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還不清了,要走一起走?!敝苌巽憛s從后頭將阿珂袖子一拽,他的嗓音低沉磁啞,卻分明不容阿珂拒絕半分。 阿珂掃了眼杜鵑懷中俊俏的小男孩,偏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膀:“又何必呢?左右人已經交給你們了,你們帶走就是,是生是死,那都是他咎由自取。明知我害死義父,一身負債累累,無顏與眾位面對,就別再讓我為難了吧?!?/br> 正說著,門外又走進來幾人。領頭的是個清風瘦骨的布衣先生,阿珂抬頭一看,口中言語豁然頓住,囁嚅道:“易…易先生?” “正是老朽?!币紫壬⒎朔碜?,見阿珂滿眼不可置信,便捋著長須笑眸彎彎道:“大小姐莫要奇怪。當日誤傳幫主遇難,實則不過是司馬恒急于登基,布下的口舌陷阱。周將軍花船上拼死救下幫主性命,后與皇上一同流落至東迂國;又至荊州尋回杜鵑與小少爺,如今正為柳夫人的消息四處奔波打探,已經一連幾日都未曾合眼。如此良人,大小姐切不可再辜負周將軍一片真心?!?/br> 他從小看著阿珂長大,知道阿珂最是個死活不肯先服低的性子,便牽住她的袖子,自將她往周少銘身旁引去。 武將的身軀清瘦卻健郎,才靠近,便一股溫熱氣息撲面而來。 阿珂的臉頰一紅,聽到周少銘怦怦跳動的心臟,那樣沉穩有力……明明并非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可是卻止不住心底惴惴的發慌,頭也不敢抬,巴不得快點兒逃開。 “對不起?!蔽⑻Я搜酆?,逼自己先開口。想不到,他竟是救了義父與眾位弟兄的性命,還有干娘的獨苗小兒,枉自己懷胎十月每日每夜不分青天白日的詛咒他…… “嗯?!敝苌巽懕〈轿⑽⑾旅?,人生第一次聽到這個女人如此鄭重的道歉,俊逸面容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大手伸出,不顧阿珂的掙扎,硬將她的手握了過來:“回來就不要再走了?!?/br> 那掌心一如既往的干燥溫暖,阿珂心尖兒一顫,不知是喜是悲。 見周少銘眾目睽睽之下只是癡凝住自己,當下窘迫更甚,又皺著眉頭道:“你不解釋,不怪我誤會。如今既然誤會澄清,你也還活著,你我更是兩不相欠。 嘴硬心軟的女人,若果真如此,你紅了眼眶做甚? 周少銘兀地將阿珂拽進臂彎:“錯了,你欠我的,絲毫沒有還清?!彼谋砬槊C冷霸道,語氣沉穩肯定,不容半分質疑。 阿珂口氣提了半分:“我還欠你什么?” “我如今孑然一身,你還欠我一個家?!?/br> 阿珂眸色一黯,果然他還是記了自己的仇,貝齒咬住下唇:“那你要我如何還?你二叔他們害死了我娘,分明是咎由自??!” 嘆,這女人,真是翻臉也翻書還快。 周少銘悵然一笑,那個已經四分五裂陰陽相隔的榮華家世,此刻只覺得恍若隔世??上f的卻不是這個……那些過去的,是非難分,他已經不愿意再去回想。 女人懷中粉撲撲的小奶娃兒不停蠕著身子,小嘴依依呀呀的撒著嬌兒,從來清冷的武將心中難以言喻的溢開柔軟,長臂將喜樂抱過,鄭重凝著阿珂道:“因為孩子。我不允許不歸的悲劇再重來一次。我的孩子,她需要母親,亦同樣需要父親。你既生下她,就要負起這個責任!” “我不配?!卑㈢嫜廴Ψ杭t,沒忘記與李燕何囫圇不清的幾回曖昧……還有那個一點兒記憶也不曾留下的“第一次”。 周少銘卻已洞穿阿珂的心思——那個青衣少年狐眸里的得色挑釁,每想起一回他心中亦痛一回,可是誰讓他如何也放不下她、放不下她們母女? 