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她知道自己此刻說什么也沒有用,反正她就是做了那讓他輕看的事不是么?一個為了報仇,卻將自己白白搭了進去的傻子。 看著那清佻的背影,咬著嘴唇下了狠心:“李燕何,你且看不起我吧!” 一夜無眠,第二日一早,便自己摸去山下找了大夫。 ☆、第58章 山野濃情(上) 正是日曬三竿,寨子里的集市很是熱鬧。 青石鋪就的長街不過五步路的寬,街兩邊是木頭搭建的兩排小鋪;鋪子外頭三五成群,蹲著賣菜換米的寨民,熙熙攘攘,好生擁堵。 酸辣噴香的米線很對阿珂的胃口,難得的吃了不吐,一連吃了兩碗,才從店里頭出來。 “喂喂——,讓一讓,讓一讓!寡婦要殺人啦——” 才準備過到街對面,忽然一個男孩從耳際呼嘯而過,黝黑的雙手抓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小鯉魚,清水濺了阿珂一身。 阿珂才站定身子,身后一個寡婦又持著竹鞭殺將將沖了過來,嘴里頭罵罵咧咧:“天煞的,偷老娘的魚!看老娘回頭不揍死你爹!” 周圍的人紛紛笑起來,這對寡婦鰥夫鬧騰了多少年,也不見誰真舍得揍誰一根指頭兒。 阿珂下意識護了下肚子,然而這動作卻又讓她生出無名的慍惱……可惡,護他做什么? 隨著人流往前走,前方是一堵土墻,墻邊上圍著不少人,隱約可見兩名官府差役站立……奇怪,山哈寨原不過百十戶土著,平日里只老族長管著,官府一年都懶得上山來二三回,怎的今日忽然偏偏遇見? 便在心里提了個醒兒。頭巾遮掩住半張臉頰,亦低著頭混進人堆里。 那土墻上貼著一張布告,褐黃的布面正中書寫著“剿滅亂黨”四個鮮紅大字,底下是幾顆人頭畫像。 阿珂瞇著眼睛一看,心口一股熱血差點兒噴溢出來。那畫的正中赫然是趙洪德與易先生的頭像,畫布旁標著幾行精練文字,只說是圣上遇刺,已經處置了天和會亂黨二十余名。 ……時間乃是半月之前。 有從京城路過的貨郎夸張比著手勢:“乖乖,那場面!四王爺親自督場,一把刀得有這么長,一杯燒酒撒下去,一眨眼二十顆腦袋齊齊落下來,噴得那刑場上頃刻間血流成了河!” 他的動作夸張,手掌持平,一忽而在脖子處一割,一忽而又在臉上天女散花,白眼往上翻,形容得惟妙惟肖。 唬得寨民們齊齊吸著冷氣。 便有人擦嘴道:“聽說是好心收養了個孤女,那孤女卻對朝廷的將軍動了情,堪堪坑了自己的老爹!” “呸,這樣的人,真應該下地獄!”眾人滿臉唾棄。 阿珂聽不見,然而從看那口型與手勢依稀分辨,亦猜到義父經歷了如何的慘死。腦袋里浮現出這些年趙洪德夫婦朝夕相處的張張畫面,只覺得心如刀割,滿腔的恨意洶涌而來,渾身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 許是她的眼神過分冷冽,眾人紛紛看過來。見阿珂用頭巾遮著臉頰,便越發好奇:“這姑娘,你沒事吧?臉色怎得這樣難看?” “沒事……”阿珂擺擺手,那一張張陌生的臉逼過來,好生突兀,就仿佛進入了恐怖的夢魘,眼前一瞬間發黑,好似整個人都快要栽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官兵兀地斜眼看過來。 眼見就要穿過人群走到自己這里,阿珂忙揩著頭巾準備告辭。 手心卻忽然握過來一只清涼大手,回過頭去,看到李燕何著一襲寬松布衣長褲站在身后:“娘子原來在這里!感了風寒還要到處亂跑,讓相公好找?!?/br> 少年頭上扎著當地人的湛黑色頭巾,看起來越發清白俊秀,那絕色容顏立時又將眾人的視線吸引了過去。 “呀,竟是燕相公家的小娘子,我說怎長的恁般好看!”有熟識的大嬸子認出來,氣氛一時復了先前輕松。 原是山寨子民……官兵推回了原地。 “呵呵,賤內自小調皮多事,饒長輩們笑話~”李燕何便對寨民們歉然笑笑,大手在阿珂腰際處攬緊,將阿珂拖出了人群。 “臭丫頭!背著我下山來,你不要命了么?”惡狠狠的齜牙。 阿珂咬著嘴唇,心有余悸:“周少銘……倘若我不親手殺了他,我趙珂就不配茍活于這個世上!” 李燕何嗤鼻:“哼,怕是仇還沒報,你一條小命便已經被自己坑死了!”說著不顧阿珂的掙扎,只是抓緊了她的手,不容許她再走散。 鋪子里的老板娘只當他小兩口吵架,便大著嗓門招呼道:“燕相公,你家小娘子這般弱不禁風,你可得讓著人家!欺負媳婦在咱山哈寨可行不通吶!” 一席話說得眾人立時又看過來,這會兒眼神怎么忽然沒有先前客氣。 