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他沒有想到的,是蘇折。 有了當年的血誓,永夜注定無法對蘇折造成傷害,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這種情況下,蘇折竟然會加入永夜! 如果是對方拿住蘇折,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他,蘇折屈服了,孟謙不會怪他。但這種事并不可能發生,蘇折是自己拋棄了他從小的教導,蘇折是自己甘愿沉迷黑暗,蘇折是自己一頭扎進永夜里,開心的如同一只扎進米缸的碩鼠。 何其諷刺!何其悲哀!何其疼痛! 永夜派出蘇折來審訊他。 蘇折看到他時有種無措,也有種手上未沾血腥的青澀,但他眼里并沒有一點見到故人的波動,也沒有一分觸動……哪怕是看到一個自己的同類已經如此凄慘的同情也好啊,讓他知道這人還是那個自己從小疼愛的師弟!但沒有。 蘇折問他:“聽說,你是我師兄?” 蘇折對他說:“你看你都弄成這樣了,應該知道作對是什么下場了吧?!?/br> 蘇折輕描淡寫的勸他說:“行了,你就招了吧?!?/br> 他是為了誰呆在這里,他是因為誰受到這些折磨?縱然孟謙從小就心性仁善,從未有過挾恩圖報的心理,此時時刻也難免因蘇折的表現深深生出從心底而起的、無法忍受的寒涼。 蘇折沒有一點刑訊的經驗,他的熟練是在孟謙身上練出來。 那些折磨的經歷,孟謙都盡可能的遺忘了。只有蘇折的那些表情和吩咐,深深的印在孟謙的腦海里,無法忘記。 他還記得蘇折是怎么生疏的吩咐電擊,幾次過后漸漸熟悉刑罰,又改用拷打。他還記得蘇折最別出心裁的設計——先是讓人拔掉了自己的指甲,又讓人把硫酸涂在剛剛失去了指甲保護的血rou上面。 他疼得嘶吼,他疼得顫抖,他的心幾乎都要被碎成一塊一塊,與之一起破碎的還有多年來一直都固守的堅持。 他一直以為,他一直堅持,他這樣充滿溫和耐心與愛的對蘇折,能改變這個孩子的命運,能讓他變成一個好人。 事實與他的構想相差十萬八千里,孟謙從沒有想過,蘇折可以變成一個言笑晏晏卻毫不容情的惡徒。 還記掛著舊情的人是他,于是被綁在刑椅上的人是他。 還記著兩人間溫情的人是他,于是被不容喘息的折磨的人是他。 一主刑過來引誘孟謙開口,他跟孟謙說:“從沒見過你這么硬骨頭的人,我第一次有九年都套不出半個字的時候。不過你這么熬著,就為了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佩服你的骨氣,把事情交代了吧,我送你個痛快?!?/br> 孟謙說話了,他就說了一個字:滾! 孟謙的堅持,孟謙的忍耐,不只是為了那個如今已經對他刀兵相向的師弟,更是為了他記憶里的師父,為了每一條可能死在永夜手下的生命。 他能忍一個九年,就能忍第二個九年,能忍第三個、第四個……至死為止。難道他如今這樣殘破的身體,還能活很久嗎? 當初設計出這場毒計的人不理解,也無法理解,在人世間,在靈魂間,總有那樣的人,縱使痛苦如此,求死不能,也要抱守著自己正直的信仰。 他挑孟謙的弱點下手,固然擊潰了孟謙金城湯河的防線,卻無法真正打碎孟謙的信仰。 孟謙最終還是死了,成了九泉之下形容凄慘的一只冤鬼。 但天不亡他,他如今儼然是修為高強的一介鬼修。 這位能在十七局橫著走的鬼修表情陰沉,憶起的舊事激蕩了他的憤怒。 原本孟謙還想著,師弟當時年幼,若是有心人刻意誘引,的確容易誤入歧途,此事過錯,并不能全部歸結于他。 哪怕蘇折曾經那樣過分,哪怕蘇折下手如此狠辣,他都覺得,只要蘇折沒有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出過手,那他就可以留他一命。如果真的有什么內情在理,他甚至可以原諒他。 ……他本來還盼望著,蘇折在看到他的時候,哪怕能有一點悔意。 但是沒有。就如同他原本深陷囫圇時希望能在蘇折眼里看到一點還能證明善良心性的同情一樣,他總是要失望的。 蘇折的反應,只是暴跳而起,打算殺了他。 他一手養大的師弟,幾乎殺了他一次不夠,還要出手第二次嗎?! 孟謙怒極反笑,此時束縛住蘇折,托著他的下巴,沙啞著嗓子笑道:“師弟,你好……你好!” 