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節
“陛下六歲喪母,九歲出閣講學,十六歲度過廢儲之險,十八歲登基為帝力挽狂瀾扭轉乾坤。而今,大明已漸有盛世之象?!?/br> 漪喬繼續道:“他雖然沒有如你一樣帶兵打仗,但他從出生起躲過的明槍暗箭比你打的仗不知多出多少?!?/br> “滿都海來之前我不也是孤苦無依、受人欺壓?父汗被殺,他們還給我的汗位也是虛的,我那時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六歲喪母,我那時候也不過才剛六歲!你以為只有他兒時日子苦么?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去!我能有今日全靠我自己的頭腦和雙手,還有天神騰格里的保佑——騰格里能保佑我一路走過來坐穩汗位,也能保佑我拿下大明的江山,恢復祖先的榮光?!?/br> “歷史不可溯,你的騰格里也違抗不了。若陛下晚登基十幾年,照著先皇的樣子,大明與蒙古還真的勝負難料。但偏巧你和他大展宏圖的時候對上了,我只能說,這是老天布下的一招妙棋,”漪喬目光稍稍往后瞥了瞥,“你的事情我之前從陛下那里聽聞了一些。不錯,你少年老成,有能力有膽略,你在迅速強大,可大明如今也已經今非昔比。你一意孤行下去不會有什么結果的?!?/br> 巴圖蒙克目光忽的一銳:“我絕不會讓滿都海枉死?!?/br> 頭頂上傳來一陣“撲棱棱”扇動翅膀的聲音,漪喬聞聲抬頭,正看到幾只歸巢的倦鳥背著夕照匆匆飛入了茂密的枝葉深處。她收回視線,緩緩出聲:“你不會讓你的妻子枉死,陛下也不會讓他的母親枉死——時辰不早了,后會無期?!?/br> 巴圖蒙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背影。她的雙腳似乎不知何時和他的心黏在了一起,隨著她毫不留戀的步步前行,他的心也連帶著被揪了起來,和血帶rou地生生拉扯。他總覺得要做點什么說點什么讓她停下步子以緩解他此刻愈加劇烈的苦痛,但思及此,他腦中竟是空白一片。 他體內的血液在沸騰在咆哮,但身體卻紋絲未動,甚至連口都沒有張一下。 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再是強大,也還不能跟整個大明抗衡。她是大明皇后。他決不可沖動。 斜西的日頭被暑氣熏染得臉膛通紅,已經熄了火兒的金紅色夕照輕紗一樣籠在她娉婷的背影上。微風起時,連日光也婆娑起來,卻唯獨模糊不掉她的倩影。 巴圖蒙克眼睜睜看著她乘上道旁的馬車絕塵而去,像生根的石雕一樣,始終不動不語。直到他的一群手下打馬過來,他才回魂。 他一聲不吭地利落上馬,陰沉著臉用蒙語大喊了一聲“走”,而后一夾馬腹,揚起手臂就是重重一鞭子。j□j純黑色的汗血寶馬瞬間吃痛,隨著一陣響亮的嘶鳴,揚蹄狂奔。他繃緊嘴角牢牢握住韁繩,穩穩地騎在馬背上,向著相反的方向瘋狂疾馳。 一群手下不知出了何事,傻愣愣地互相看看,待到自家大汗走遠了才反應過來,趕忙揮鞭策馬去追趕。 大約是由于晝長的緣故,夏日的黃昏總顯得分外冗長。漪喬望著馬車簾子外不斷往后倒去的黃昏晚景,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攪和得越加沉重紛亂。 她攤開那張早已被她攥皺巴的字條,望著上面已經略有退色的墨跡出神。 說是字條,其實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小小的一張紙條上,只畫著一道弧線?;蛘吒_切地說,是一個半圓。 “道長臨行前說,那位施主命格不凡,他之前卜卦卜了很久,能占卜到的幾乎都寫在了這張紙上,只看女施主能否參悟。他這已是泄露了天機,女施主非此世人,身份特殊,若悟得其中玄妙,只自己心知便是,切莫泄露出去?!?/br> 她耳旁再次響起慧寧大師將紙條交予她時說的話,心中又沉重一分。 半圓難道表示他現在正好度過人生的一半么?古人算的都是虛歲,眼下是五月,再過兩個月就是萬壽圣節,那是祐樘二十二歲的生辰。是以……他會活到四十四歲?