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節
言外之意就是,他私自借出去了將來若有閃失便要他一力承擔,他不敢擔這樣的風險。 漪喬見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知道再逼迫下去只能是強人所難,嘆氣道:“副山長大人的好意心領了,府址著實不便相告。只是不知,山長何時歸來?” “約摸要三個月?!?/br> “那就三個月后再來拜訪好了,”漪喬正欲告辭,想了想又道,“可否引女弟往藏書樓一觀?” 那副山長點頭應下。 漪喬拿著藏書樓的書目大致對應翻看了一番,覺得此處所藏于她而言還是很有價值的,沒準兒里面就有藍璇的線索。只可惜她來的不是時候,要三個月后才能來取書。 漪喬不由哀嘆一聲。 不過想到眼下可以回宮了她心中也甚是愉悅,畢竟這大半日沒見到他們爺兒倆,她還真是頗為想念。 不過……那個神醫還沒見到。 漪喬想起這一茬,正要詢問副山長,側首目光一轉間,卻瞥見一個身著淺藍程子衣的男子抱著一摞書去門口的簿子上做登注。 這書院里的學生統一深色衣著,這名男子定然不是書院里的士子。 “那位公子不是貴院的吧?”漪喬望了望那男子,問身邊的副山長。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打量了一下他抱著的書,不解道:“他借的書可不少,難道他打算在此看完再走?” 副山長笑道:“不是看完,是抄完?!?/br> 漪喬驚訝道:“抄完?!” 副山長看著那男子,拈須而笑:“那位公子并非只身前來。夫人有所不知,他是汪省之的高足。這省之先生也是今日才剛到的,遠道而來只為抄錄幾本醫書。他方才和老夫打了招呼,說要派弟子來搬書?!?/br> “醫書?難道……這位省之先生,便是那位神醫?” 副山長笑了笑:“說神醫也不為過。這汪先生單名一個‘機’字,表字省之,據說行醫以來活人無數,又是醫者仁心,對病者往往竭力救治,至忘寢食。汪省之這幾年聲名鵲起,妙手之名不僅傳遍他的家鄉徽州,還漸在九州四海傳揚,是不可多得的杏林高手?!?/br> 那男子起身時無意間一瞟,正撞上漪喬判研的目光。 她覺得有些失禮,朝他歉然笑笑,便收回了視線。 那男子卻還對著她的方向望著,微微怔愣。 “師兄,師兄!不好了不好了,師父跟人爭執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呀……”安靜的藏書樓里忽然闖入一名青衫少年,扯著男子就往外走。 那男子低聲呵斥了他幾句,跟門口看管藏書的學生交代一聲,便丟下那一摞書隨少年匆匆離去。 漪喬略一思忖,帶著三名錦衣衛跟了過去。 講道堂左側的一間房舍前,逐漸圍起了一圈人,竊竊私語之聲不絕于耳。 里面圍著兩個人——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漪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個年輕男子。 那人身著沉香色直裰,頭戴一頂夏鬃帽,后背還背著一個木篋。他身上的衣料只是一般的絹布,但穿戴甚為干凈齊整,兼且他容貌周正,器宇軒昂,站在這人堆里倒是有些鶴立雞群的意味。 “師兄你不去勸勸呀,要不去把師父拉開?”方才那青衫少年望著負篋男子,焦急地對身邊的藍衣男子道。 漪喬原本還在猶豫,經他這么一指認倒是確定了下來。 那人就是汪機?他那年長一些的大弟子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多的年紀,他本人居然也只是剛到而立之年的模樣。 漪喬不由一笑,一說到神醫她就想到白胡子老頭,她還以為這汪先生也是一把年紀了,沒想到這樣年輕。 她心里轉著這些念頭時,二人的爭辯已愈加激烈。 “……譬如治瘡,瘡有表里虛實之殊,兼有風寒暑濕之變,自非脈以別之,安得而察識?”汪機耐著性子道。 老者不服道:“老朽行醫幾十年,皆視瘡形以施治法,哪來那許多麻煩!” 汪機面有慍色:“前輩如此,和那些昏庸瘍醫有何分別!行醫用藥原本便要講究‘隨機達變,因時識宜’,百里之內,晴雨尚且不同;千里之邦,寒暖自當各異。身為醫者,隨意妄斷,是悖亂經旨,愚惑醫流!” 老者氣得臉色漲紅:“你行醫不超十載,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兒而已!不過有了些小名,就敢如此口出狂言!