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節
漪喬微訝。她昨晚聽祐樘說,書院流演至如今,其風已越加開化,百泉書院和大多數聲名赫赫的書院一樣,學風開放,師生來去自由,連山林布衣之士亦可入內聞道登講。她原本還將信將疑,如今卻是不得不感嘆明代書院風氣之開明。她轉念一想,心道這或許這也和弘治朝文化繁榮書院興建大盛有關。 坐在馬車里等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那名千戶才回來。漪喬趕忙詢問里面的狀況,那千戶踟躕一下,垂首道:“回夫人的話,屬下方才見了此處的副山長,詢問一番,得知藏書樓里確實有夫人想尋的書,只是……不予外借?!?/br> 這個結果漪喬早已料想到,于是提早做了準備。但見他的神情,想來事情沒有她想得那樣簡單。漪喬微微蹙眉道:“都照我交代的說辭說了么?” “是的?!?/br> “言辭也恭謹謙和?” “夫人明鑒,屬下不敢有半分輕忽慢待?!?/br> “他可說了不予外借之由?” “稟夫人,那副山長說山長不在院中,他做不得主?!?/br> 漪喬凝眉:“看來來得不巧。不過……難道用那些珍本做抵押也行不通……”她轉頭望向人來人往的書院大門,滿面沉思。 山長即為書院院長。規模大的書院會在山長之下設副山長,以及多由師長得意高足擔任的堂長、齋長、學長、管干等職。山長與副山長除管轄書院外,也和其他講書一樣,負責教書解惑,因此想要得見并非難事。 她盤算著派人拜謁山長之后好言相商,又有足夠分量的抵押,便差不多能成事了。 但眼下的境況,就有些棘手了、 她好容易出宮一趟,就這么無功而返著實不甘心。 漪喬重重嘆息一聲。 說辭終歸是他人代為轉達的,恐怕言不能盡其意。 “你們在此候著,我去瞧瞧?!变魡虂G下這句話,轉身就朝書院去。 “夫人……”錦衣衛們一時有些無措,一個個面現緊張之色,也不知該不該上前攔阻。畢竟臨行前,陛下交代了要寸步不離地護衛著皇后,不能出半分差池。 漪喬的步子頓了頓,但猶豫也只是一瞬,隨即繼續前行。 不出所料,到了門口,她便被攔了下來。那兩名看守難以置信地瞧著她,似乎很是不解一個女子來書院作甚。 漪喬笑道:“煩請為女弟引見副山長大人?!?/br> 女弟是明末才女柳如是曾在名帖上用過的謙稱,透露出一種欲與士大夫地位均等的意愿。既然這書院風氣開明,不如提前拿來用一用,權且一試。 那兩名看守聞言皆是驚異,互望一眼,一時竟不知何言以對。 “貴院學規中可規定女子不可入內?” 兩人面面相覷,都道:“這倒未曾?!?/br> “那便是了,”漪喬不慌不忙地笑道,“素聞貴院最重聞道舉業而不問出身,想來不會拘泥于那些俗禮?!?/br> 其中一看守皺眉道:“但女子入書院實在不成體統?!?/br> “若非確有要事,也不會行此無奈之舉。還望行個方便?!?/br> 見這二人似有所松動,漪喬眸光暗轉,不動聲色地繼續道:“通傳時便說來人與西涯先生有些淵源,手中有些稀世的珍本,愿暫托放于貴院。若副山長大人仍是不見,那便罷了?!?/br> 二人驚疑不定道:“西涯先生?!” 漪喬微笑頷首。 二人重又打量她一番,只覺面前女子不光姿容絕佳,氣度更是端莊沉斂,方才所言不似妄語。 漪喬正琢磨著還要怎樣才能說動眼前這二位門神,忽見其中一人和另一人交代幾句,隨后便應了下來,入內通傳去了。 她暗暗松口氣,心道還是李先生面子大。 西涯是李東陽先生的號,而李東陽正是祐樘青宮時的授業恩師。如此說來,她方才那話也不算是騙人,漪喬默默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安慰。 她雖然從不過問朝政,但在自家皇帝陛下的長期熏陶下,對朝中一些重臣的事還是有所耳聞的。 祐樘對于當初給他做過東宮侍講的劉健、謝遷和李東陽三位先生一直都甚為禮待器重。三位先生里,資歷最老的劉健已經入閣,剩下兩位可稱替補閣老。 成化末時李東陽因丁父憂守孝三年,后守制期滿,除服回歸之后便立得升遷。這幾年李先生更是一路平步青云,屢受拔擢。弘治三年跟一眾重臣一起被欽點為殿試讀卷官,今年更是直接被委任為會試的兩大考官之一。 當然,若僅限于此,她今日也不會想到用李東陽做幌子。她會如此,皆因為這位李先生還有個身份,那就是德高望重的文壇泰斗。 