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早知道不那么快給他酒喝。 阿珂心中后悔,怎奈何被抓了把柄,一時答不上來,只得問道:“那山下……是個什么樣子?我去逛一遭立刻就回來可好?” 終歸還是好奇不是? 老方丈難得正經嘆了口氣:“塵世繁花錦簇卻又藏污納垢,是好是壞,且看個人造化。你既心中從未有佛,生就一身紅塵骨,去了自然就不會回來。我師兄當年給你起名不歸,原也是這個意思……去吧,哪里來的就往哪里去。這天下將亂,你去了他們家,興許還能混個活命?!闭f完了便正經打禪而坐,再不理人。 阿珂聽不太懂那話中的意思,然而心中卻莫名沮喪起來,她不肯讓自己看清心思,然而方丈卻一眼將她看穿。知道此番是必然要下山去的,想了想便往西院走去。 寺廟西邊是個僻靜的**小院,人還未到,便已聽到里頭依依呀呀的婉轉唱腔,少年的嗓音綿長細膩,兼雜著女兒柔美與男兒的率性。然后便是成年男子低沉的訓斥:“這唱戲,須得忘記原來身份,你若不將那戲里的當做自己,如何唱出真情致?再來一遍,唱到會了為止!” 聲音好生嚴厲,夾雜著打板子的輕響,還有男孩倔強的反駁。 那是唱戲師傅李韓蕭的住所。阿珂知道,李燕何又在挨打了,他師傅從不罵人,然而打起手心來,力道卻不比廚房里的大和尚來得輕。 若在往常,阿珂定然又要爬上墻頭沖李燕何幸災樂禍,不過這會兒阿珂卻沒有那個心思。 阿珂走到院門外,敲了敲門:“李燕何,李燕何!” 門內頓時沒了聲音。 阿珂又到:“李燕何,你開門,我不找你算賬?!?/br> 少頃,門開了。 卻只有師傅一個人站在門邊,三十多歲的年紀,眉目沉寂俊朗,一襲寬松藍裳干凈而整潔,是個有涵養的藝人。 阿珂往里邊探了探頭:“李燕何呢?” 李韓蕭對自己徒弟態度很嚴格,對阿珂卻是十分和氣,溫和一笑道:“是不歸來了。聽說你要去周家,可是要來告別?燕何,燕何,還不快出來?!?/br> 叫了半天沒人應,李燕何躲著就是不肯露面。 阿珂看到角落的花圃旁露出一片衣角,便叉著腰大步走過去,一把將李燕何揪了出來:“干嘛躲起來?” “哼,小人?!崩钛嗪伪蛔У悯怎咱勠?,臉上表情別扭,嘴上卻兇惡著。 阿珂說:“我要走了,你踢了我的水,這次我先饒了你。后山養著一群小兔子,你得替我看著,若是被你偷吃一只,等一個月后回來,我再一起找你算賬!” 李燕何嘴角蠕了蠕,心里頭舍不得,然而一想到樹林里看到的場景,又氣得扭頭恨恨道:“見異思遷水性楊花……你若是一個月不回來,我全部給你吃光光!” 他們是四歲的時候認識的。李韓蕭常年走南闖北,后來落腳到這里,帶著個白凈秀氣的小徒弟,一見到阿珂就互相看不對眼,見到了就掐架,見不到了又想念。這會兒知道要分別,心里頭怪怪的,嘴里頭的話卻還是不肯軟下來。 “我一定回來!”阿珂摸了摸身上,本來想送點兒什么,然而她實在窮的可以,除了脖子上那半截胭脂玉,沒有什么可以送給他??墒悄请僦袼岵坏醚?,便撓著頭道:“等我回來了給你帶好吃的?!?/br> 話還沒說完,一只繡著虎紋的錦囊卻甩進了懷里。