便用力將阿珂的臉頰箍進胸膛,不容她再分辨:“只要你還是她的母親,你就配,你便欠著我一輩子?!?/br> 眾人臉頰上終于露出欣慰。 杜鵑長長舒了一口氣:“周將軍對小姐忠貞不二,奴婢看了都羨慕嫉妒!柳夫人還在司馬恒手上生死未明,當下還是盡快把這惡魔帶走為是!” 沖門外招了手,幾名藍衣壯漢走進來,手上纏著麻繩往李燕何那邊走去。 “帶不走了~”四方雅間下卻忽然蕩開一聲陰幽嗓音,本該昏厥半日的李燕何目光清明,悠悠從椅上站起。 “好一對恩愛鴛鴦啊~小不歸,我思來想去,始終也猜不透你的心腸到底是甚么做的。我對你這樣的好,你到底還是舍得將我拋棄了~” 撂開一尾銀白色狐毛刺金長袍,那冰涼掌心往桌面上輕輕一摁,幾雙竹筷“咻”一聲赫然彈出。 “唔——”壯漢們還不及見那光影掠過,腦門正中已然個個被筷子擊穿,兀地七竅流血,猝 作者有話要說:乃們一定要相信我,李燕何的結局定然不會太凄涼@。@ 另:謝謝蘇紫醬投滴有愛地雷,熊抱么么噠o(≧v≦)o~~ ☆、第67章 生世曝曉(下) 幾名壯漢兀地七竅流血,猝死在地。周遭的幾人慌忙迅速與李燕何騰開距離:“妖孽!你這個司馬恒的走狗,你又殺了我們幾個兄弟!” “呵~,殺了又如何?……就像你們說的,我已滿手沾滿鮮血冤魂,又何懼再多上幾條?”李燕何勾著嘴角冷笑,嫌惡彈開膝上的血污,一雙冷眸只是鎖向阿珂。 不大的雅間內盡是一股壓抑的冷颼颼氣息。 “嗚哇——”喜樂從來只見李爹爹對自己好言笑語,幾時見過這番可怖模樣,嚇得癟著小嘴哀哀大哭。 “嗚——”杜鵑懷里的男孩亦跟著哭了起來,忙低下頭,抱著小少爺去墻角安撫。 阿珂將喜樂眼睛一捂,顫聲道:“李燕何,你不是已經喝了那么多的酒?如何這樣快就醒來!” “很奇怪???”李燕何赫然打斷。此刻的他,聽不下去阿珂任何一句話,她的每句話對他都是傷。 曾以為,就算全世界都恨不得他死,至少小不歸不會??墒悄┝四莻€下藥捉拿自己的,竟然卻是這個朝夕呵護了一年余的女人……這天下,果然唯女人最是無情! 小不點兒哭得好生委屈,那奶聲奶聲的稚嫩嗓音聽得李燕何心中揪痛,痛恨地凝了阿珂一眼:“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血是黑的么?更甚至讓你的丫鬟派人暗中調查我……呵,真是可笑!這天下間,最殘酷最猛烈的媚毒我都浸泡過,又何必你區區幾包迷魂藥?” 瞅著他眼中灼灼燃燒的恨與絕望,阿珂心間亦忍不住的痛起,即便她不可控制的依然愛上周少銘,然而李燕何在她心中的那片位置卻是抹不去的,她希望他好,希望他也快樂,但凡是還有余地,也不會逼她走到這個地步。 阿珂斂下雙眸,低聲問:“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喝?” 為何還要喝? 只因不到最后,始終不肯相信那個出賣自己的人竟是她! 李燕何嘴角蠕了蠕,懶于回答這個問題。 “小不歸,我曾不只一次的想過,倘若從一開始你沒有遇見他,那個山頭一直就只是你我二人,我們一起長大,一直等到我發現你是女子的那一天。那么你如今便斷不會欠著誰人的情,我亦不需要去還那什么殺人的債??墒悄闫珢勰綐s華,戀那夠不著的風景!若非如此,何以弄到今日這個田地?” 他的言語咄咄逼人,阿珂眉眼間都是不忍……到了這會兒,他依然還是不肯翻悟。 阿珂道:“你從來只將責任推卸,又可知這世間之事從來變幻莫測,不是你想要如何,便能夠如何的。我既生來便帶著一身孽債,注定了要下山復仇;可是你,你一身清白,又何必非要淌進那污濁?