她常聽祐樘感慨,他這位恩師不僅是個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更是學壇的鴻儒巨擘,一篇一詠,皆流播四方,膾炙人口,門下弟子無數,主cao文柄,為蔚然大宗也。 這樣一位泰山北斗級的大儒兼帝師,走到哪里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何況李先生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又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此時書院的創設原就多半為了科舉,連講書先生們大多都功名在身,想結交西涯先生的定不在少數。她方才還擔心那兩名看守不信她的話,直接把她趕走。 不過待會兒若是進去了得把李先生撇清楚才行,畢竟他接連兩次參與主持科考,身份敏感,回頭給他惹麻煩就不好了。 思及此,漪喬倒是忽然想起了唐伯虎那樁著名的科場舞弊案。那案子,好像是發生在弘治朝?如果沒記錯的話……不過都沒聽說,應該是還不到時候…… 她正兀自回憶著那少之又少的弘治朝歷史知識,忽見那個方才進去傳話的看守領著一個人回來了。 “夫人請隨這位馮典謁去?!蹦强词爻磉吥侨藬偭藬偸终?。 漪喬聞言松了口氣,點了一名錦衣衛把馬車上的一個書篋抬下來,又帶了兩名隨行,和她一起入內。 百泉書院不僅外景怡人,書院內景也是雅致秀美之極。滿庭花木扶疏,奇石錯疊,甚至還移栽了一小片鮮嫩秀拔的翠竹,令人見之便覺清新怡神。 漪喬邊走邊不動聲色地細細觀察,只覺這書院規模頗大,房舍齊整,排布規矩。過了祭祀列賢的先賢祠便又是一進院落,中間是講道堂,左右各有四排房,看起來像是學子們的住處。 她瞧著這些房舍和三兩結伴研討爭辯問題的學生們,不由想起了自己那恍如隔世的校園生活。 其間有不少路過的士子,看到她俱是面露訝異。漪喬暗道她這一路可是賺足了回頭率。 “哎哎!楚兄楚兄,你說這回的考業要從《唐鑒》里出策論題,是不是真的???說清楚了再走啊……哎呀!” 漪喬正跟在那典謁身后觀景,卻不想突然沖出來兩名儒生,一追一避間竟朝著她這邊撞過來。隨行的錦衣衛當下便是一驚,空著手的兩人閃電般掠過去將那兩名儒生重重推搡在地,鐵青著臉大喝:“放肆!” 在場眾人皆是一愣,那兩個結結實實栽了個跟頭的儒生也傻了眼。 漪喬按了按眉心。命兩名錦衣衛先退回去。 那位馮典謁看了看地上兩個學生,又瞧了瞧方才出手的兩名家丁模樣的練家子,心里雖是對二人出此重手有些不滿,但到底也是自己這邊的人失禮在先,況且能擺出這樣的陣仗,眼前這女子怕是來歷不凡。 “你們兩個這樣魯莽,像什么樣子!小心我稟明夫子,重重責罰你們!還不快起來,給這位夫人賠不是!”馮典謁瞪著還傻在地上的兩人道。 那兩人身上大概有些擦傷,齜牙咧嘴地爬起來,跟馮典謁告了饒,轉過來要跟漪喬賠禮。 漪喬擺手道:“不必了,二位也非有意,下回注意些便好?!?/br> 馮典謁見她也不計較,舒了口氣,打了個圓場之后繼續帶路。 漪喬剛走幾步,便聽方才那兩名儒生略略壓低的對話從身后傳來。 “楚兄方才怎么沒瞧見那么一行人?害得我也跟著撞上去?!?/br> “若非何兄一直逼問,我只顧著躲避,怎會如此?我早說了考業的題目出在哪些書里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何兄還一直嚷嚷,回頭夫子曉得了你我都沒好果子吃?!?/br> “唉,我也是怕考業太差又被夫子訓斥……不過今兒個是怎么了?先是來了個神醫,這眼下又來了個好像有些來頭的女子?!?/br> “兄臺莫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多看會子書是正理,不然何兄今日的日課簿上又不好看了……” …… 漪喬原本不甚在意,但驟然聽到“神醫”二字,卻是禁不住上了心。只是這二人之后并未再言及,且對話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由于祐樘的緣故,她如今聽著見著什么可以助她渡劫的便下意識地留意。 神醫……神醫? 