李燕何一襲水袖青衫拂過,只留了一句硬邦邦的恐嚇給她:“小不歸,弄丟了我要你好看——” __________________ 傍晚的時候,周、步兩家便浩浩蕩蕩的下山了。 大悲寺院門大開,婆子牽著阿珂的手走在人群后面。阿珂換了身新衣裳,小臉兒也洗得又白又凈,看起來越發玲瓏清透。步子一挪一挪,走得慢吞吞,回頭看到李燕何站在樹影下,手里抱著一只懷孕的母兔子。阿珂知道那是李燕何在威脅她,便將兩手合成喇叭狀,對著他喊道:“喂,一個月我就回來——” 李燕何這才抱著兔子轉身跑掉了,背影冷清清的,一如他戲中的人物。阿珂心里沒來由有些酸酸的。 男客們早就在院門外等候,阮秀云與何婉娟隨著周老太太左右走出來,跟在一側的步阿嫵小臉上便堆起嬌俏笑容,沖前方跑了過去。 “阿爹?!?/br> 阿珂尚且神游著,猛然聽到這一聲甜膩膩的輕喚,心中便是一跳。抬頭向步阿嫵看去,看到她扎進一個三十左右歲的男人懷里,那男人不高不矮,生得端正儒雅,一襲圓領長袍,腰束玉帶,眉眼之間煙波流轉,端得是一副翩翩多情相貌。 應是對阿嫵極為疼愛的,愛寵地摸了摸她的發梢兒,暖聲道:“慢著點,小心摔跤?!庇謫枺骸澳隳镉H呢,怎的才來了一天就將衣服弄臟成這樣?” 阮秀云眉眼間些許凝滯,推了推何婉娟的胳膊:“喲,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才分開一天就這樣惦念?!?/br> 何婉娟臉頰微紅,就勢走到男人身邊:“我們長清哪里是掛念我,他只掛念他的寶貝女兒?!?/br> 眾人笑起來:“你們家阿嫵聰明漂亮,小小年紀知書達理,不怪步老爺這般疼愛?!?/br> 被贊美包圍的阿嫵臉上盡是被寵溺的幸福。然而回頭掃了一眼,卻見阿珂呆滯滯的也在看他們一家,那副白皙素凈的小臉她看了總是莫名的不舒服,便指著阿珂脆生生道:“阿爹,是他,是那個小和尚潑臟我裙子的?!?/br> 阿珂尚不及收回眼神,便看到那男人的視線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眼神總是藏著流光,看著人的時候,即便不說話也似溫柔無比,這樣的男人最是懂得收服女人心腸。阿珂又想起那個早逝的妾室,這一刻,不知道為什么竟生出無名的緊張。 心里頭噗噗跳,趕緊撇過頭去不敢看,然而那男人卻只是與她再平常不過的對視了一眼,便將眼神移開。 阿珂又覺得自己蠢極了。人家才不看你。 眼角余光瞥見步長清將阿嫵抱上小轎,輕輕刮了刮她的小俏鼻:“傻孩子,你一個堂堂世家大小姐,如何去與一個布衣小僧計較?” 那聲音也似藏著流光,溫和悅耳,然而聽在阿珂耳里,卻只覺得冷冰冰。 眼看步家人愛意nongnong,周老太太不由道:“看看人家,小家庭和和美美的,你們都該學學榜樣?!?/br> 阮秀云心中滋味道不明,便替丈夫開脫:“文淵也是太忙了,少有在家?!?/br> “父親來信說今日回來,母親莫要次次怪罪父親頭上?!敝苌巽懛鏖_衣擺,抬腿跨上一支敞篷竹轎。 少年還未長開,俊逸五官如同精雕細鑿,美似美極,卻又清冷。心中對母親又恨又惱,然而嘴里說著狠話,見母親眉目斂下,那本要再說的狠話卻又說不出口。