第七十章 孟謙蘇折he番外(完) 蘇折發現不對想要挑破誤會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剛開始以為這個“孟謙”是什么人有意為之的幻影,然而交手數度被徹底制住之時,蘇折才察覺自己跟對方的實力之差宛如天壤地別,對方本不必營造出一個師兄的影子來故意激怒他。 沉下心后蘇折回憶對方的招數流派,覺得跟傳聞中的鬼宗十分相像。更不提這個對手雖然將他徹底擊敗全數控制,然而極有分寸并不傷及自己分毫。 這樣想一想,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就呼之欲出了。 可惜他醒悟的實在晚了一步。早在他想通之前,孟謙就先封住了他全身上下的行動能力,包括他的嗓音。 蘇折如同砧板上的魚rou一樣被孟謙扔在地上。孟謙也沒有穩當的在椅子上坐著,而是煩躁不堪的在房間里踱了幾圈,偶爾看一眼地板上僵直的蘇折,從齒縫中恨恨的切出一點聲音。 若是平常人,此時殺身大敵就在面前,任人擺布,只消想一想自己身前因這人受到的重重折辱,就算不會把那些招數全都照葫蘆畫瓢的報復回去,至少也要拎起仇人抽幾個大嘴巴子。 然而孟謙是孟謙。 他確實生性溫柔,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又立身自持,極富古時君子遺風??v使仇恨比山高比海深,他也最多一刀殺了,做不出這種擒下他人又刻意加以折磨的事。 何況地上躺著的那人,終究算是他的師弟。師出同門不說,還是被他從小一手帶大的孩子。 從小到大,孟謙沒碰過蘇折一根手指頭。但蘇折當年能自甘墮落做出那么狠毒的事,就是給師門清理門戶,孟謙也想狠狠打蘇折一頓。 而與此同時,他對蘇折的確有一種瀝盡心血的心灰意冷,不必說管教蘇折了,就是要承認蘇折是他門內師弟都不想。 孟謙頓住了腳步。 蘇折躺在地上,眼角的余光僅能瞄到對方靜默的背影。 一時之間,臥房里充斥的唯有死寂。 過了好一會兒,孟謙才拿定主意一般轉過身來:“蘇折,按你做的那些事,我是非要清理門戶不可。師兄不折騰你,黃泉深地下千尺,幽冷陰森,我送你吃飽穿暖上路,路上若遇到其他苦主,你就自己消磨吧?!?/br> 他走近蘇折,緩緩蹲下來,再度托起了蘇折的下巴,尚不及仔細端詳,就先被蘇折的眼神看得一愣。 那神情里并沒有他預想的憤恨畏懼和求饒,只有著熾熱而幽深的濃厚情感,感動和無憾從顫抖的目光中不盡的透出來。 孟謙的手猛然一抖。 “你……你長大了?!?/br> 眼為心聲。孩子是不會有這么深蘊的眼神的。唯有吃過苦,經過磨練,歷過人事,拿捏得起輕重,目光中才能有沉積,有神采,有一個人的靈魂。 蘇折聽到這話,眨一眨眼,雙頰竟滑下淚來。 孟謙不忍一般偏過目光:“你是后悔,還是要我心軟?” 都不是。蘇折雖淚流不止,唇角卻是帶笑的。我只是,能再看到師兄,能看到師兄心性音容還跟以往一樣,并沒有受到自己的牽累,喜極而涕罷了。 若不是渾身都被孟謙制住,動彈不得,蘇折就要激動的顫抖,興奮的大叫,狂喜的抱住對方,他想跟師兄一遍一遍的說對不起,他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淚,師兄在此,他是可以放下多年的負擔,在他肩上,在他懷里,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的。 男兒流血不流淚,天下之大,能供男人肆意宣泄自己的痛苦和軟弱的地方,也唯有摯交好友身旁,至愛親朋肩上,還有背人的幽黑角落那區區方寸之地了。 孟謙雖然口里責問蘇折,但他到底要心軟。 他無聲注視了默默流淚的蘇折片刻,長嘆一聲,神情精神俱疲憊下來,先是動作輕柔的幫蘇折拭了拭他臉上的淚水,又啞著嗓音道:“雖然不太可能……蘇折,你跟我說真話,除了我,你還對別人動過手嗎?你要只做了我這一樁齷蹉事,我也原諒你,只把你逐出師門,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干?!?/br> 那長久的苦難跟折磨,偌大的背叛和疼痛,一次次的崩潰與信任的全然轟塌,仿佛只要一個落定的答案,孟謙就能一筆勾銷全不計較了。 孟謙捏個符法,伸指在蘇折喉上一點:“說吧,小折。但它只會容許你說真話?!?