既然她一直懷疑歷史上明孝宗的駕崩和身體狀況有關,那么若尋得一妙手回春的神醫,對她改變祐樘命數的事豈非助益頗多? 漪喬頓時眼前一亮。 只是,不知那儒生口中的神醫是否名副其實。 漪喬正盤算著等借書事了之后想法子見見那傳說中的神醫,便聽馮典謁道了一聲:“夫人,到了?!?/br> 漪喬抬頭見一名長須老者正在訓斥一學生,疾言厲色間說什么這幾日的日課簿居然作假,如此偷jian?;鴮嵖珊拊圃?。 日課簿顧名思義,是書院里學生們每日所做功課的記錄,人手一份。每日或看經書若干,或讀論、策、表若干,或溫習夫子所授書目若干,都要如實記錄在內,山長和副山長會不定時choucha。 漪喬暗笑,這位仁兄這幾日怕是納涼補覺去了。 那副山長見客人到了,壓下怒氣讓那學生先退下,隨即走上前來和漪喬寒暄了幾句。 副山長看了眼漪喬身邊那名千戶,略作猶豫,開口道:“方才來借書的便是夫人的家奴?” 漪喬點頭:“借閱之事,還望副山長大人能答允?!?/br> “這個……” “為表誠意,特將抵押一并帶了來?!变魡淘捯粢宦?,朝著其中一個錦衣衛使了個眼色,那錦衣衛即刻將書篋打了開來。 那老者瞧著里面躺著的東西,便是一愣。 “書篋內陳一整套袁宏的《后漢紀》,是宋代槧本,內有陸放翁、劉須溪、謝疊山三位大家的手評。這書套也是精工細制的,上面以古錦玉簽為飾,”漪喬微微一笑,“底下還有一套完好無損的《東坡集》,也是宋刻本,曹訓的舊本。北宋末年蘇集被禁毀。南宋方才弛禁,流傳至我朝的宋本可是不多了。這兩套古籍如何稀世難得,副山長大人是行家,自是不必多言?!?/br> 其實若真要她仔細說道說道這些珍本如何稀世難得,她還確實有些為難。畢竟她既非專業的藏書家,又非古代嗜書的文人,并不懂行。這兩套書是祐樘幫她準備的,那些介紹也是他說與她聽的,她為了應急,當時便暗暗記了下來。 但她流露出的自信倒是實打實的。她能看得出祐樘很是寶貝這些書卷,她充分相信自家皇帝陛下的眼光。 “拿這些做抵押可否?”漪喬看到那老者掩飾不住的驚喜之色,適時地笑問道。 副山長聞言踟躕道:“聽聞夫人頗好玄道之學,才四處搜書?” “是的?!?/br> 副山長目露疑惑:“夫人從京城趕來,又不顧世俗禮教前來書院,還以稀世珍本做抵,值得否?” 漪喬淡笑道:“女弟得一高人點化,此后便尤其崇道?!?/br> 副山長頷首道:“原來如此?!?/br> 方才她那屬下來時,他聽對方說他家夫人有稀世珍本愿做借閱抵押,心中并不相信,也不以為意。他自認見多識廣,沒有多少善本入得了他的眼,何況一個女子手里能有多好的珍本?眼下正好山長不在,這事也確實不好辦,于是便果斷推掉了。然而,方才聽看守一番描述傳話,他才覺這來客怕是不凡,這才讓典謁將她領進來。 思及此,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方才聽人捎話說,夫人和西涯先生有些淵源?” 漪喬垂眸笑道:“拙夫乃是西涯先生門下弟子?!?/br> 副山長驚道:“敢問是西涯哪位高足?” 漪喬嘴角一勾:“名不見經傳,不提也罷?!?/br> 三名錦衣衛眉角一跳,默默面面相覷。 漪喬見那老者面現失望之色,繼續道:“實不相瞞,打出西涯先生的旗號也不過是為了能見到副山長大人。其實……西涯先生根本不認識女弟。還望副山長大人莫要見怪,這也是無奈之舉?!?/br> 副山長嘆息道:“罷了罷了……不瞞夫人說,此間的山長便是謝鳴治謝先生,和西涯先生是舊友,老夫原以為夫人的親故里也有西涯先生的故交?!?/br> 謝鳴治,李東陽舊友……漪喬在腦海中搜索一番,依稀和一個名字對上了號——謝鐸,鳴治應當是他的表字。這人她了解不多,只聽聞學問不錯又甚喜藏書,因年事已高兩年前便致仕歸鄉了。 “說起來也是不巧得很,鳴治先生因家中突生變故,前日剛回了浙江故里,”副山長的目光在書篋上定了定,面露難色,“藏書樓里的典籍只準在本院閱覽,若是外借,必需山長親自點頭,十幾年來規矩一直如此。況,鳴治先生本身便富于藏書,這院內藏書樓里的典藏,有半數都是出自他的私藏。夫人雖誠意十足,但欲外借不說,卷數又過于大宗,老夫實在是為難。要不然……夫人留下府址,等鳴治先生回來應允了,老夫派人將夫人要的書送到府上,夫人到時再給抵押,不知夫人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