕而優美的身體。 陸霜年已經不是那個黑瘦寡言的小丫頭了。她的皮膚依舊算不上白皙,但健康的麥色讓她格外具有干練的活力。舒展開的五官多了幼年時沒有的韻味,長眉斜飛,小時候那兩道粗黑的眉毛此刻竟透出勃勃的英氣來。頎長的身姿讓她行如青竹。 也許她依舊不算美麗,可已經足以令人喜歡。 陸昔華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手指攥住旗袍的一角,格外用力。 她就是厭惡這個人,這個叫陸霜年的女人。即使她根本沒有她美,沒有她高貴。上蒼錯誤地讓她們成為姐妹,就注定這樣的恨無法消弭。 扭曲讓陸昔華姣好的面龐有一瞬間的猙獰。 陸霜年懶洋洋地聽著身后那呼吸頻率細微的變化,臉上笑意冷冷。 ——哦,親愛的jiejie,我的變化這樣讓你不喜歡么? 而你不知道的,我能做的,還有很多。 冰冷優雅的笑容從情報之王的臉上慢慢消失。 ☆、第19章 流言 第十九章 陸霜年有間獨立的辦公室,——這對于一個剛剛分配到醫院的年輕大夫來說可不是什么常有的事。哦,當然,如果這是個隨時都有可能被敵方炸彈轟上天的戰地醫院,而你是個能在一天里完成四五臺干凈利落的外傷手術的外科大夫的話,這點待遇也算不了什么。 此時陸霜年就坐在她的小辦公室里,一只手漫不經心地翻著桌子上一疊病歷。 陸昔華坐在辦公室靠墻的一張舊沙發上,一身旗袍的女子陷在那古舊發灰的沙發里頭低聲地抽泣著,顯得更加惹人憐惜了。 可惜陸霜年并不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 她此刻看上去已經很平靜了,不想剛剛“姐妹相認”時那樣帶著隱含的激動。 畢竟,也是時候讓陸昔華知道她這個“meimei”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因為jiejie的兩滴眼淚和看上去不錯的演技就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個小丫頭了。 她比她強大,也比她冷酷。 陸昔華沒有得到臆想中的關懷和安慰,她透過淚眼朦朧小心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子邊的女人,然后比較明智地選擇了停止抽泣。 “阿年?” 陸霜年有點想笑。她瞧著陸昔華紅著眼眶,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只要陸霜年嘴里說一個帶著冷淡意味的詞匯都會“深深地刺傷”她。 “jiejie,母親這些年還好么?”陸霜年向陸昔華露出一個頗具安撫意味的笑容,然后問道。 “在舅舅家的日子……”陸昔華哽咽了一下,但沒有往后說,她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低聲道:“娘這些年,過得真的很不容易?!?/br> 陸霜年不置可否,只是聽著。 ——陸柔那樣的性格,在她那個窩囊舅舅和剽悍舅母的家里會過得舒心才有鬼。 陸昔華抹掉腮邊的淚水,道:“……娘最近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阿年……”她欲言又止。 陸霜年彎了一下唇角,她看上去格外溫和,道:“有時間的話,我會回去看望母親的?!?/br> 陸昔華還想說些什么,陸霜年已經站起身來,“jiejie,我還有臺手術,就要開始了。我們可以之后再好好聊聊?!?/br> 陸昔華跟著站起來,她點點頭,梨花帶雨地示意陸霜年不必在意自己,先去工作要緊。 走到門口的女人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對了,jiejie?!标懰曷曇羝降?,臉上帶著一點兒笑意,她道:“在醫院總有些不方便,jiejie不如就還是叫我陸大夫吧?!?/br> 陸昔華愣住,僵硬地點頭。 陸霜年轉身走開,聽得見走廊上她干脆而有節奏的步伐。 陸昔華在原地怔楞地站了兩秒,然后慢慢坐下。 她這個meimei,變得可不止一星半點啊。她那么平靜,淡定得完全不符合陸昔華預想中姐妹闊別七八年又重逢的激動和感懷。她看上去只是有些驚訝。 陸昔華不由得擔心起來。陸霜年這些年在外頭闖蕩,誰知到背后又多了什么樣的背景,長了怎樣的見識?——如果、如果她不再像從前那樣依賴她這個jiejie,不再像從前那么容易被“姐妹親情”所感動,該怎么辦?! 不過看上去,陸霜年雖然有點抗拒她這個jiejie的出現,不過總歸還是承認了她的。陸昔華回想著那個已經比自己還高的meimei在她出現之后的言行,覺得陸霜年那溫和的語氣和眼里那一點觸動,總不像裝出來的。 只要用多一點時間讓她這個傻meimei習慣了她的存在,一切總歸會好起來的。陸昔華這樣告訴自己。 外科手術的場景總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尤其是躺在手術臺上的是個被炮彈炸傷了半條腿還在不停大聲慘叫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