可是,青霜道長怎知她何時會來找他?萬一她過個三年五載再來碧云寺探問呢?除非道長連這點也算到了。 半圓……半圓……漪喬凝神思量著,手指在觸碰到已經淡去的兩個端點時,面色刷地一白。 半圓的寓意莫非是…… 半生緣么? 她這具身體和他同歲,他們大婚時都是二九之年。若是這么算的話,那么就是…… 他會在三十六歲時離開她。 漪喬只覺手腳發涼,驚疑不定地死盯著那張紙條。 道長真的是這個意思么?真就這么巧這么精確? 若真是如此的話,那么眼下離那場似乎注定了的浩劫,還有十四年。 “娘娘,您怎么了?”一直注意著皇后神色的爾嵐見她臉色蒼白得厲害,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 漪喬緩了緩,無力地搖了搖頭。她正魂不守舍間,忽然感到肚皮揪了揪——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伸了伸胳膊又踢了踢腿,隨后便又是一陣金魚吐泡泡的動靜。她不禁伸手撫上腹部,沒來由地心里揪疼。 不管她的猜測是否正確,她都一定要順利地生下這個孩子并撫養他長大成人——這是他的血脈,是他生命的延續,更或許是他未來的繼任人。 漪喬回到宮中時已敲過了天交頭鼓。她剛進入乾清門,早已恭候多時的長隨何文鼎遠遠地看見就在心里嘆說皇后可算是回來了。他想起圣上的交代,不敢耽擱,即刻便迎上前去,朝她的鳳駕行了禮,道:“啟稟娘娘,萬歲爺讓您先往思政軒處稍候片刻,萬歲隨后就到?!?/br> 漪喬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又問道:“陛下在何處?” “回娘娘,萬歲爺眼下正在盥櫛?!?/br> 她吩咐內侍們往思政軒去,心里琢磨著待會兒要如何跟他交代今日遇到巴圖蒙克之事。 此事他不知道是最好的,反正沒什么危險,讓他知道反而徒增擔憂??山袢针S護她同去的幾個錦衣衛都是他親自調派的,想來他們是不會因她的吩咐就將事情瞞下來的。何況她總覺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與其毫無用處的遮掩,不如她自己先招認。 漪喬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強迫自己暫且收拾起這一整日沉悶的心情,盡量不讓他看出什么端倪,不讓她沉重的情緒影響到他。 她目光無意識地亂瞟間,瞥見書案上攤著一幅畫。走近細看之下,她的眉頭不禁微微蹙起。 漪喬坐在案前的玫瑰椅里仔細端詳,剛剛被壓制下去的那股砭骨寒意莫名其妙地又被牽引了上來。她正自望畫出神,忽聞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趕忙收斂心神,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宮人內侍們是不敢這么隨意地進來的,不用猜也知道來人是誰。況且,隨著對方的一步步靠近,她還聞到了一股清新爽潔的淡香。 她以為他這么著放輕腳步是想突然從背后抱住她,于是也就順遂著佯作不知,繼續盯著面前的那幅畫。然而,她盯了好半天,眼睛都酸了也不見他動作。 腳步聲近著近著就止息下來。她能感覺到他就站在她身后,只是不作聲響而已。 他在想什么? 就在她正要轉頭往后看之時,驟感眼前一暗眼皮一涼,她的雙眼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罩上。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只睫毛忍不住輕顫。 漪喬心里犯嘀咕,眼珠子游移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jian詐的笑。她佯作心虛地低聲道:“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陛下盥櫛完就要到此處來尋我了。你快走吧,當心被他瞧見?!?/br> 他感覺到他明顯僵了一下,想象著他此刻的表情,險些一個沒忍住噴笑出聲。 