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第二日,徐靖之照例給陳帝扎針時,高深莫測地說了一大堆關于陰陽調和的理論,說得玄之又玄,最后得出一條結論——陳帝身上陰氣過盛,宣和殿近期內不宜有女子居住。 如果說當騙子也需要天分的話,徐靖之無疑就是有天分的人,端沉嚴肅的神情再加上冷靜徐緩的嗓音,很難不令人信服。 至于這理論和結果的來源自然是長安侯那見不得人的、不露聲色的醋意。 太后信了,普華居士也信了。其實只要能治好陳帝,太后對徐靖之幾乎是言聽計從。立馬撤了宣和殿所有的女子,改派成宦官和侍衛照應。陳皓雖無奈,但徐靖之是權威,他只好暫時忍痛和商遙保持距離。 普華居士對于徐靖之說得那套理論聞所未聞,但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他還有許多地方未參透,一邊暗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竟然比不上一個年輕人的同時,一邊又本著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同徐靖之探討起來。 可憐他一個本本分分的醫者都快要成了江湖騙子了。而罪魁禍首心安理得,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徐靖之:“這個么……”他有些窘迫。 裴楷之站出來解圍:“雖然我不懂醫理,但萬變不離其宗,世間萬物都脫離不了陰陽二字,居士若是感興趣,不如我們來探討探討?!碑吘龟庩栁逍羞@些玄之又玄東西至今也沒人參透,誰嘴皮子厲害誰就占上風。他有一肚子的墨水可以扯上三天三夜。 普華居士點頭:“好啊?!?/br> 裴楷之這么做固然隔開了陳帝與商遙的距離,可他自己想見商遙一面也變得更加艱難,不過,來日方長么。 兩人隔著高高的宮墻,明知道彼此在哪里,卻不能見上一面。商遙有些苦惱,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她對前路依舊迷茫,可因為有他在,就如吃了定心丸一樣。 太后依舊對商遙很有偏見。為了打消太后的偏見,也為了讓自己在宮中的日子不那么難熬,更為了讓裴楷之放心,商遙做了兩件事,第一,每天上午去佛堂為陳帝祈禱,并且頓頓吃素,以示對佛祖的誠心。第二,每天下午去普華居士那里同他學習簡單的醫理好為了日子照顧陳帝,畢竟太醫再怎么忠心,也沒有枕邊人來得貼心。以此向太后表示她對陳帝的忠心。其實商遙更想向徐靖之學習醫理,但怕太后多想,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陳帝聽說之后很欣慰,還命內侍傳話過來:“朕定不負愛妃的拳拳之心?!?/br> 商遙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更想看到的是太后的表態。 商遙這份堅韌的決心,風雨無阻。普華居士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認認真真地寫下來,還隨普華居士去御藥房一樣一樣地仔細辨認。誠心可見一斑。 太后起先聽說了還以為商遙又想弄什么幺蛾子,抱著抓她小辮子的心態派了一個心腹暗中監視商遙,可過了幾天,心腹給的答案是:“陳美人十分用心地在學醫理。想必是想用來討好陛下?!鄙踔吝€把商遙做的筆記偷了過來。 太后翻看了眼,字跡雖然拙劣,但依舊看得出來她的用心,這么枯燥又乏味艱深的醫學有幾個人愿意去學?她闔了闔眼:“那就隨她吧?!?/br> 商遙的執著連肖錚都有些佩服起來:“娘娘如此堅韌,也難怪……” 商遙說:“難怪什么?” 