說到底,老朽還是你的前輩!” “汪機從不偏聽偏信,向來重汲各家之長,對糟粕之理自是要斷然摒棄!前輩年雖長,可迷信謬理,對醫道有不少曲解,汪機今日之言,還望前輩慎加考量?!?/br> “糟粕之理?好大的口氣!你才讀了幾本醫書,就大談營氣衛氣?這里可是北直隸,不是你那小小的徽州祁門,容不得你大放厥詞!” 汪機面色一沉:“丹溪‘陽有余陰不足’之說,前者指衛氣,后者為營氣,謂人之稟賦,而非論治陰虛之病。世人卻多將陰常不足之說奉為圭臬,凡百諸病,一切主于陰虛,而于甘溫助陽之藥一毫不敢輕用,豈理哉?前輩人云亦云,草率施治恐會貽誤病情,枉送人命!” “你!” …… 都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漪喬雖然不懂中醫,但這二人的爭辯卻看得津津有味。 醫理懂不懂并不打緊,她聽的是道理。 汪機雖是年輕后生,但她能看出來他對醫學之道頗有見解,又注重博采眾長、去粗取精,是一個極有思想的人。他方才說到那句“隨機達變,因時識宜”,她聽后都不由在心里稱贊,好一個辯證施治!這可正和哲學里的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法論相契合。另外,從他的神色語氣里,不難看出他確實如副山長所說,全心為病者著想,懷揣憫人仁心。 這樣德才兼備的杏林妙手……不入宮可就太可惜了。 漪喬觀察旁人的同時,她也在被觀察。 那身著藍色程子衣的男子名曰陳桷(jué),身旁的青衫少年名喚程羽,汪機此次前來百泉書院只帶了這兩名弟子。 程羽仰著脖子看了會兒,見自家師父占了上風,那老者氣得胡子一抖一抖的,忍不住笑了笑,轉頭正要和師兄說話,卻發覺他正看向另一個方向。 程羽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扯住他的衣袖,促狹地笑道:“師兄看上人家姑娘了?” 陳桷收回視線,拍掉他的手:“胡說什么,我只是奇怪她一個女子為何跑到書院來,這舉動也是夠大膽的?!?/br> “還正好被她瞧到了這樣的熱鬧?!?/br> “不是正好,她是尾隨我們來的,方才我在藏書樓見過她?!?/br> “???”程羽驚覺自己聲音過大,捂了捂嘴,隨即湊過去小聲笑道:“原來是跟來的……那美人是不是看上師兄了?” 陳桷斜他一眼:“你沒看到她一直瞧著師父那邊么?” “那就是想當咱們師娘?哎這個好,正好原來那個嫌貧愛富的師娘跟人跑了……” “閉嘴,”陳桷不悅地敲了他腦門一下,“你仔細瞧瞧她的神情再說話?!?/br> 程羽捂著腦門又看了看,疑惑道:“看什么?” 陳桷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嘆道:“她那樣的神態,就好似在馬廄前挑選良駒,滿帶審視之意?!?/br> “師兄真沒看上人家?瞧得如此細致?!背逃疰倚Φ?。 陳桷頓了頓,道:“她一個女子,在這書院里自然引人注目?!?/br> “還是個來歷不凡的美人?!?/br> “你也瞧出她來歷不凡了?” 程羽輕嗤一聲:“師兄也不要太小瞧我了,她身邊那三個人一看便不是一般的家丁,還有她身上那衣裳料子,嘖嘖,瞧著真是精致。那次隨著師父去縣令大人府上給縣令夫人診病,我還以為已是見著最好的衣料了,如今才知當初真是沒見識。不過聽師兄那意思,這美人想招攬師父?” 陳桷猶豫道:“或許。也興許是我瞧錯了?!?/br> “若真是要招攬,那咱們今日可就遇上貴人了!以后有的是好日子?!?/br> “別得意太早,縱然真如我所言,師父應不應還是兩說?!?/br> 程羽重重一嘆:“師父樣樣都好,就是脾氣太倔了。我方才就是怕師父脾氣上來了,和人爭吵得不可開交。再者說,咱們到底是小地方來的,萬一師父爭論不過人家可如何是好?這才去拉師兄來幫忙。只是啊,師兄只顧著看美人了,來了和沒來一個樣?!?/br> “我不上前勸架是有緣由的。師父性子寬厚,極少與人起爭執,今日怕是認了真。這老者不定開了什么荒謬方子或說了什么混話,師父看不過眼便和他辯理。在診病之事上,師父向來寸步不讓,你讓我如何勸阻?” “好好好,師兄有理,”程羽見說話間那老者已憤然離去,欣喜道,“哎哎那老頭被氣走了!師父真是厲害!人都散了,咱們去瞧瞧?!?/br> 汪機的身旁站著兩名書院的學生,其中一人手里拿著兩張紙,見此情形,有些為難地對另一人道:“這……用誰的方子?” 程羽快步上前道:“自然是用……” “自然是用汪先生的方子?!?