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阿珂笑笑,自尋了位子站定。 老太太懷里抱著孩子,眉目彎彎滿面慈祥:“喲,兩只眼睛水亮水亮的。你看,長得多像長清?取了名兒沒有?” 步老爺臉上亦都是喜慶,看了一眼那妾室:“呵呵,叫天賜。想不到我這樣的時候,還能夠得此一子,當真是上天所賜了?!?/br> “哪里,這是老爺夫人該得的福分?!辨液旅烦猿缘男?,又對著何婉娟福了一福。 那身段,夜夜沾著男人的雨露,豐潤韻致,眉目間如水含情,哪里是已近四十的步夫人可比得了?步長清看了,越發愛在心里。 老太太卻不屑于搭理她,只對著眾人贊賞道:“大戶人家延續香火最是要緊,還是咱們婉娟從來寬容大度,最知事理輕重?!?/br> “是?!敝艽蠓蛉巳钚阍谱焐细胶?,卻把何婉娟眼里的妒火看個分明。 周二媳婦卻不高興了,分明是老太太含沙射影,怪她不允老二納妾生子吶。林惠茹便哼了一聲道:“女兒又如何?我家兩個寶貝女兒,怕不是將來比那男子還強,非要娶個不干不凈的女人回來礙眼做甚?” 她最是心直口快,這話直白白的說出來,連步長清臉上都不好看了,尷尬看了何婉娟母女一眼,與眾人說笑著自去樓上與爺兒們打牌。 那廂郝梅便把孩子交給奶媽,撿了個下位坐下來。 一時間冷場,老太太這才注意到人群后站著的阿珂,因見阿珂臉上似笑非笑,穿一身茶花小襖,下著煙紫色褶子長裙;頭上扎著彎月環兒,一縷小辮從腦后蜿蜒垂至胸前,用紅珠鏈子松松系著,生動又俏皮。 干干凈凈的,看一眼就覺得喜歡。不由對著阿珂笑道:“喲,這是哪家的閨女兒,長得真真秀氣。今年多大了?” 終于輪到自己了。阿珂暗暗掐了掐手心,走上前去:“回老太太,十七了?!?/br> 作者有話要說:。。。。。紅臉蛋更新了→→ ☆、第23章 青衣燕何(下) 終于輪到自己了。阿珂暗暗掐了掐手心,走上前去:“回老太太,十七了?!?/br> “十七……屬虎的吧?倒是與咱們少銘生肖相合。叫什么名字來?”老太太抓過阿珂素白手兒,一邊輕撫著阿珂手背,一邊拿眉眼細細瞅她。 “回老太太,叫趙珂?!卑㈢嬷皇切τ?,假裝不懂那話里頭的深意。 老太太便道:“呵呵,‘珂’字意‘白玉’,看你清透靈秀,這名字倒是與你相符?!庇謱χ艽蠓蛉诵Γ骸肮荒峭忸^謠言聽不得,這丫頭看著倒是規矩懂事,哪里女生男相?” 一句“女生男相”出口,周大夫人阮秀云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凝著阿珂清俏俏的一副模樣,心里頭只是覺得不安。 錯了,應是她這些年從未覺得安穩過。 那個叫不歸的小和尚給她留下的陰影太大了,到底是要有多大的隱忍,才能讓一個七歲的孩子在眾人面前將身份那樣隱藏?又到底是有多大的執念,才能讓一個手腳都被捆扎的孩子半夜從窗內將將爬出生天? 那般又狠又犟的性子,若非是死了,早晚是要回來報仇的吧?……十年了,活著的話亦滿十七了。 “咳,母親說的是?!比钚阍迫淞巳渥旖?,對周老太太暗暗使眼色。 步家母女臉色亦冷沉沉的。這些年步阿嫵一不肯嫁人,二不愿入宮為妃,只是一心巴巴的等著周少銘。然而周少銘在邊疆一呆便是八九年,期間書信寥寥,回來后對她亦是冷冷淡淡,說不好吧,生病了倒有來看望;說對她好呢,卻又如兄妹般曖昧全無。從前只當他凡塵欲念未開,早晚到了年紀必然要將就娶了她,然而誰知道憑空卻殺出來一個趙珂,半月不到便與他在城中鬧得沸沸揚揚。 一時間屋中氣氛便有些詭異,個個都將視線集中在阿珂身上。 阿珂假意看不懂,做戲誰不會?做騙子她最在行了。 “謝老太太夸獎。其實說女生男相,倒是也沒有錯的。阿珂自小隨著阿爹走南闖北,許是生意場面見得多了,多年下來,倒果真比不得小姐們的嬌弱柔美?!卑㈢孀灾t著,不拘不謹,干脆灑脫。 