肖錚一頓:“沒什么,只是有些佩服罷了?!?/br> 普華居士對她的勤奮好學簡直贊不絕口:“娘娘雖然在醫理上沒有慧根,但勝在好學,假以時日,雖不能在這方面有所建樹,但普通的頭疼腦熱還是可以解決的?!?/br> 商遙無言以對,老先生是個實在人。 其實她想學習醫理還有一個目的,有了王徽容救湛秀的例子在前,她也想效仿一下,說不定在學習的過程中猛然竄出和王徽容一樣的奇思妙想來,她就可以借機逃出去了。 可普華居士說她沒有慧根,大約也冒不出什么奇思妙想來。 商遙便有些泄氣,肖錚溫言安慰她:“娘娘不必泄氣,有天賦慧根的人畢竟是少數。我原本在習武方面也沒什么天賦。只是不甘心庸碌一生,才不分晝夜寒暑地勤加苦練,才會有今天的身手。天道酬勤,古人誠不欺我?!?/br> 商遙精神一振,問他:“那你在什么方面有天賦?把這份毅力用在自己有天賦的東西上豈不是更加事半功倍?” 肖錚一愣,一時間還真回答不上來。 商遙半開玩笑道:“該不會是雕刻吧?是不是覺得雕刻太沒有男子氣概了?我看你雕刻的木雕栩栩如生,等老了就算拿不動劍,還可以以雕刻為生?!?/br> 肖錚又是一愣,這回他沉默了很久,臉上露出恬淡的笑來:“那些木雕是我練劍練累了休息時隨手刻的小玩意,一開始也不熟練,熟能生巧罷了,真的談不上精通?!?/br> “哦?那你為什么想要練劍呢?” 肖錚說:“這樣才不會被人欺負?!?/br> “可有的人連劍都握不住,不但不用受人欺負,還可以肆意地欺負擺布所有人?!鄙踢b是因近日在陳宮中的身不由己有感而發。 肖錚嘆道:“娘娘說得極是,武功高強又有什么用呢?!?/br> 商遙立馬回過神來,為什么要將消極負面情緒傳給別人呢?這世上還是美好的事多過不美好的。她咳了聲道:“不過這樣的還是少數。你練劍還是有用的,不但救了普華居士,說不定以后還可以留在陳宮封個一官半職,從此平步青云呢?!?/br> 肖錚道:“那是太遙遠的事?!?/br> 太陽曬得人懶洋洋的,想想陳帝剛遇刺那幾日,太后如喪考妣的臉,凡是聽到宮人笑立馬當場將人杖殺,就連樹上的鳥叫一聲太后也會命侍衛射殺下來,搞得人心惶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因著這陣子陳帝身體明顯好轉不少,整個宣和殿也一改往日的沉悶,一圈繞下來,鳥語花香,歡聲笑語的。 瞧,現在晴空朗朗的午后,肖錚沐浴在陽光里,被七八個宦官和宮女圍著,十分有閑情地刻著他的木雕。 不得不說,人生在世,有一門手藝或者特長真的是十分吃香的事,總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小過完。比如擅雕刻的肖錚,他就地取材,用石頭,木頭,金屬,泥土等材料隨手就能雕出來各種栩栩如生的小玩意,再把這些小玩意轉贈他人,有道是禮輕情意重,他這一舉動自然籠絡了一大片人心。 商遙心想,有機會讓他給自己雕一個。 他們一群人討論得正熱鬧,商遙也沒上去打擾,普華居士的房門虛掩著,她敲了兩下便徑直走進去,門口立著一座屏風,屏風后坐著一個人,瞧那挺拔的坐姿不像是垂垂老矣的普華居士。難道剛才坐在廊下的不是肖錚?商遙狐疑地往前走了兩步,手剛搭上屏風,手腕驀地一緊,她下意識驚叫,卻被對方堵住了嘴——用唇。 他將她抵在屏風上,唇舌肆無忌憚地壓上來,焚燒般的熱烈在她唇齒間掃蕩,勾住她的舌尖含在嘴里反復□□,纏繞在鼻間的盡是他清爽的氣息。驚喜、不敢置信、激動瞬間盈滿胸口,商遙被他的吻逼得不斷往后仰,好怕再這樣下去把屏風壓倒,嗚嗚捶打了他兩下,他似是知道她的顧忌,帶著她一個翻轉,兩人倒在地上,他手掌墊在她腦后,稍微分開唇齒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俯身壓了上來。 