鳳眸冷冷掃向阿珂,自彈開扇子搖起風來。 阿珂不知何意,身邊婆子便吩咐道:“大少爺仁慈,叫你坐轎下山。我們少爺喜歡清靜,你切記得莫要吵他?!?/br> 阿珂點點頭,扶著轎沿上去。 小手兒一不小心碰到周少銘的膝蓋,那少年冷眉掃來。 “我不是故意……”阿珂尚來不及找詞兒解釋,人卻已經被他拉到了身邊。 “連轎子也沒有乘過……坐好了,再調皮小心掉在半路?!?/br> 氣息如蘭近在耳畔,一邊訓她,一邊卻將她小手抓緊,實在是個矛盾的家伙。 阿珂的臉又泛了紅。 “……”周少銘抬頭瞥了一眼,知道這小屁孩暫時還改不了那女兒之相,干脆從懷中掏出一冊話本看起,再懶得理她。 “起咯——”腳夫們齊聲吆喝,抬抬轎子相繼搖曳起來。 山道裊裊蜿蜒,鳥兒在林間啾啾鳴唱,阿珂心里頭空空的,見周少銘看得認真,不敢打擾,久了便長長打了個哈欠,倚在他肩頭睡過去。 那轎子抬到山下又換做馬車,車輪子轱轆轱轆,等到過了一座木拱橋,外頭便逐漸人聲鼎沸起來。 “天煞的,走路不長眼睛!踩死了老娘生蛋的雞,老娘要你家老母豬抵命!” “咯咯咯——” 一聲婆子粗噶吆喝,伴隨著雞鴨的嘈雜聲響,阿珂身子一抖,猛的醒了過來??吹阶约翰恢螘r竟坐進了馬車,那車廂青篷軟座,十足高檔,她睡意初醒,不知身在何處,迷糊間趕緊撂開簾布細看。 這一看不要緊,那外頭的是什么呢? 賣首飾的攤前盈盈粉粉,做吃食的鍋里rou香四溢,雜耍的爺們飛檐走石,看熱鬧的熙熙攘攘,密密茬茬,哪里都是人,哪里都是聲音。阿珂看得眼花繚亂,尚不及探出腦袋,一塊油漬兮兮的粗布便從耳畔危險擦過,那早先被罵的漢子將一把殺豬刀往案上定住,一雙油膩大手往那養雞婦人的大乳上一握:“你這sao婆娘,自家的雞看不住倒想訛詐我的銀子!莫說母豬,就是把大爺我抵給你你可敢要嗎?” “德性,老娘這副身板,也是你能吃得起?”那婆子嘴上不屑,手卻往男人某處探去,少頃嘴角勾起蕩漾笑容:“喲,倒是有些真本事~~等你先買了城西那座宅子,老娘我巴巴的等你來娶!” “喲呵~~”眾商販們紛紛曖昧笑起,一時殺雞宰羊、燉rou舀湯,好不烏煙瘴氣。 阿珂只覺得骯臟,正要皺眉合起簾子,卻忽一群紅衣綠裙又從眼前掠過。二八女子,如花嬌艷,走過之處,鼻翼間全都是一股道不出來的脂粉濃香。阿珂瞇起眼睛細看,見那群妖妖嬌嬌的女人們,你搡著她,她推著你,衣裳半露,香帕輕勾,嘻嘻談笑間仿佛周遭的空氣都被她染成了紅粉之色。 那顏色迷花人眼眸,阿珂的耳畔便浮起老方丈的幽幽嘆息——“塵世繁花錦簇卻又藏污納垢,你既心中無佛,生就一身紅塵骨,去了自然就不會回來?!?/br> 她便知道自己終于下了山,入了俗塵。 作者有話要說:。。。嘎。。。。有人冒頭咩→→ ☆、第6章 深宅旖旎 車廂內光線忽明忽暗,周少銘持著話本細看,那書中講的是書生小姐跨越門第、堅貞不悔的千古絕唱。他正是十三四歲一切都在悄然變化的敏感年紀,這樣的故事看得多了,心里頭不免艷羨那蕩氣回腸的男女情愛,忍不住便將身邊的女孩兒拿來比對。然而找來找去,竟然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可心人兒。 