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司馬楠口喚“平生”,面不改色攬著容兒走向太皇太后。 趙洪德帶領一眾天和會弟兄亦卸下偽裝,從錦篷后躍上天壇,頃刻拔出長刀護在二人左右。 “皇兒!” “皇上——?” 太后娘娘衛靈與賢妃步阿嫵萬分震驚,從座椅上豁然站起。 都以為死了的,如何又突然出現?還帶著個嬌美嫻靜的女人? 接受不能,秒秒間后怕。 司馬楠卻看也不看她們,只是小心攬著容兒走向太皇太后……即便這個老女人也是出于私心、怕萬年遺臭于書史,然而此刻既能仰仗她,又何必不討好? 一對小夫妻雙雙跪地,沖老祖宗恭敬磕頭:“孫兒調皮,去年元宵去江邊賞燈,不巧皇叔卻將皇城關了一年。孫兒無處可去,便隱于南疆游賞,如今帶了容兒與腹中龍子回來向皇祖母請罪?!?/br> “容兒叩見皇祖母,皇祖母千秋康泰?!?/br> 二人齊齊跪拜。容兒自小識漢字讀詩書,又因萬分愛戀司馬楠,這些規矩私下里早已經不知偷偷練過幾回,很是端正嫻熟。 竟是有后了? 太皇太后喜極,哆嗦著雙手將二人扶起:“起來,你們受苦了?!彼嗄甏购熉犝?,那玉璽一直藏于她后宮,從未舍得將它交出。此刻因曉得余生無靠,方才鄭重遞于司馬楠手中。 司馬楠心中冷笑,面上卻畢恭畢敬接過。 他雖短短幾句話,卻已然將那事故背后的始末道出,太皇太后哪里能聽不明白?抬頭對司馬恒叱道:“攝政王真是傷透哀家的心!你釀成大錯,今日在先祖列宗面前,哀家若不罰你,來日如何向先帝交代?” 底下議論聲更大了,司馬族死士亦與黑衣暗衛寸步不讓。司馬恒終于變了臉色,怒目看向李燕何:“這便是無絕你所說的‘萬無一失’嗎?” 李燕何默了一默,轉頭看向步長青,勾唇諷笑:“哦呀~義父這卻怪不得我了。要怪就怪步大人,晨間他冒冒失失闖入后宮,我還以為他做甚,怕不是正去將那老太婆放了出來?!?/br> 步長青早已大汗淋漓,他自收到司馬楠送來的玉墜,便整日的惶惶不安。知道司馬楠亦是個不善罷甘休的性子,他萬般權衡下,這才去請了太皇太后出來,左右兩邊他都有功,不管來日誰做了皇帝,他亦能得太皇太后的庇護保存一家性命??墒沁@會兒人被桎梏在司馬恒這邊,如何才能遛得過得去? 雙腿顫栗著匍匐跪地:“這、這……臣……萬不得已啊……” “哼?!彼抉R恒陰惡地掃了一眼。李燕何會意,長劍拔出,大步向他走了過去。 眼見那劍鋒越來越近,步長青害怕起來,絕望之際忽然抬起頭大喊:“冤枉啊,王爺手下留情!……原、原是總衛大人與亂黨通謀,刻意放走亂黨,還隱瞞不報,不然緣何以出此事端?” 哆哆嗦嗦蠕著身子跪到司馬恒腳下,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 那副狗奴才的樣子,看得李燕何心中越發惡心,長劍豁然一指,惡聲叱道:“狗賊,你莫要血口噴人!我對義父忠心耿耿,而那姓周的,我巴不得將他碎尸萬段,又何嘗愿與他通謀?” “嗯?”司馬恒陰沉著臉色看向步長青。 步長青哆嗦著道:“王爺明察,下官沒有、沒有撒謊!我、我有證據,來呀,快把人壓上來!” 幾名差役壓著兩個女人踉踉蹌蹌走上天壇,一個豐腴美婦,一個丑陋不堪,都不過三十余歲的年紀,二人滿面淤青,憔悴不堪,顯然經過一番虐打。 “干娘?!”使臣中一直觀望著的阿珂渾身一震,險些兒沖出去。 一路趕來的周少銘慌忙將她拽住。 