商遙又擔心又害怕,可胸腔里燃燒的熱烈怎么也停不下來,她呼吸急促,腦袋一陣陣昏眩,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回吻過去。他渾身劇烈地一顫,難耐地想扯她的衣服,可終究是克制住了,吻得更深的同時不斷擠壓著她的身體。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暴雨般的吻沉寂下來,轉為綿密婉轉的糾纏,他含著她的下唇輕輕摩挲著,急促的呼吸聲漸漸平復,商遙頭腦昏眩,茫然地看著他:“我們這是在哪???” 裴楷之從抱著她坐起來,替她理了理凌亂的衣服和頭發,她臉上還掛著的淚痕,幸虧她沒有化妝的習慣,否則妝花了可沒法補救。明明她是他的,搞得現在像偷情似的。雙手捧住她的臉,又重重地吻了一下。 商遙從暈眩中回神,迅速地退到離他三尺遠的距離,手忙腳亂地開始消除剛才所有的激情痕跡,撫著guntang的臉頰,想到門甚至沒有鎖,萬一有人突然推門進來,他們就完了。 她埋怨地剜了他一眼。 他低笑說:“我有分寸?!鼻那娜剿掷镆粡埣垪l。 商遙咬唇:“這是什么?” “回去再看?!?/br> 突然,外邊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裴楷之面色一整,又是道貌岸然的模樣。 商遙立刻進入角色狀態:“長安侯怎么在這里?” “我和普華居士這幾日在探討玄學。他剛剛出去,可能還要一會回來?!?/br>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來,門被推開,是肖錚走進來,他看到長安侯立在屏風旁,陳美人站在離門口不遠處,兩人就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晚上,商遙回到房間后放下床帳,鉆進被窩里打開裴楷之塞給她的紙條,巴掌大的紙團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紙團里包裹著一個黃豆大小的藥丸。她看完后只有一個感慨,她那么努力地讀書識字,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場。否則連他寫的什么意思大概也讀不懂。 信上大概意思是說讓她抽個時機把這藥丸服下,服了這枚藥丸后會出現高燒不退、臉上長紅斑的癥狀。這是徐靖之的獨家秘訣,旁人是檢查不出來的。徐靖之會給她診斷為絕癥,然后她再以一個將死之人的身份跟陳帝動之以情,說想在短暫的生命里回趟家鄉云云,皇帝沒理由不答應。 果然跟她想的一樣一樣的。 啊啊啊,出宮之日不遠,好興奮。 ☆、生變 又到了例行扎針的時辰。徐靖之如常來到宣和殿,裴楷之如常跟在一邊,陳帝如常地不配合。唯一不如常的是太后此次沒在。 太后極為寵溺兒子,每次都會在一旁看著。 這次沒有來,兩個原因,要么朝中有要事,要么就是太后因為某種原因身體不適。 徐靖之和裴楷之交換了一個眼神,來到床前慢條斯理地取出針來。 裴楷之道了句:“太后還沒過來,再等等吧?!?/br> 這時,一宦官上前道:“陛下身體抱恙,朝中政事暫由太后執掌,太后抽不開身,今次 就不過來了。徐公子施針吧?!?/br> 裴楷之剛才過來時就看到太后的鳳攆往外朝去了,也不知道是誰這么大的臉面能讓太后撇下陳帝親自去接見。 裴楷之此行并不單單是為了尋找商遙,他肩上還擔負著皇帝的期望。 瞟了一眼陳帝,其實以徐靖之的能力,完全可以令陳帝身體恢復得更快一些,可那樣的話,太后又怎會被他們掣肘? 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當太后以公主病危的名義遍尋名醫的消息傳到魏國時,魏囯早已從間諜那里得知了事實的真相。 可魏帝正籌劃著和鮮卑聯手南下攻打齊國,無暇西顧。 