她心中竊笑,好奇他會如何回嘴,沒想到他突然撤開了雙手,從背后轉到她身邊,打量著她,驚訝道:“哎呀,喬兒?怎么會是你?” 漪喬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暗道果然還是他技高一籌,居然反應這么快。她黑著臉看他:“陛下好像很失望的樣子?!?/br> “喬兒也不一樣么?” “我失望是因為……”因為沒有噎到你。 他很自然地攬過她,用目光指著那幅畫笑道:“是我畫的太糟還是太好,喬兒緣何盯著這畫出神這么久?” 漪喬眨眨眼:“陛下不問問‘jian夫’的事情?” “喬兒不也沒跟我追究‘姘頭’的事么?” 漪喬吐了吐舌頭,側過身伸臂抱住他,趴在他肩頭輕聲吐字:“我永遠相信你?!?/br> 祐樘唇畔泛起一絲笑意,溫柔地撫了撫她的發絲。 “我……跟你說一件事……”漪喬清了清嗓子,隨即將今日遇到巴圖蒙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一番。當然,有些小細節被她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 祐樘只安靜地聽著,面上連一星半點的驚訝都沒有。末了,他拉下她勾著他脖子的手臂,捋起袖子查看她的手臂。 雪玉一樣瑩白光潔的肌膚在燈火下現出細膩水嫩的光澤,平滑白皙得沒有半點瑕疵。 他復又極其自然地幫她拉下袖子,忽而問道:“喬兒可后悔走這一遭?” “不后悔,”漪喬脫口而出后又覺有些不妥,頓了頓才繼續道,“祈福這種事怎會后悔?!?/br> 更何況,她此次碧云寺之行說不定還能避免日后厄運的到來,怎么會后悔。 “我來之前先召見了錦衣衛,是以提前知曉了此事?!?/br> “那……此事你怎么看,”漪喬斟酌著看向他,“還有,他看到的那個女子是否就是這身體原主?” “巴圖蒙克暫時不會有什么異動。一來他沒探明虛實,不敢輕舉妄動。二來,三年前他陳兵大同那次受的重創尚未恢復。他當年猖狂地在國書上自稱大元可汗,吃了虧之后想來是學會收斂了,好歹安生了些。他此次來京城,約莫是想瞧瞧如今我治下的大明是怎樣的光景,若能順便探聽到什么自然更好。至于那個與喬兒容貌相同的女子,”祐樘輕笑了一下,“我想,是她無疑。沒想到這都一年多了,她還真能熬得住?!?/br> 他見漪喬目露疑惑,踟躕了一下,解釋道:“當初移魂之后,我給了她三條路——一條是留在京城,但不得離開碧云寺;一條是改頭換面,我為她安排一個新身份,讓她遠走高飛,從此不得再回京;第三條,就是讓她自己了斷?!?/br> “你……” “有活路她自然不會選死路,最后這個是用來嚇唬她的,讓她不要再癡心妄想。她不出意料地選了第一條,我那日走之前告訴她,如果她后悔的話,可以隨時說,我再給她安排換身份的事情。一晃一年多過去了,我都快要忘記這一茬了。也不曉得她到底是為了什么,寧愿失去自由身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也要留在京城?!?/br> 留在京城只能遠遠地看著卻享受不到,日子久了就會慢慢消磨掉心里殘存的希冀。他不可能一直監視著她,這樣實則比直接遠走高飛要斷得更干凈徹底。這都是他一早就算好的了吧。 “那個傖夫沒有驚著孩子吧?”他說著溫柔地拉過她的手,目光轉到她的腹部。 漪喬正自思量,忽聽他這么問,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即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巴圖蒙克。她笑了笑道:“巴圖蒙克好像打擾到兒子睡覺了,我當時感覺到小家伙朝著外面一陣拳打腳踢的?!?/br> “興許他是見自己母后被壞人攔下來,想蹦出來揍他一頓呢,”祐樘抱她在懷里,低頭望向她,片刻之后,嘴角微露笑意,“喬兒總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要變成望妻石了?!?