/br> 蘇折張了張口,才發覺自己哭的多么不成樣子,連嗓子都是哽咽而晦澀的,仿佛有鉛塊壓在喉嚨上,疼痛的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腦中有千萬思緒,一時間蜂擁而上,卻只有一張嘴,千言萬語都難以說清道明。 而最要緊最想說的—— 蘇折輕輕地、輕輕地說:“師兄,當年那個人,不是我?!?/br> 這一句話,登時讓孟謙震動不已! “那時我還沒有長大。師兄,那里不見天日,他們又……那樣毀壞了你的精神,你當時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力。你在那里呆了九個月,不是九年?!?/br> 說過這兩句話,蘇折咬著牙,終于泣不成聲:“是我拖累了你,師兄……” 孟謙當時精神已經瀕臨崩潰,長期的審訊已經嚴重毀壞了他的身體跟精神,也的確無法辨清外界的時間流速。后來出于身體應激傷害的自保性,他的那段記憶也有些扭曲模糊,而當時主審他的人本來就是催眠異能。雖然沒能撬開他的嘴,但讓他錯以為對他動手之人就是蘇折卻并不是什么難事。 不要說蘇折現在被他術法所限,并不能說假話。即便這話是假話,難道孟謙心里就不盼著這是真的嗎? 孟謙顫著手解開蘇折的束縛,又撤下那個限制真言的術法。珍而重之的把蘇折扶起來,兩人一起坐到了床上:“小折,別哭?!?/br> 蘇折搖了搖頭,頭抵著孟謙的肩膀,一手攬著孟謙的肩背,另一只手在身側握拳,從喉口溢出野獸受傷一樣的凄異聲音。 這么多年的仇恨,這么多年的不甘,這么多年的忍隱和心如刀割,終于找到了宣泄的閘口。于是蘇折心中海水一樣的悲苦洪流就狂涌而出,連他自己都難以抑住。 孟謙也不強求他能夠抑制住。 他只勸了一句,看蘇折沒有止住的意思,就溫和的把他環在懷里,輕柔的順著蘇折的后背:“師兄回來了。不會再走了?!?/br> 遲來了十余年的晚歸,終于有歸。 孟謙的手久久撫在蘇折的背上。他能感受到對方隔著衣服傳來的溫度,感受到對方每一次抽噎的細微顫抖,他的手指流連過蘇折的后心,似乎就有無盡的感情從自己的指尖灌輸而入,無盡的感同身受。 孟謙的下巴輕抵著蘇折的發頂,學著蘇折方才的語調,孟謙也輕輕道:“對不起,小折。是師兄錯怪了你?!?/br> 對不起,小折,師兄在心里錯怪了你那么多年。 對不起,小折,你先天命相不好,師兄便在心里對你提前有了警惕。 聽了這話,蘇折劇烈的搖了搖頭,將孟謙抱得更緊。 兩個人,都極盡貼合對方的溫度。 在慢慢理清當年和如今脈絡的同時,孟謙深深的后怕。 如果剛剛他心狠一點,如果剛剛他再憤怒一點,如果剛剛他出手再沒有分寸一點,是不是就會殺掉完全無辜的師弟,讓自己追悔莫及? 很多年后,孟謙對蘇折提到過自己的后怕。 蘇折卻只是一味的笑,笑的前仰后合,笑彎了腰。 “你怎么會那么想呢,師兄?你怎么會那么做呢,師兄?你人這么好,你又對我這么好……你怎么會,你怎么可能會傷害我呢,師兄?” 孟謙依舊有些介懷。 蘇折看著孟謙的臉色,掰著手指跟他分析:“你看啊,師兄,你把我制住后肯定要悲春傷秋的感嘆一下吧,對不對,感嘆的時間就夠你冷靜下來了,不會直接一抬手劈死我?!?/br> “你感嘆夠了,跟我說我十惡不赦必死無疑,卻看到我流淚就心軟……就算我不流淚,難道你不是要好吃好喝送我上路嗎?你會不問我一句想吃點什么,就讓我一直啞著嗎?” “退一萬步,就算師兄真讓我一直啞著,那我吃什么東西還要師兄喂嗎?師兄會不會放開我的手?我會不會寫字給師兄看?師兄會特意避開我的字跡,狠心不看我最后留下來的話嗎?不可能的,我知道,哪怕我是怪師兄,罵師兄,師兄也會看完的?!?/br> “即便是師兄真的絕了我所有后路,一口一口的喂我吃飯,我還不會多吃一點,把自己吃撐嗎?師兄想讓我做個飽死鬼,但總不想讓我做個撐死鬼?你總要給我點消化的時間?我只要在那時候看看師兄,你的心就全軟啦!” 蘇折掛著“你真是想太多”的微笑嘆息搖頭:“從小時候就是,我做錯了事,你先是旁側敲擊要我承認,我如果不說,你就給我講個類似的故事。我還是不說,你就開始從細枝末節暗示你已經知道這件事……就算我死犟到底,只要事情不大,你也絕不告訴師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