那時的裴楷之正發了瘋一樣四處尋找失蹤的商遙,他翻遍了幾乎整個魏國,甚至連云游在外的王徽容和湛秀都被他找到了,可唯獨沒有商遙的消息。當他聽說陳帝被刺客以獻美人的名義被刺時,沉寂如一灘死水的心悄悄地興起了漣漪,他荒謬地想,會不會那位美人就是商遙呢? 試想天下那么多美人,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是完完全全的僥幸心里,可這是他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或許她就是呢。他這樣想。 如果只是單純的去救商遙,沒有人會答應讓他去??梢坏砍兜絿业睦?,皇帝自然會為他掃平所有的阻力。裴楷之想了三天三夜,給皇帝上了一份奏疏,上面詳細地分析了下當今天下大勢,以及魏一統天下的策略。當然,這些都比較空泛。重點是魏國要南下攻齊,與齊國唇齒相依的陳囯必定不安,他愿意出使陳囯說服陳帝保持中立。最后的重點詳細地列明了救陳帝而帶來的方便。 皇帝被他打動,所以才有了此次陳囯之行。 裴楷之心想,太后此番要去接見的該不會是齊國的使者吧? —— 深夜,裴楷之帶著徐靖之專門去拜訪了太后。 為什么是深夜呢。裴楷之是這樣說的:“在下聽說太后今天特意接見了齊國的使者。本來兩國來往正常邦交,這也沒什么??晌掖笪鹤罱妄R國正是劍拔弩張的時刻,我大魏籌謀已久,與齊交戰不過是早晚的事。齊使的到來令在下很不安,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這才深夜來拜訪太后,冒昧之處還請太后多擔待一些。靖之替陳帝醫治的這段時日來,戰戰兢兢,勞心勞力,太后此舉是否不太恰當?” 太后深夜被人打擾,臉色著實談不上好看,長安侯語調平平的這一番質問得她有些惱火,她一時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長安侯是聽誰說的?” 裴楷之不答反問:“太后不否認,是等于承認了嗎?” 太后冷道:“齊國確實遣使過來。長安侯也說了,兩國來往建立邦交很正常,齊使的到來跟長安侯以及魏國都沒有關系。長安侯不必憂慮?!?/br> 裴楷之說:“我憂慮不憂慮的倒無所謂。憂慮的是靖之?!?/br> 太后眼眸一冷,他輕描淡寫的話里隱含的威脅不言而喻。當今天下形勢,魏國最強,別說陳帝的小命還拿捏在徐靖之手里,就算沒有這一層,太后也會顧忌魏國不敢動他們兩個,齊使的來意確實是想聯陳抗魏。朝臣一半支持一半反對。太后雖然沒有當面拒絕齊國使臣,但心里已經有了計量,一來陳帝還要靠徐靖之醫治,二來魏國鋒芒正盛,又有鮮卑相助,她覺得還是暫避鋒芒為好,三來陳囯地勢易守難攻,乃是天然的屏障,她自以為可以安穩一世。面對長安侯如此咄咄逼人,頓時惱怒起來:“那長安侯想怎樣?” 裴楷之笑容清淺:“我的建議是驅逐齊使!” 太后不怒反笑:“長安侯深夜來此就是來命令老身的?” 裴楷之忙道不敢,“我和靖之為了醫治陳帝,孤身來陳,太后不該拿出一點誠意來嗎?” “老身許諾給你們的金銀綢緞美人不就是誠意嗎?” “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覺得自己和靖之的安全受到了威脅。這才是重點?!?/br> 太后沉聲道:“長安侯這是逼迫老身了?” 裴楷之眉眼輕抬:“太后如此維護齊使,難道真的是有意和齊國結盟?” “自然不是?!?/br> “那為什么不肯答應在下這小小的要求?” 太后一時詞窮。宮女宦官們大氣都不敢喘,倒是始終侍立在太后身邊未發一語的男子忽然輕笑一聲。 這笑聲落在死一般的沉寂來真是尖銳又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