司馬恒是個陰險狡詐的惡魔,你跟著他行惡,注定了是條死路!” “惡?可笑,什么是惡~?在我眼里沒有好與壞,我想要的,它就是好;與我對立的,便是壞……既然此刻收手也是死,不收手也是死,倒不如再多些陪葬?”李燕何眸色一黯,忽地扭頭看向周少銘:“周大少爺,別來無恙啊~” “嗚嗚哇——” 小不點兒眨著淚眼汪汪的大眼睛,一忽而看看對面森冷單薄的李爹爹,一忽而看看身旁眉峰緊蹙的周少銘,哭得越發凄厲。 那悲傷的稚嫩嗓音,聽得周少銘萬般心憐又自責,不忍自己的骨rou這樣小的年紀便親眼見到人世不堪,忙俯下腰從阿珂懷里抱過。 溫熱手掌輕撫著嬰孩的脊背,軟綿綿的小手兒迅速攬緊脖頸,哭聲漸漸變成了哽咽。 周少銘這才復又看向李燕何,因怕嚇著懷中的小兒,只是冷著嗓子道:“天下大局立見分曉,跟著司馬楠死路一條。天青門作惡多端,本也是罪不可赦,然而皇上念你一番舊情,倘若李公子肯棄暗投明、將功補過,必不會過多為難于你?!?/br> “哦呀,那真是好大的恩典~”李燕何勾唇笑起,狐眸掃過喜樂蜷在周少銘頸上的親昵,下一秒那笑容卻又變得森冷可怖:“可我與他有舊情么?我堂堂一個頂天男兒,生死全憑自己,又豈肯與他一個斷袖生出什么囫圇舊情?” ……恨吶,憑甚么姓周的可以與女人歡愛、可以搶了自己悉心照料的母女;而他卻非要借那龍陽皇帝的恩澤才可以謀生? 他又不愛男人! 指尖二根銀針不查痕跡地颼颼彈出,那銀白長裳在四方空間下赫然飛出,向周少銘咄咄逼近。 “小心——!”周少銘忙將阿珂推去一旁,又撂起墨色青藤長袍將喜樂整個兒覆住,不讓她將殺戮看去。修偉身軀在桌邊旋過,將那銀針迅速躲閃。 然而他越是愛護那母女二人,李燕何便越恨。 絕色容顏上的雙眸瞬間煞氣更重,手中的玉骨折扇合起,扇頂忽然冒出鋼針幾枚,招招致命向周少銘繼續逼來。 顛簸的感覺好難受,喜樂哭得越發嘶聲竭力。 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哽咽,聽得周少銘心疼萬分??±拭挤迳钅纱?,大手緊撫住喜樂幼嫩的身子,薄唇在那白皙小臉頰上親親一覆:“好孩子,爹爹在此,莫怕?!?/br> 對面的李燕何,此刻像極一只絕望的惡狼,絲毫不念及那尚在凄厲哭泣的嬰孩,只恨不得立刻將心中的殺戾爆發。 周少銘早先的時候還在顧忌相讓,到了此時心中亦生出狠意,一娓墨色長袍撕開,將喜樂整個兒一蜷,往阿珂懷里送去。那頎長的身子在半空中一旋,腰間的長劍赫然拔出,再不對李燕何半分手軟。 本是在戰場上多年刀光血影的驍騎將軍,那臂膀之力可并非李燕何能敵。李燕何周身被震得向后退開幾步,他慣以用毒用魅蠱惑殺人,此刻空間狹小,他的魅影受限,施展不開,只得將尖銳折扇吃力抵擋。暗暗卻將一手拂去腰間,想要發出暗號將手下招來。 ……腰間卻頓空,那一貫垂掛的玉墜短笛幾時竟是不見? 眼前忽然浮起早先阿珂在街市上摔倒的那一幕,她柔軟的身軀栽進他胸膛,對他笑得萬般無害:看我,餓了一早上,竟然頭暈眼花了…… 呵,該死的女人!他怎么能夠忘了,她越是撒謊,表情便越是無害呢! 心中恨起,齜牙怒看向阿珂:“小不歸!天下負我之人莫過于你,他日我定要讓你生不如死!” “嗚嗚……”黑袍下的喜樂嗓音早已喑啞不堪,只是毛毛蟲一般望娘親懷里蜷去。幼嫩的小手攀著阿珂的衣襟,只想要從娘親得到補償。 阿珂卻不舍出去門外喂奶,只怕一出去,李燕何便越發瘋魔成狂。 清冽雙眸里盛滿痛楚,顫聲勸道:“傻小子,你壞事做盡,如今尚且還有一條回生之路,你若是曉得我一番苦心,便應該早早放下屠刀,迷途知返。