李燕何額頭冒起黑線——好一個“弱不禁風”,天知道她一指甲便能將人掐個魂飛魄散好么? 卻不敢惹動眾怒,只是陪著笑臉:“是是,大娘教訓得是。晚輩從來不打女人……不比某些人兇殘?!?/br> 暗暗陰鷙地斜了阿珂一眼,見阿珂只是瞟著天不看他,他便知道她定然又小人得意了……明明心里頭很憤怒,怎么忽然又有點兒沒骨氣的小滿足。大手將阿珂拽到身旁,這個慣是虛偽愛裝的女人,回頭定罰她扛米上山! 便將肩上的布袋拆解下來,做了個淺揖道:“大娘且替我量上一袋米,晚輩一會過來了再取?!?/br> “好咧,放心吧,小伙子還算有救!”老板娘爽快的應和著。 阿珂瞥來一眼:“從前只見你與人為惡,此刻你倒是與人相熟!” ……惡女,你道我做這些都是為了誰? 李燕何清致面容上掠過一絲陰戾,天知道他有多么反感與這些山野粗民交道。低沉著嗓子,口氣又復了昨夜的陰冷:“哼,不是要去尋大夫么?我陪你去就是?!?/br> 大手將女人的小手蜷進掌心,輕步如風,眼睛卻只是不看她。 然而他嘴上雖不肯承認,這不似人間的山民市井,終歸還是在久寂的少年心中揉進了人情暖意。 知道這小子執拗不比常人,阿珂便只是裝作不曾察覺,兇巴巴怪他一句:“做什么又犯花癡,走就是!” 一句“謝”憋在胸口,悶了半天依然說不出。就怕他聽了更加得意。 拐了個彎,到得一處低矮清簡的房檐,門上掛一枝半舊的帆布,斑駁著一個墨色“醫”字;里頭光影黯淡,草藥飄香——這便是山寨里唯一的老大夫了。 阿珂垂下的手握了握,先一步跨進門去…… ☆、第59章 山野濃情(下) 半山腰上獨落落的小院子,到了太陽落山后就靜悄悄的,除了鳥鳴蛙叫,再聞不見什么人聲。 飯桌上擺著四盤小菜,是李燕何裹著圍裙在灶房里鼓搗了一個下午方才做成。那對面的聾子卻只是低著頭扒碗,一個晚上沒有抬起頭來夾過一筷子。不大的屋子內,只聽得煎藥的蓋子在撲騰騰唱響,沉悶得要死。 聽得李燕何煩躁,便夾了一筷子菜扔進阿珂的碗里。 那菜汁濺了阿珂一臉,又咸又澀……阿呸,這戲子的廚藝真個是爛死了。 阿珂終于抬起頭來:“干嘛?我又不吃辣!” “既是不吃辣,今日誰又在店里一口氣吃了兩碗米線?”李燕何沉著嗓子,將飯碗一頓。 ……臭小子,不是一夜不理人么,如何又一路跟下山來? 阿珂瞇眼一看,看到李燕何基本沒動過什么筷子,她就也不吃了,那在腦袋里盤旋了一晚上的狠話豁出來:“李燕何,你又何必留在這里和我互相折磨?世上的女子千千萬,你大可以去找一個比我……比我干凈的,也不至于讓你厭惡得連飯都吃不下去!” 一席話聽得李燕何氣極,咧著嘴角冷笑:“怎么?莫非你又想賴了欠下我的帳,準備將我甩了,好回去同你那周家大少爺相夫教子么?” “呸,不許你在我面前提他!”阿珂打斷李燕何的手勢,從懷里掏出厚厚一疊油紙包著的銀票:“拿去,足夠抵我這條半殘的性命了吧?你可以拿著這個走了!”說著站起身來,望藥罐子方向走去。 天曉得她有多么的怕痛怕流血,可是這個孩子生下來又能如何呢?還不是和自己一樣,一出生便帶著滿身的仇恨,有一個血海深仇的老爹,背著幾條性命的血債,連愛恨都身不由己。她都已經吃過了其中的苦頭,又何必要讓親生的骨rou再重來一回? 然而這孩子若是死了,周少銘也不得好活,她非要將他拉下去陪葬不可! 窗外涼風透進,將一沓銀票吹得呼呼聲響,女人已經走到灶邊,將藥罐子啟開:“你今晚便去收拾吧,明天早上起來,我不想再看見你了?!?/br> …… “小不歸,你不要逼人太甚!”李燕何并沒有抬頭,一雙筷子在少年掌心蜷緊,瞬間捻作一剖竹粉翩飛……好個狠心的女人,他都還未告訴她自己的決定呢,她就已經迫不及待的要破釜沉舟了。天知道他為了今日的相依為命,付出了多少的代價么,怎么容得她輕易拿性命去搏? 眼看阿珂就要端起藥碗,李燕何豁然起身,兩步上前將阿珂手腕握?。骸皭号?,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卻屢屢狠心的裝作不知,為何你偏偏就能對我這樣不公平?……我真是后悔,倘若那個夜晚我再狠一點心,此刻你肚子里懷的就是我李燕何的骨rou,斷不會被他周少銘占去!你又何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場?” 阿珂被李燕何桎梏著,即便聽不見亦能將那唇型看得分明,渾身不由微微一震:“你說什么?……什么夜晚?” “哼,不記得了么?