阿珂一看到周少銘,便焦急道:“喜樂,喜樂可找著了?” 周少銘點了點頭,他方才親自帶著一隊人馬去攻占皇城,翻遍了整個前朝后宮,才終于在冷宮看到了喜樂。傾歌將她照顧得很好,他找到她們的時候,喜樂正好才睡醒,依依呀呀同傾城嬉戲著。怕阿珂擔心,便寬慰道:“在驛館,杜鵑帶著,和你的母妃。這樣的場面,不宜讓孩子看到?!?/br> 阿珂這才稍安,感念周少銘的細心,兀自抓著他的手臂不肯放開。然而她心中的緊張卻掩藏不住,力道拽得太猛,周少銘不由微凝了下眉頭。 阿珂這才看到他左臂上一道明顯的刀痕,衣裳已破開一道長縫,有鮮紅血絲溢出……竟是受傷了! 慌忙扯下一截袖子替周少銘纏上:“你受傷了?誰人竟然能傷得了你?”動作小心謹慎,怕太重又怕扎得不緊。 幾時見阿珂這樣主動關心過自己,周少銘心中溫暖,想到前夜那一番抵死纏綿,大掌不由撫上阿珂細碎的發絲,在她額上親昵一吻:“無事,不小心刮了一下?!?/br> 卻不肯告訴她,自從去年元宵被她大寒天刺劍三刀,又在水中漂泊數夜,如今天氣乍變,那心口處便會鈍痛。 然而他二人的這一幕,卻入了不遠處李燕何的眼中……呵,好個無情無義的小不歸,我與你一年相依為命,卻敵不過你二人幾日相逢! 決然撇過頭去,逼著自己不看。 今日這樣的場面,即便不屑與司馬恒為伍,單只為了他周少銘,也要逼著自己與他們對立到底! 步長青沖過來,指著柳眉與黎姑道:“看,這就是證據!當日王爺命李總衛將柳眉殺去,他不僅沒殺,還將她弄了個假死,送去廟里頭藏著。若不是我家小妾進山燒香,正巧腹痛在草堆屙尿,怕不是根本發現不了!還有、還有這個女人……這個丑陋的啞巴,她是趙洪德收留的粗使老媽,也就是這個小子的親娘!他們曾私下與周將軍約見,末了李總衛抱走他的孩子,就將他們輕易放過了!他一早就開始背叛王爺,若要死,也是該他先死!” 說著豁然從懷中拔出匕首,亦將將地指向李燕何。 “哦?果然是如此嗎?”司馬恒一抹薄唇咧開寡淡笑容,見這老滑頭的表情并不像騙人,便幽幽看向李燕何。 瞅著步長青風流面相上赤果果的卑劣,李燕何心中殺念滾滾暗涌,只是勾唇笑得坦然:“呵呵,難道義父多年的養育之恩,竟不敵他幾句污蔑?” 司馬楠卻不以為然,只是寵膩地噙著笑:“哦,是么?那你便當著我的面殺了她們~~殺了那丑婦,朕便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對、對,殺了她們!”步長青亦頭如蒜搗,大步走過去,抓著柳眉與黎姑將將擋在自己跟前:“來啊,殺了她們!不殺你就是叛徒,該死的就是你!” “呸!狗賊,別碰我!”柳眉怒啐了步長青一口。旁的侍衛走過來,“啪啪”蓋下來兩個厚重的巴掌。她的口中立時溢滿鮮紅,越發呸得步長青滿頭滿面。昔日儒雅風流的尚書大人,此刻狼狽不堪,有如餓狗。 柳眉這才咬著下唇,恨恨地看向李燕何:“少年,你雖作惡多端,然而我柳眉,一報是一報,這里依然謝你當日讓我假死,免遭了更多不齒……我不為難你。這條命左右都是不堪,能活到今日也是多余,你便干脆殺了我罷。你我的仇,他日我兒長大,自會尋你性命!” 說著挺起胸膛,迎上李燕何的刀尖。 “燕兒莫要繼續造孽!”黎姑竭力發出澀啞的嗓音,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整個人撲向跟前的步長青。 那是她晨間在地牢里偷偷摔碎了的破碗碎片。 “啊——”步長青措不及防,一只眼睛便已經被扎得汩汩鮮紅冒出。 血如瀑布般噴涌,頓時將視線撩花,痛得他風流面相瞬間猙獰,顫抖著指向黎姑道:“你、你……” 黎姑上前,豁然扯開一片衣襟,眼中怒火灼灼燃燒:“姓步的,你睜開狗眼看看我到底是誰?!……這么多年了,我一呼一吸都是想讓你死!你如今卻還有臉來迫害我的兒子,你這個畜生不如的狗東西!” 那丑婦鎖骨下是一枚奪目的梅花烙印,看得步長青渾身一顫,這朵梅花曾經多么的勾動人心,每回貪那戲子的身子,都要將它吻上個無數回,又如何能識不得? 莫非這丑陋不堪的老媽子,竟是昔日那個莞爾嬌柔的韓瑜兒?! 那么眼前的少年,這個清俊卻陰鷙的小子,豈不是、豈不是自己的…… “當——”手中匕首脫力掉在地上,步長青哆嗦地指向李燕何:“所以,他、他就是,我步家的香……唔……” “住口!他與你什么關系都沒有——”黎姑卻不允他說出那‘香火’二字,他不配,說出來都嫌他玷污了她的燕兒。迅速拾起地上的匕首,又一刀往男人的心口狠狠扎了下去。 步長青死了。話還沒說完呢,嘴巴張得老大,尚不能確定步家是否有后,死不瞑目。 黎姑用盡全身力氣將匕首拔出,那撐著她茍活了十年的毒怨終于還清,人生忽然一瞬間空卻,也好似走到了盡頭。 萋萋看了李燕何一眼,又看了看臺下……是了,即便到了死,那個人他還是不肯出現。 得不到的永遠是得不到啊,再怎么掙扎都是無用……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不,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明白得更晚。她需要讓他解脫,再不要他淌她的后路。 黎姑扔開匕首,貪戀地凝著李燕何,仿佛要將那絕色少年的身影鐫刻進心里,將那空缺的十八年盡數補償。 眼中滾滾濁淚淌下:“燕兒,我曉得你恨我、嫌棄我。沒有關系,我本是骯臟,不配介入你生活。今日之后,我會自動消失……可是你的路,從一開始就錯了。這世間,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一味去強求,只能把之前還有的也一并都失去。倒不如抓著剩下的,至少還不會敗得一塌糊涂……阿珂已經為你做了許許多多,她本是與我們無關的人,卻替你將仇恨報去。你不要再逼她,她曾給過你機會,可是你…你卻用謊言傷了她的心,如今再掙扎也是無用。趁現在尚可挽留,你切莫再一路錯下去,趕緊放下屠刀,離開這里……你師傅,回他那里去……那里干、干凈……” 晨間喝下的毒丸終于開始發作,口中頓涌出一口黑血,報了仇的她,終于也舍得去了。 呵呵,死了…… 李燕何劍梢一顫,那精致的嘴角竟勾出來一抹笑弧——才來了,又走了,來得這樣骯臟,去得也骯臟,匆匆忙忙,卻把一身的污穢留下,全部都剩給他。 多么自私而又相配的一對啊~ 眼前忽然有些花,眨了眨冷冽的狐眸,刀柄上一顆清露滴下。他卻又痛恨那滴淚,逼自己將眼中的戾氣更重,劍鋒向柳眉一指,這次再不遲疑——不是想死???那就都死了好了! “阿眉——,我在這里!我還沒有死,孩子需要你,你也不能死!” “姓李的,你若是敢動她一根毫毛!今日老子定要將你碎尸萬段!”不遠處傳來趙洪德震天的怒喊。 