忽一抬頭,卻看見阿珂半跪著身子趴在座上看窗外,那白皙小臉上一會兒驚訝,一會兒慍惱,一會又化作欣羨,長長的睫毛一翹一翹的,看到哪里都是新奇。一點也不似貴家小姐們的矯揉造作,小小年紀便學會如何將心思隱藏。一時視線便有些恍惚。 阿珂直看著那群妖喬女人走遠,方才將眼神收回。一回頭卻見周少銘癡癡的在看自己,不由有些愕然:“呃,周少銘,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 周少銘恍然回神——該死,如何又將他當做女子比較? 見阿珂爬過來,便將書放下:“外頭好看嗎?”他淡淡問,清雋臉頰上稍許不自然。 阿珂可看不懂,滿眼欣羨地點了點頭:“嗯,你們山下的東西可真多?!毙⌒目窟^去,柔軟的身子,氣息也是軟綿綿:“剛才那群女人是住在哪里來著,像蛇精一樣,改天你帶我出去逛逛可好?” 可惡,喝酒吃rou,垂涎艷妓,誰人教出的徒弟這般沒救? 周少銘便慍怒地瞪了她一眼:“恬不知恥??磯蛄司桶堰@擦去?!?/br> 阿珂掃興,低頭一看,見他胸口竟然濕卻了圓圓一小塊兒,頓時好丟臉啊 她是曉得周少銘很愛干凈的,早上在寺廟里將他撞了半身泔水,他的嫌惡表情她可沒有忘記,一時心里頭惴惴的,趕緊抓過自己的袖子來擦,擦了半天,又在上頭吹了好一會兒氣:“好了?!?/br> “我不是故意靠在你身上。都怪大白把我的雞吃了,不然我才不會流口水?!卑㈢嬲f。 笨蛋,本少爺幾時說這是口水? 周少銘把袖子收回來,難得看到這厚臉皮的家伙一副窘困模樣,偏偏故意不肯去點醒她。冷冰冰道:“你總有狡辯的理由。對了,剛才你叫我什么?” “周少銘?!卑㈢娌幻魉?。 “你倒是膽大?!敝苌巽懣戳怂谎?,半站起身子準備下車。也不知這沒心沒肺的小惡童還能有什么秘密,夢里頭竟然冒出來幾顆眼淚珠兒。 “那要叫你什么?……”車身忽地又是一抖,阿珂尚不及說完,整個兒便往座下栽去。 正要驚呼,身子卻被拖住。 “叫什么,你自己想?!敝苌巽懗蛑@慌未定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明笑意。見大白等在外頭,便拂開簾布躍下車去。 大凡喜愛豢養動物的男子,多是面冷而心善,臉上表情清冷生疏,心里頭卻悄悄藏著柔軟。 那少年俊秀面容上的笑意,旁人若不仔細看還看不明白。 …… 此時夕陽早已落下,周府外頭候著一群丫鬟仆人,見到家長們回來,紛紛上前攙扶。 阿珂扶著車轅跳下馬車,瞇著眼睛抬頭看,只見階前高門紅漆、琉瓦巨獅,門內亭臺樓宇、繁花錦簇,仆人著紫衣黑靴,丫鬟束粉衣綠裙,一點也不像大悲寺,古樹老佛,蔭蔭萋萋。 一樹玉蘭花從墻頭探出,風吹過飄來一陣芬芳,阿珂便仿佛進了仙宮一般,連腳步都不知該往哪兒邁了。 大白在后頭拱著她的膝蓋,將她往長廊上推去。那忙事的丫鬟婆子們,只見得一個白皙粉嫩的小和尚,抿著嘴唇,強裝一臉鎮定的大人模樣,便覺得好玩極了,各個上來調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