/br> 程羽轉頭望向打斷自己話的女子,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姑娘好眼光?!?/br> 漪喬款步上前,向汪機師徒禮節性地見禮,繼而轉向汪機笑道:“省之先生方才那一番批駁甚妙,實在教人佩服?!?/br> 汪機對于忽然冒出來一個女子感到很是迷惑,但也極快地反應過來,笑著拱手回了禮。 漪喬覺得還是不要繞圈子的好,于是客套了幾句后,便開門見山地道:“汪先生醫術了得,不知可曾想過入宮供職太醫院或是御藥房?” 一旁的陳桷和程羽皆是一怔,互望一眼,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還以為是要拉攏到哪位官老爺的府上,沒成想竟是皇宮! 汪機也是一愣,猶疑道:“姑娘此乃何意?” “姑娘有入宮的門路?”程羽上前一步,驚喜地探問道。 汪機眉頭一皺,沉著臉呵斥他。陳桷嘆口氣,將程羽拉了回去。 漪喬笑道:“我一介女流,哪來入宮的門路。只是見汪先生乃不可多得的人才,覺著不入宮做御醫著實可惜了。憑著汪先生的本事,通過吏部的考核并非難事,哪里需要什么門路。將來做到太醫院院使怕也是指日可待?!?/br> “姑娘太抬舉在下了。況且,”汪機灑然一笑,“實不相瞞,在下自從幾次科場失意后,便徹底息了名利之心。汪氏一族世代行醫,但家母卻久病不治,在下遂隨父學醫。治愈了家母的頑疾后,在下已對醫道甚為癡迷,況懸壺濟世也是積善積德的好事,便安心行醫,再不想旁的。這幾年在下潛心研讀醫書,聽聞哪里有好書便趕去借閱,借閱不了便謄抄下來。此次來百泉書院,也是因著聽聞此間的山長大人藏書極富,便趕來瞧瞧。做個郎中雖不能帶來什么富貴,但在下卻是樂在其中。莫說原本便已對名利淡薄,便是在下這幾年來養成的閑散性子,也受不了皇宮的拘束?!?/br> 漪喬見他神色落落坦蕩,不似客氣推脫,心知他是真的不想入宮。 “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告辭,”汪機歉意一笑,朝著漪喬欠了欠身,轉身對兩個弟子道,“走,去藏書樓把書抱來?!?/br> 漪喬不想強人所難,但就這樣放棄又不甘心。她正糾結著要不要仗勢欺人一次讓錦衣衛把人扣下,忽見汪機那個大弟子往前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 陳桷走到漪喬跟前,極快地轉頭看了看猶自往前走的師父和師弟,踟躕了一下道:“家師實則性子很是溫厚,就是有時脾氣倔了點,姑娘莫見怪?!?/br> 漪喬微笑頷首:“如今全然不慕名利之人已不多了,尊師很是令人敬重?!?/br> “其實,”陳桷又往后看一眼,正對上師弟揶揄的目光,他尷尬之下瞪他一眼,隨即又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才轉過頭來繼續道,“家師之所以不答應姑娘的提議,還有一條方才沒說。家師給人瞧病只為濟世,遇到付不起診金的鄉親便索性免掉費用。祁門那些看不起病的鄉親們大多都指著家師診病,家師若是入了宮,那些百姓就少了個主心骨,家師方才定然也是想到了這一層。故而,姑娘莫要以為家師是故作清高,有意拂姑娘的面子?!?/br> 漪喬聞言微微動容,喟嘆道:“果真是醫者仁心?!?/br> “不過,若姑娘想尋家師,回頭來徽州便是……” “陳桷,你在作甚!”終于發現身后少了個人的汪機轉身便要疾步往回走,卻被及時反應過來的程羽拉住。程羽嬉皮笑臉地打馬虎眼,拖住汪機要先去藏書樓搬書。 陳桷看了看身后的情形,語速越來越快:“徽州祁門石山塢,姑娘記好。亦或來祁門汪氏醫館也可,那醫館在祁門很有名的,極是好尋?!?/br> 眼看著程羽要拖不住了,陳桷急急說完,又蹙著眉頭似在猶豫著什么。他咬牙掉頭走了幾步,又轉身道:“想來姑娘也聽到家師呼喚了,陳桷便是在下名諱,桷是木角桷……告辭了?!?/br> 漪喬想著心事,微微頷首:“多謝陳公子,公子慢走?!?/br> 陳桷不知想到了什么,長嘆一聲,轉身去追趕師父和師弟。 有個尋處也不錯。漪喬望著師徒三人的背影,暗暗記下了那個將來或許會用到的地址。 她仰頭望了望頭頂的湛藍長空,心中暗道,其實這一趟也不算是全無斬獲,只是錯過了謝山長卻趕上了汪神醫,也不知該說來得巧還是不巧了。 回到乾清宮時已近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