柳眉豁然睜開眼睛,看到站在司馬楠身旁的孔武大漢,一身綠林黑衣,依然那般濃眉大眼,威猛健壯——他竟然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 忽而想到自己卻已滿身污濁,一瞬間萬念俱灰,狠心扭過頭不看:“要動手就快點,殺了干凈!” “哼,你以為我不敢嗎?”李燕何劃開眼前一縷散發,笑容好不綺麗。 眼見得他劍鋒逼近,阿珂豁然掙開周少銘的束縛,大步向中間沖過來:“住手——!李燕何,如今干娘未死,我最重要的人們都還未死,我尚且不那么恨你。倘若你再犯下大錯,那么,我真的真的沒有理由再讓自己原諒你了!” ……這是什么意思?是已經肯原諒自己了嗎? 李燕何清瘦身型微滯,眉梢一瞥,卻見到大步飛躍而來的周少銘,才軟下的心腸豁然又硬起,咬著牙道:“可你,你卻要與他在一起……我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傻瓜,我不過人間平凡女子一枚,可惜你不曾看過其他的風景,便以為我有多么美麗。你先把刀放下,且聽我好好說?!币娎钛嗪挝⒂兴蓜?,阿珂忙放軟口氣,一步步趨向柳眉身旁。 李燕何卻勾唇笑起來。錯了,從八歲上,他便已將世上的男歡女愛看了個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對他絲毫沒有誘惑。他想要的,不過只是想要回歸最初,而那山中一襲布衣的小和尚,便是唯一能夠將他拉出泥淖的牽引。 ……可惜她卻不肯,他的靈魂便無了皈依。 “傻子?!崩钛嗪屋p聲的嘆。 一側司馬恒見大勢已去,怕唯一能仰仗的李燕何也要心軟,慌忙厲聲催促道:“無絕,至尊之位就在眼前,莫要讓你義父久等!你看,我本無子,連太子的位置都已經為你備好。榮華富貴,若沒了你,我一個人享受又有何意義?” 說著,自從身后取過一件太子華服,端端地向李燕何飛來。 那華服卻往阿珂掠近,底下一柄尖刀暗藏,阿珂只覺得一陣陰風襲近,躲閃不及。 眼看就要刺向她的眉心,千鈞一發之間,才趕來的周少銘慌忙拔出腰間劍鞘,直直向那尖刀彈去:“阿珂閉眼——!” “?!敝宦牻饘傧嘧?,迸發出刺目火花,那尖刀在空中打轉,秒秒間改往地下旋落。 長臂將女人腰身一攬,牢牢護進了溫熱的胸膛,沉聲嗔怒:“下次再沖動行事,莫怪我再次罰你!” 那武將修偉,語氣動作間好不溫柔霸道。 李燕何眼中頓生出妒意……該死個司馬恒,這分明是要將阿珂殺死,好讓自己死了心與他聯手對抗。 然而誰人敢動小不歸,他便是活膩了! 手中長劍在空中一橫,震出全身的內力,竟是往司馬恒的心口疾速逼去。 司馬楠早有準備,李燕何是他多年培養的左右手,他干了多少的壞事、殺過多少的人,李燕何都知曉得一清二楚。倘若自己要死,他必要讓李燕何先死一步,斷不能留下一個活口。 因看穿李燕何內力耗損,忽從袖中彈出鋼針幾枚。那鋼針力道迅猛,頂端纏繞毒蟲,毒蟲好似長了眼睛,最是喜愛吸附天青門的熏香迷藥,只須一枚扎近李燕何常年浸泡藥草的身子,便能夠讓他必死無疑。 然而李燕何內力既已耗損,必沒有心力再將那鋼針全部躲閃。 該死的,李燕何赫然彈開玉骨折扇閃躲。 可惜即便他姿勢矯健,即便那抹妖冶的白狐毛披風在天壇上如鬼魅般移動,內行人分明看出,他的步履間虛浮,應對乏力。 阿珂咬著唇,定定地看了周少銘一眼,拽著他的手,只是不說話。 周少銘心中一痛,用力將阿珂攬了一攬:“你下去?!?/br> 阿珂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