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節
“我命李先生等人重新審校卷子,李先生后回奏說按彌封號籍,唐寅和徐經二人的卷子俱不在取中正榜之數,有同考官批語可驗。如今揭榜定取的正榜三百卷,是李先生復會同五經諸同考連日再閱定下的。由于唐寅之前就深得程敏政的賞識,程敏政閱卷時得一通曉題意又文思精妙的卷子,當下拍案稱絕,將以為魁首,內外便皆認為此卷必是唐寅的無疑。其實連當時的程敏政也不知道,那卷子是王守仁的?!?/br> 祐樘忽而嘆息一聲:“喬兒若要不平,也該是為王守仁不平。由于鬻題一事鬧得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為息物議,之前凡取前列者,皆已褫名,一甲打入二甲。王守仁生生被唐寅和程敏政拖累了?!?/br> 漪喬正自出神,忽聞此言,不禁道:“那王守仁不是冤死了?” “那有什么法子呢,京中議論洶洶,言官們更是死咬著不放,”祐樘起身踱步至窗前,“原本杏榜出來后,此事就算了了。但那群御史給事中還是窮追猛打,說前后兩次閱卷之間或有貓膩。至此我也是煩不勝煩,逮著幾個鬧得兇的言官下獄革職,狠辦了幾個,才算是消停了些。但此事終究還是要有個交代的,何況唐寅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該吃吃苦頭的,于是我將唐寅、徐經、程敏政,包括上奏彈劾程敏政的華昶一并打入牢中?!?/br> 漪喬道:“我看最應該關進去的是那個給事中華昶,捕風捉影無事生非,該他吃牢飯!” “此事其時已經出了,華昶彈不彈劾,都得鬧起來?!?/br> “那唐寅和徐經呢?” “唐寅那落拓性子該好好磨磨,不然是不會長心的,”祐樘說話間嗤笑一聲,“他與程敏政倒是有幾分相像。程敏政也是恃才自負,仗著自己才高便常俯視儕偶、孤高倨傲,朝臣多不喜他。此番他落難,這么些人死咬著不放,也是因著他平日里結的梁子太多了,這會兒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至于徐經,他和唐寅是一條繩上的螞蚱?!?/br> “那這么說,唐寅這么倒霉,其實是被程敏政拖累了?” “他二人誰拖累的誰還真不好說。不過,”他略一思忖,微微笑笑,“這事兒若是攤到李先生身上,說不得還真能大事化小。李先生處事左右逢源,朝中上下都對他甚為欽佩,無論聲望還是人緣,李先生都比程敏政要強出太多?!?/br> 他驀然回身看向她:“其實此事中,有一點我是挺惱程敏政的,喬兒曉得是哪一點么?” 漪喬思慮片刻,一臉不確定地猜道:“我聽說此次程敏政出的會試題目極難……不會是因為這個吧?” “就是這個?!?/br> “???” “科場尚正大明白、尚不炫奇僻,程敏政此問,實挫大氣。且科舉取士原意乃錄天下經世治國之才,題目如此冷僻,不免失了初衷?!?/br> 漪喬了然點頭,又好奇問道:“他到底出的什么題目?” “我后來拿到會試三場的考題瞧了瞧,題目主要難在策問的第三道。程敏政以四子造詣為問,典出元儒劉因的《退齋記》。這題目委實太過奇僻,縱使是當世大儒也未必能答得上來,程敏政閱卷時得一通曉題意的便喜出望外拍案叫好,足可見此題之偏。后來李先生復閱后私底下與我說,其實這回士子們答得都不大好,多數人根本連題目都沒看懂?!?/br> 漪喬唏噓道:“天哪!連題都沒看懂……劉因是誰我都不知道,謅都不知道怎么謅,這題目擱我手里就要交白卷了?!?/br> 這大概相當于,苦學了三年高中數學結果高考卷子發下來發現考的是微積分。心理素質不好的恐怕要眼前一黑當場昏過去。 “你想看的話,我可以拿給你看看?!?/br> 漪喬忙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反正也看不懂,不丟人了?!彼f著話便走上前抱住他,笑道:“那陛下應該很快就能放他們出來了吧?反正肯定沒有鬻題這檔子事兒的?!?/br> “如無意外,自然如此,”他順手點了點她的鼻尖,“別總cao心旁人的事了,長哥兒前日都跑到我跟前告你的狀了?!?/br> 漪喬毫不意外地道:“說我對他太嚴苛了吧?” 祐樘“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喬兒是否在憂心什么?我瞧著喬兒在管教長哥兒這點上似乎格外謹慎嚴格?!?/br> 漪喬早想好了說辭,立馬接道:“慈母多敗兒,我嚴厲一些不好么?” 祐樘眸光微閃:“當真僅僅為此?” 漪喬盡量理直氣壯道:“對啊,不然呢?”她見他面上皆是考量之色,又忍不住問道:“我一直都想問陛下一個問題,陛下希望長哥兒將來成為怎樣的帝王,亦或者說是成為怎樣的人?” “無大過便好?!?/br> 漪喬怔忡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難以置信道:“就……就這樣?這要求也太低了??!” 他沉默少頃,凝眸看向她:“我希望他能順遂一些。不求他做出怎樣的豐功偉績,但求他能平穩地擔著這社稷重任。我眼下將路都為他鋪好,將來他只要沿著走下去就可以?!?/br> 漪喬望著他的神色,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幼年的際遇,一時間心內翻騰不已。 她面容沉斂下來,半晌才道:“所以這也是你眼下這樣拼命的原因么?” “有這個緣由在。我為長哥兒安排的那二十來個進講先生,是我為他選好的輔臣,將來他登基后可以從中遴選任用,”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將基業都打好,將來你們母子……” “什么叫我們母子?”漪喬面色一沉斷然打斷道。 他的目光往別處落了落,隨即又回眸笑道:“我是想說,你們母子過得安穩不說,我到時也能過幾天自在的安閑日子?!?/br> 漪喬心知他要說的原話定然不是這個,但也并不拆穿,撲到他懷里安靜窩了會兒,忽然道:“到時我們各處看看好不好?” 他拍撫她后背的動作一滯,溫柔笑道:“好?!?/br> “好什么好,說好的燕京十景呢?我就看了一處,你答應陪我看完剩下的九處的?!?/br> 他輕聲一嘆,似乎有些為難道:“我當時便說我怕我抽不出工夫,只答應盡力而為的?!?/br> 漪喬一下子抬起頭來,不滿道:“明明是當初就說好的!君無戲言,你不能耍賴!” 他輕抵她的額頭,和緩道:“可我近來確實忙得緊?!?/br> “那過陣子好了,”她抬手摟住他的脖子,撇撇嘴,“反正我記著的……” 他被她纏得沒法,答應先就近陪她一起將西苑內的瓊島春云和太液秋風瞧了,漪喬雖然嫌一春一秋中間間隔時間太長,但見他明確答應下來,也便依了。 如今正值陽春三月,她本想等唐寅這案子結了便拉他和孩子們同去西苑瓊華島賞瓊島春云,卻沒想到鬻題案又出了新變故——徐經認罪了、 徐經在被審訊時供稱曾經以金幣賄賂主考官程敏政,由此得到會試考題。 漪喬聽聞后覺得很可笑,若果真如此的話,那唐徐二人為何還沒中式?徐經這一認罪不要緊,這件眼看著就要了結的事情不能善了了。 所幸唐寅和程敏政都一口咬定并無賄賂一事。祐樘又給了他們一次澄清的機會,命錦衣衛將唐寅、徐經、程敏政和華昶四人押至午門置對。 漪喬原本想躲在暗處去瞧一瞧四人的置對的,但自家夫君怎樣都不允,她只好乖乖等在乾清宮內。 “怎么樣了?”漪喬見祐樘進來,忙迎上前問道。 “方才牟斌來奏陳說,置對已訖,事情理清楚了,鬻題一事確乃子虛烏有,我已對四人做了發落?!?/br> 漪喬驚訝道:“這么快?到底怎么回事?我都沒看見誒……” “喬兒想知道?這樣吧,正好唐寅在午門前嚷嚷著要見我,我已經召他們來乾清宮面訊,喬兒屆時可以躲在暗處瞧著。只是程敏政年歲大些,在獄中生了癰疽,我已經賜了藥,命他回家療養去了?!?/br> 漪喬隱約聽出了點什么,遂問道:“陛下不會……讓程敏政致仕了吧?” “聰明?!?/br> “可……可他不是被冤枉的么?那他什么罪名???”漪喬不解道。 “臨財茍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議?!?/br> 他見她一臉茫然,解釋道:“徐經在午門置對時又翻供,說之前認罪是由于害怕錦衣衛動刑拷治。徐經自陳說,他與唐寅因欽慕程敏政學問而以金幣求于其處從學,期間曾講及會試三場可出題目,唐寅徐經二人因而得以擬作文字,此事泄露了出去。恰逢程敏政任會試考官,故眾人疑其所出題有曾對唐徐二人所言及者,鬻題風波興許由此而來?!?/br> “所以程敏政還真的收了徐經的錢?”收了錢之后還給兩人出了考前模擬題?關鍵是適逢程敏政做了會試考官,主考官考前給考生出模擬題,不傳謠言才怪! “是的,只不過不是拿來買會試考題的,只相當于束脩。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考前收資,不該不避嫌地讓參考舉子擬作文字還傳揚出去?!?/br> 漪喬對程敏政的情商不予置評。卻又覺著致仕的處罰太重了點,可祐樘的態度堅決,說他惹出這樣大的一段風波,又如此不通處世接物,好好的一場比才大典被他搞成這樣子,此番也能瞧出他在朝堂上已經樹敵頗多,他這禮部右侍郎是做到頭了。 漪喬想起他之前也說過頗惱程敏政出題不當,暗嘆給皇帝打工果然是要擔著小心的,說不得哪天就被摘了官帽,多年拼搏成泡影了。 她又問起唐寅徐經二人如何處置時,司禮監太監戴義奏報說唐寅三人已經帶到,祐樘命將三人領至弘德殿。 漪喬與祐樘移步弘德殿后,隱于偏殿的隔扇門之后。待到三人被帶到后,她猛地聽到唐寅徐經雙雙爆出一聲驚呼,被戴義斥責了一句。 漪喬竊笑。忽然發現幾個月前被自己硬拉著斗文又同桌吃了頓飯的人便是當今圣上,確實是驚悚。 唐寅三人這三個月來一直被關押在錦衣衛北鎮撫司,雖未受嚴刑拷打,但錦衣衛詔獄歷來是個有來無回的地方,他們能好端端出來已是萬幸,其內暗無天日,境況惡劣,三人被押來時俱是狼狽不堪,眼下雖因著面圣,都簡單沐浴了一番又換了身衣裳,但仍舊個個形容枯槁,逃荒回來一樣。 祐樘詢問唐寅提請面圣何事,唐寅跪在地上呆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魂,忙忙叩頭道:“求陛下為草民伸冤??!草民是被人構陷的!” 跪在一旁的華昶臉色變了變,但也不好自己給自己扣帽子,只得繼續悶頭跪著。 “你是說華昶構陷你么?”祐樘問道。 “華昶算一個,但華昶必有同謀!” 華昶一聽就急了,連忙分辯道:“絕無此事啊萬歲!唐寅這狂童孺子……” “放肆!萬歲尚未問話,你多什么嘴!”戴義怒目斥道。 華昶也知自己失儀,唯恐萬歲爺再一個氣不順將他重新打回牢里,縮在地上連連賠罪。 “你為何如此篤定是有人構陷于你呢?”祐樘看向唐寅。 唐寅忙答道:“草民聽聞,華昶在上呈陛下的奏章里編排說,前兩場的論語題和表題、第三場的策題三四問未考而先傳于外,陛下如今也已知鬻題一事純屬無稽之談,縱然是知曉草民與徐經曾擬作文字的人也定然只是懷疑題目有所泄露,何以如華昶誣陷得那般詳盡?