你在我的房中喝醉,像一條小蛇在我身下蠕動著雙腿,蔓藤一般與我纏繞……我原想等殺了那狗皇帝再與你把這些說出,然而你卻、你卻迫不及待又與他周少銘……!”那回憶是李燕何一生的痛,他的眼神又開始發狠: “分明你已是我李燕何的女人了,你卻又移情別戀!我每想起你與他歡愛一回,便恨不得將你們一刀子殺了干凈!可是我不忍心,我怕殺了你,我便不知道自己這半生還剩下來什么?”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頓,齜著牙,非要阿珂看得一清二楚。 阿珂大腦中瞬間空白一片,眼前浮起那個醉倒在大街上的風雪之夜——身上有淤青,下處有隱痛,然而第二天月事便來了,她因此并沒有多想……怎么也沒想到竟是…… 難怪御花園內,那少年莫名其妙說了一句:“小不歸,你是爺的第一個女人……” 難怪溪邊與周少銘初歡后,他的眼神里掠過那一絲糾痛的空落…… 怎么也沒想到……真該死啊,阿珂你這些日子自認為滿滿勝券,到底最后都做了些什么? “所以我不配!我滿心里都是報仇,我偏偏要他姓周的愛了我又后悔,我自以為是,卻把自己賠了進去,把義父干娘還有天和會的弟兄們都栽了性命!他們說的沒有錯,我根本就是一身的骯臟……如今天下人都笑我忘恩負義,你又何必與我同流合污?”阿珂的眼淚顆顆掉下來,又狠狠地用力擦去,端起藥碗就要喝:“這個孩子我是不要了,我不要她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母親,我也給不了她更好的生活?!?/br> 李燕何尚沉浸在思緒中,一刻間竟忘了去攔阻。眼看那紅黑的藥汁就要順進女人的唇中,慌忙一把將碗打碎在地。 瓷片掠過阿珂的臉頰,那蒼白上頓時溢出一絲鮮紅。阿珂抬起頭來:“做什么一邊嘲弄我,一邊卻又阻止我?” “……你可知,這個孽種若是去了,你今生都不可能再有機會生第二個?”少年語氣少見的冷冽。 “沒有就沒有,又如何?活著若是一種受罪,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來!”阿珂紅著眼眶,恨恨地咬著牙。 李燕何卻終于從阿珂的雙眸里看到了凄惶,這一刻他又想起她受過的種種苦,末了心中還是生出了柔軟:“罷,你非要逼著我說,那我便告訴你……只要你肯安心同我在一起,我會將他視如己出!” 說完,終于重重的舒了口氣……這句話,他想了一天一夜。是的,從一開始他就舍不得她受半分的苦。 阿珂心口抽搐得厲害,嘴角止不住的哆嗦起來:“誰要你管了,誰要你可憐?我的孩子留不留都盡隨我自己的意!”推搡著少年清健的胸膛,又想要去煎第二副。 李燕何卻拽住阿珂的手,將藥往窗外重重一拋。也不顧阿珂的拳打腳踢,只是將她纖瘦的身體緊緊桎梏進懷里,修長手指掂起阿珂下頜,逼著她看他:“小不歸,不要再鬧了!我們都走了太多的彎路,上天卻還是將我二人捆綁在一起,你為何就是不肯看明白?這世上只有我最適合你,從一開始就是,我們都是一樣的人!” 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熱血,那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好似非要用旁的什么來證明才可以!清逸身型猛然傾下,向女子微顫的雙唇霸道襲去…… “唔——,混蛋!”阿珂始料不及,勻開雙手拼命掙扎。 那拳兒打在少年肩背上“咚咚”直響,竟是痛得不行。他卻全然顧之不上,大手將女人纖腰握緊,用力抵在身后的灶堂之上:“做什么拒絕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阿珂的唇瓣柔軟津甜,李燕何心中情動,吃得異常用心。他的身上帶著一抹說不出的淡淡藥草香,讓人情不自禁的沉迷。阿珂起先還在掙扎,末了毫無抵擋能力,便只是閉起眼睛。 滾滾清澈的淚珠兒從女人泛紅的臉上淌至李燕何的嘴角,微澀。李燕何才撫上阿珂胸前盈盈鼓脹的圓軟,手中動作便是一頓……她竟是哭得這樣傷心?她與那人在一起的時候亦曾有這樣的哭過么? 可惡的女人! 灼灼燃燒的焰火頓時被澆滅下來,李燕何松開動作,氣喘吁吁地恨了阿珂一眼:“天知道,我有多恨你就有多么想要你!小不歸,你真是我今生注定的劫數!” 轉了個身,摔開門大步闖進漆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