那四王爺心機狠辣,你繼續助紂為虐,必然沒有好下場!” 哼,下場? 李燕何笑容越發蕭瑟……什么才是好下場?難道自己轉而投向司馬楠那個斷袖皇帝,然后看著她與周少銘夫妻團圓、相夫教子,那便是好下場了嗎? 自進了天青門,從來就沒有考慮過甚么下場。就算曾經奢望過,那也是他犯了傻,妄圖能夠打動她、與她廝守相伴,如今一切破滅,就什么都不是了…… “小不歸,我謝你給我指明生路!”心中絕望頓涌,手中尖扇忽地調轉方向,竟是朝阿珂直直飛去。 “啊,小姐小心——”一眾人等紛紛驚愕。 阿珂抱著喜樂雙眸圓睜,想不到李燕何竟是如此絕決不堪,竟果真想要與自己同歸于盡。 “該死——” 眼看那尖利鋼鋒就要襲上阿珂左胸,電光火石之間,周少銘慌忙長鞘飛出——那劍鞘僅隔著阿珂半指的距離豁然落地。 鋼鋒刺進劍鞘,劍鞘頃刻四分五裂……這是有多么絕望的一擊,哪怕劍鞘偏離半分、晚上一秒,阿珂與喜樂母女二人的性命便要頃刻嗚呼。 周少銘眼中殺意頓起,扭過頭,長劍赫然在李燕何脖頸處一橫:“臭小子!皇上念你一番情意,不忍心殺你,卻不代表我的劍下便可容你性命!” 他此刻的語氣亦咄咄冷硬,這個搶了他妻子女兒的少年,天知道他心中有多么的痛恨!早先的時候尚且念及阿珂與皇上的情愫,兀自對李燕何努力隱忍,此刻見李燕何竟要迫殺阿珂與喜樂,卻巴不得一刀橫下,去了干凈。 阿珂驚魂未定,倉惶間察覺周少銘的眼神,亦曉得這個男人同樣是個執拗冷傲的性子,能忍到這會兒已是萬分不易,便只是扭過頭去,不看。 周少銘卻一眼將她的心思看穿……是了,都到了此刻,她還是不舍得那人死。 手中刀鋒便是一滯,又在李燕何脖頸處貼近幾分,逼自己將語氣回復先前的沉穩:“你口口聲聲說你愛阿珂,然而這世間之愛,你到了此刻依然還是不懂!愛不是欺騙,愛一個人,是要讓她心無所慮的生活、是要讓她在你身邊快樂!可你愛,卻是用天下蒼生的性命去換!你讓阿珂如何能夠承受得起?……你助紂為虐,殺害天下多少忠臣性命,再掙扎亦是無用。此刻我不殺你,你但且隨我走一趟,是生是死,自當來日由天下人定奪!” 手中二指彈出,再不容許李燕何分辨,就要往他的鎖骨處摁下,準備將他的xue脈禁錮。 “住手——!”卻忽然一聲極其沙啞難聽的嗓音高聲響起,隨后便是男嬰哀哀的凄厲哭泣。 眾人回頭看去,竟是一貫默默無聞的黎姑。她手中持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不知何時已逼至杜鵑脖頸上方,刀尖正對著那細嫩皮膚下的大動脈,稍用力一刺,怕不是就得鮮血噴涌。 見眾人看她,黎姑動作緊張得開始發抖,丑陋面容越發猙獰可怖:“住手!我要你們放了他,放了我的燕兒——” 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尾音都在嘶聲打顫。一不小心刀尖抵進皮膚,頓時杜鵑的脖頸上便一絲鮮紅溢出。 男孩哭得更加可憐了,這是個自小便失了母親的孩子,受不得半分的嚇戾。 “快住手——”阿珂慌忙喝住周少銘:“燕兒?……黎姑,我義父干娘收留你這許多年,為何你今日卻要倒戈相向?莫非你竟是那天青門布下的jian細不成?” “不是……大小姐我不是jian細!幫主與夫人的大恩大德我今生無比未報,可是燕兒他還小,他亦是迫不得已走了彎路,你切不可逼他去服侍什么皇帝?求你放他走吧,我求求你!”黎姑雙眼淌下淚來,這是她自當年火海逃生后的第一場眼淚,手中的匕首越發顫抖不堪,只是轉而對著李燕何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