所以此事定是有人蓄意構陷!而謠言一夕之間傳遍京師,也能瞧出華昶定有同謀!” 華昶聽了唐寅的話后,心里一陣掙扎。 他后來醒悟過來,此事皆由都穆的妒心所起。但他此刻供出都穆,都穆定然是不肯認的,說不得還會反咬他一口,萬歲爺現下怕是惱他至極,聽不聽他的話還兩說。而當時馬侍郎也在場,他供出都穆,馬侍郎也要跟著遭殃,他以后更難做人了。 最要緊的是,他供出都穆對于他自己減罪毫無裨益,橫豎都是個聽信謠言、言事不察實之罪,沒必要再多生枝節。 他正這樣想著,便聽萬歲爺點到他名,他連忙伏地頓首道:“回圣上的話,那封奏章上所奏之事也是罪臣打市井間聽來的,罪臣奏事失察,求圣上開恩!” 唐寅滿臉不信,還要駁斥華昶,卻聽陛下道:“此案已結,唐寅莫要再枉生事端了?!?/br> 他欲待再說什么,卻被一旁的徐經使勁扯了扯衣袖。唐寅想起自己被帶走前沈瓊蓮對他的交代,終是忍了下來。 祐樘命華昶退下后,再面向唐徐二人時,神色便隨和了些。他給二人賜了座,笑著道:“在獄中待得可還習慣?” 唐寅和徐經如何聽不出話里的挖苦之意,紛紛起身行禮道:“承蒙陛下網開一面?!比羰遣痪W開一面,憑著詔獄里的那幫酷吏,今日他們都要被抬著來置對了。 “朕也并不相信程敏政鬻題于你二人,如若不然,你二人早入了正榜,”祐樘見唐寅徐經慚愧地垂首不語,又道,“原本朕是想早些結案的,左右也審不出什么,關一陣子就可以放了。卻不曾想,徐經居然認罪了?!?/br> 徐經嚇得一個哆嗦跪了下來:“稟……稟陛下,草民見被打入詔獄,怕……怕吏目酷刑拷問,這才服誣……” 祐樘抬抬手道:“罷了,起吧。你二人可知罪?” 徐經連連應諾。 唐寅踟躕片刻,才躬身道:“知罪,如陛下所言,夤緣求進之罪。但,陛下將草民二人黜充吏役,草民有些不服?!?/br> 漪喬聽至此不由一驚:黜充吏役?這懲罰未免也太重了點吧? “你與程敏政有一處很像,便是恃才自負,你可是認為你唐寅才華天下第一?” “草民不敢?!?/br> 祐樘一笑道:“不敢?‘百年障眼書千卷,四海資身筆一枝’,可是你的自詡?” 唐寅驚了一驚,未曾想到他上元那晚斗文時拋出的自夸會被陛下記下,一時間倒是有些尷尬。 “朕瞧過你的畫,三年前便能得那般造詣,實屬難得,但朕也瞧見了你畫上蓋的圖章,‘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祐樘輕笑了笑,“三年前便自封江南第一,眼下不該是天下第一了么?” 唐寅此時已經反應過來自己三年前遇到的那個身份顯赫的女子便是當今皇后,那自己當年那副揮筆立就的畫也自然是被皇后帶回宮給陛下過目了。 “草民生性放浪形骸,那圖章您莫要當真?!碧埔虻刈园椎?。 “朕觀之,你于詩文書畫上皆有極高的穎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但這目空一世的性子著實不招人待見。何況你真是天下第一么?那為何此番會落榜?李先生復校卷子時,可是并未見你的卷子在取中正榜之列?!?/br> “此番考題著實冷僻……” 祐樘打斷他道:“是偏了些,但王守仁不是做出來了么?倫文敘不是照樣中了頭名狀元?” 唐寅從小被人捧到大,這回本是沖著連中三元入京趕考的,如今出了這樣的腌臜事,他原本已是懊惱不已,后來又得知自己根本沒有入正榜,心里更是堵得慌,眼下又聽到陛下提起新科狀元倫文敘,一個沒忍住就猛地站起身,負氣道:“草民還是不服,那吏役草民是不會去做的!大不了將浮名換做淺斟低唱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