/br> 她順勢擁住他,窩在他胸前嗅著皂角和蘭草的清香,悶悶地道:“你一直在等我?” “嗯,”他垂了垂眸,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呢喃道,“一天里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等到用完晚膳你還不回來,心神恍恍地批了一會兒奏章,實在熬不下去,交代了何文鼎幾句,就先去沐浴了?!?/br> “那你方才進來時捂著我眼睛做什么?讓我猜你是誰么?” “我看喬兒一直盯著這畫呆坐,似是被畫境感染,不想讓你再看下去?!?/br> 他方才站在門口時便看到了她,見她盯著那幅畫出神,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似乎能感受到她不安凝重的心境。他當下便停住了急切的步子,將腳步放得很輕但又能被她聽到。 漪喬將目光轉向書案上的那幅畫。那是一副以淡墨繪就的水墨畫,寒山峭壁和冷松翠柏構成了整個畫面。陡直如削的峭壁之下是飄渺得似要散出來的山嵐霧氣,幾株松柏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亂石間,仿似要被深山里的寒氣凍住一樣。 整幅畫著墨不多,但渲染與留白都恰到好處,墨色變化自然而空靈,布局精當,線條厚重,筆力剛勁,畫面意境高古深遠。 “那你為何要畫這樣一副畫呢,”漪喬仰頭看向他,“不覺得整個調子太冷僻了么?讓我想起了賈島那苦寒的詩風?!?/br> “是僻冷了些,但似乎還不不至到碣石山人那般苦寒的地步,”祐樘望著那幅畫笑了笑,“這是等喬兒的時候畫的,畫完之后我自己也發覺幽寒了些,似乎是不知不覺間就拐到那調子上去了?!?/br> “那松柏是你的自喻么?” 祐樘頓了頓,抬手撫上她的臉頰,垂眸含笑道:“我又不孤獨。我有喬兒,不久之后還有我們的孩子?!?/br> 漪喬就著他的手蹭了蹭,又窩回他懷里緊緊抱住他。 其實我更怕孤獨,所以,不要離開我。我會盡一切可能挽回你既定的結局,我們還要一起到老呢,祐樘。她擁著他,在心里默念道。 “這畫不好,”漪喬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居然已經哽咽,她懊惱自己竟沒忍住,埋著頭不敢看他,“回頭畫個吉慶些的?!?/br> 祐樘想要蹲下|身查看她的情況,奈何她死死抱著他不愿松手,他一時間動彈不得。祐樘無奈一笑,用空出來的兩只手拍撫她的后背,柔聲哄道:“好,回頭畫個吉慶的,掛在喬兒那里好不好?都要當娘的人了,怎么跟個孩子似的呢——喬兒可是想到了什么?” “沒有?!?/br> “真的沒有?” “說沒有就沒有?!?/br> “沒有的話,那喬兒就放開我?!?/br> “不要?!?/br> “乖,先放開?!?/br> “不放?!?/br> 祐樘嘆笑一聲:“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圣人誠不欺我。幸而喬兒不兇悍,不然我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只是……” 漪喬吸吸鼻子:“只是什么?” “外人似乎不這么看。喬兒已經聲名在外了,”祐樘說著便笑了起來,“喬兒還記得在我登基之初,上書奏請守喪三年延遲納妃的謝遷謝先生么?他當年可是幫了我大忙——謝夫人平日行事剽悍,謝先生是出了名的懼內。那日我派內官到謝先生府上傳旨召他入宮,恰趕上謝夫人發脾氣,內官到時,謝先生正縮在床底下避難。見我的旨意到了,這才壯著膽子從床底下鉆出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對著謝夫人揚眉吐氣道:‘你再如此,我便告到陛下那里!’謝夫人根本不以為意,冷冷哼笑一聲道:‘好??!夫君去找陛下,那妾身就找皇后去!’” “噗——”漪喬忍不住噴笑,復又黑沉著臉看向他:“我有那么兇悍嘛?我又不會把你逼到床底下……” “我始終獨寵中宮別無嬪御,大概在外人看來,是由于喬兒是個善妒的河東獅,”祐樘小心地為她拭去臉頰上殘存的淚跡,嘴角暈開一縷柔和的笑意,“喬兒笑了就好,來,擦擦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