老太太自己年輕時亦如這般利落性子,不由越發喜愛:“哦?你小小年紀知道些什么生意場面,說來聽聽?!?/br> “嗯……”阿珂眼前浮起從前隨在趙洪德身后,看他一身黑衣蒙面,縱馬持刀,劫官銀、打官糧的豪邁場景,醞釀了片刻道:“不過就是隨阿爹走過幾趟遠鏢,時常亦置些糧食與藥材到各地批賣,故而見過不少風景。讓老太太取笑了?!?/br> 好虛偽啊,還好柳眉這會兒去打牌,不然回去一定又要將她一頓暴打。 “呵呵,你干娘在城中的人緣是極好的,連宮中的太后、娘娘們亦時常指名要她量體裁裳;你阿爹雖來京城不多時,想必也是個忠實可靠之人。改日讓他到鋪中坐坐,只說是老太太我推薦來的,生意上的事兒,讓他們爺兒們自己談去就是?!崩咸f道。 要的就是你這個了。阿珂抿著嘴兒笑得無比矜持:“謝老太太,我阿爹為人誠實厚道,定然將貴府的生意當做自個兒的身家謹慎置辦?!?/br> 一旁大夫人阮秀云見老太太頻頻問不著重點,心里頭又急又惱,不由柔聲插嘴道:“呀,只聽說你既是柳老板的干女兒,又是長風鏢頭的義女,怎沒人說起你自個兒的父母吶?” 阿珂擠出一絲兒憂傷:“自幼父母走失,八歲上才被干娘與義父收養,這些年亦只將他們當做親生父母看待?!?/br> 周大夫人聞言臉色越發不好看了,暗暗朝老太太看了一眼。 老太太這會兒亦有些狐疑起來,想了想,試探道:“好個可憐的丫頭,那你八歲前都怎么過活吶?” “先是被一戶人家收養,后那家人搬走了,我便出去乞討為生了?!卑㈢婷蛑齑?,眼睛清透透、水汪汪。 嘣—— 這會兒周家的三個女人心尖尖兒俱是一顫。 “那戶人家姓什么?”林惠茹擦著指甲,假意問得不經心。 “倒是記不得了。那時候太小,只記得府上的雞腿兒恁是好吃,出去后時常想念則個?!卑㈢嬲f著實話。當年下山,周府整日個三頓只給她吃著齋飯,吃了幾天饞得她不行,那個清傲的少年被她磨得沒有辦法,只得一邊兒皺眉叱她,一邊兒卻牽著她的小手,偷偷去廚房里為她偷雞煮蛋,那場景可把當時的她甜蜜壞了。 因見眾人表情嚴肅,偏偏又故意道:“哦呀,老太太從來樂善行施,怕不會正是您府上吧?我說為何一見您便覺得好生親切?!?/br> 乖乖,這嚇人的小祖宗。 阮秀云拿帕子拭了拭心口——還好還好,那小和尚是吃齋的。 “哪里,我們周家多年前就已經搬來了京城?!比钚阍朴樣樞χf,說完了又朝趙嬤嬤悄悄使了眼色,趙嬤嬤便會意去了后院廚房。 正說著,柳眉從樓上打完牌下來:“喲,夫人們在說什么吶?我這丫頭整日的惹人生氣,你們莫要被她氣著則個?!甭N臀兒搖搖曳曳,走到阿珂身旁懶懶的坐下來。因著打牌贏了不少銀子,這會兒笑臉更似花兒一般妍妍嫵媚。 老太太這才想起初衷,她方才暗中打量,見阿珂身子骨兒康健,胸脯臀兒亦玲瓏緊實,應是十分好生養的,若是身世無甚疑點,便趁早替少銘將這閨女定下來。 大孫子自小與家人不親近,若是在家中放著個喜歡的女人,怕是亦能?;丶襾韼状?。況且趙珂身世既然這般卑微坎坷,又不是柳老板的親生閨女,娶回來做個妾室亦不委屈了她。將來若能生個一子半女,再抬了平妻也不虧待。 便瞬間換作慣常的一副慈祥臉:“在同你這干女兒聊天吶。這丫頭生得好生伶俐,看著十分討人喜愛,可有許配了人家?” “給點空間,別一口氣打死?!卑㈢鏇_柳眉擠了擠眼睛。 好個小孽障,幾時把老娘訛人的功夫學去了。柳眉捂著帕子笑:“得蒙老太太夸獎,這丫頭何其榮幸~~親事倒是還沒有的。不過前些日子去廟里問了卦,那老方丈說她明年犯太歲,過后便是真真的旺夫運道了?!?/br> 嘖嘖,柳眉你這只妖精。 阿珂真想抱住柳眉啃一口,這理由編的實在是太好了。 她是了解周少銘的,那廝少年時起便倔強又執著,如今既然對自己動了情,怕是輕易不肯死心的。周家見不人的事情做得太多,那老太太萬般迷信,只要周少銘還喜歡著她,老太太便只能不甘愿的等,一年時間不長不短,足夠她暗中折騰。 “一年說來也長……那著實是可惜?!惫焕咸行┿皭?,嘆了口氣再不說話。 這邊廂眾人做著真真假假的戲,那邊兒戲臺子上卻亦開場了。 只聽長角兒吹響,一門大紅色綢簾在左右拉開。 臺上絲竹琴笛高低奏起,美人掩半張顏面輕輕軋上舞臺。人還未道,聽一聲凄清綿長,那底蘊便已勾得眾人紛紛棄了聲響,直把眼神兒齊齊望過去看。 花冠上釵環墜墜輕搖,頭粉兒千紅百綠,著一襲青衣水袖,步履輕盈盈,欲進又退,一上場便在戲臺上舞了個三圈兒。那素白水袖才勾起又挑下,才棄了又飛揚,纏綿不斷,剛柔相濟,輾轉間看得眾人眼花繚亂,連臺下嬉戲吵鬧的孩童都忘了要將嘴巴合上。 少年卻不過十六七八,生著一張清致瓜子臉兒,唱得是青衣正旦,眼里頭呢,冷清清,卻悄悄將一抹諷刺掩藏。 沒錯,是他。這就是李燕何了。 瞅著臺上少年一個人孤零零將長袖婉轉綿長,那身段飄逸如風,一如幼時的清弱模樣。阿珂心里頭忽涌起一股久違的悸動,暖暖的,又有點兒發酸……這是吃了多少的苦頭,才能夠有了今日的光環? 那少年不愛戲。 不愛唱戲中的悲歡離合,只愛話本里的打打殺殺。 那時他的師傅便打他,打得他小手兒青紅淤腫。 他痛得渾身打顫,眼里頭卻依舊執拗著,框著眼淚不肯滴下。 那時候便是阿珂最快樂的時光了。 師傅打得很重,打一下,阿珂便跟著他渾身抖一下。心里頭有些不忍,嘴上卻還要大聲笑話:“打得好!打你個小戲子!” 一如她被大和尚揪著胖揍時,他躲在樹后戚戚偷笑的模樣。 他也說:“打得好!打你個臭和尚!” …… 如果可以的話,李家師徒二人便是那小不歸在這世上難得的親人了。 女人們紛紛癡癡看戲,一忽而個個便抹起了眼淚,只獨留阿珂一個人在笑。 那笑看進李燕何眼里,他的心中便愈發生出了冷意……他討厭唱戲,卻喜歡把眾人唱哭,他們哭得癡癡迷迷像個傻子,他就笑了。然而還從來沒有人敢在他臺下這樣發笑……好個惡女,你越與那不歸相似,我便越發不愿讓你好過! 幾丈的長袖兒揚風起舞,那女人丟在臺下的火爐兒頓時隨著風勢裊裊濃煙升起。他的嘴角便帶起來一抹森森冷謔。 郝梅好激動,扭頭看著阿珂道:“你亦喜歡他嗎?他一出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會紅!” “是啊是啊,他唱得真好?!卑㈢纥c頭說。 步府的下人們都看不起郝梅,郝梅難得聽人同她好言好語,一時眼里頭難得的暖意。 她家里頭窮,九歲上身子還沒長開呢,就已經被那狠毒的老鴇賣去開了苞兒。如今雖然贖了身子,然而姐妹們都還在那窯窟里呆著呢,她們那條道上的規矩,出來了就不肯再回去承認了,因此平日里可沒有什么朋友。 此刻見老太太似乎有意要納阿珂,又尋思著阿珂地位不高,將來怕不是也要做妾,有心與阿珂攀交,便道:“那你日后常來玩,我一個人也悶得緊?!?/br> 眼睛清清亮的,沒有剛才對著眾人的那種假。 “那妾室說是和從前一位十分相似”——阿珂想起婆子們對她的評價,倒也不見得多討厭她。 便答道:好。 正說著,那臺上長袖起起落落,只聽哄一聲,原本干凈的戲苑子忽然燃起了熊熊煙火。 眾人忽一轉醒,今次唱的竟是《孤鳳還巢》——不吉利??! …… 戲臺子燒了,步家果然不能夠蓋戲臺子!眾人紛紛四下散開,老太太扶著椅子大口吸著冷氣。 阿珂替她假意撫著胸口,轉頭卻見戲臺上一抹青衣娓娓飄下,竟是往臺下直直飛落——該死,那壞小子清清瘦瘦,哪里知道武功? “李燕何——”阿珂運氣一躍,一道清矯身影往臺上掠去。 李燕何才想落地,眼梢余光見女人一抹紅裙將將飛來——那情形,竟是來救他的么? 呵,傻子!自己送上鉤來。 原本可以穩穩落于地面的雙腳,暗暗在半空打了個轉兒——這一刻,他假裝從來不會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