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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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著所有人的面,大帝毫不掩飾他的厚臉皮,無賴勁兒變本加厲,百里婧捧著他的臉,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陌生五官,想起那個無知的少女和她病弱的夫君,在錦華宮的長長臺階下,他蒼松翠竹般的筆直腰桿,她惡作劇的歡喜心境,將唇印滿他整張臉…… 還是他和她,又不再是他和她。 她無法從過去抽身,也再不肯留戀過去,仰頭將唇印在他的半邊面頰上,又留了道唇印,纖細的手指卻摸上了他的耳,輕輕揉了揉道:“好了,陛下,明日再鬧,今日可夠了?!?/br> 最親昵無外乎撫觸,大帝顯然愛極了她的小動作,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下,這才直起身:“聽皇后的,朕也去更衣?!?/br> 他松了她的手朝外走去,腳下生風,與方才的黏人無賴模樣全然不同,他此生只在一人面前低過頭,或是因她一人而低頭。宮人忙跟上。 孔雀的目光從大帝離去的方向收回,再回身卻正對上鏡中百里婧的目光,她的雙眸與從前的水光盈盈清澈見底全然不同,平靜得好似深潭一般。 孔雀曾見識過她的單純愚鈍甚至發狂躁動,這會兒竟被她看得格外不自然起來,眼神移開,躲閃了過去。 卻不想那位皇后竟開口道:“你似乎對陛下格外關心?!?/br> 宮人們正替皇后重新整理妝容,聽見這話,雖知曉皇后并非針對她們,卻還是大氣也不敢出,屏住了氣息繼續手里的動作,殿內忽然安靜極了。 孔雀的心一跳,昭然若揭的心事無法藏住,可她為暗衛這些年,早已習慣收斂情緒,她也不躲不避,鎮定自若道:“回娘娘,孔雀自四年前出鳴山,便一直追隨陛下左右,陛下的安??兹缸匀魂P心,原是本分所在?!?/br> 宮人們無人敢否認孔雀的與眾不同,她是大帝帶回來的姑娘,既非宮女,又非嬪妃,悉心照料大帝的身子,比之太醫更親近,連皇后初回宮時,也曾受她照料,這樣一個人,與大帝的關系豈會平常? 而皇后娘娘的發問也實屬理所當然,哪位正宮娘娘容得下不清不楚的女人呆在陛下身側? 皇后聽罷這話,目光只盯著鏡中的自己,伸手扶了扶略有些傾斜的鳳釵,淡淡笑了起來:“以姑娘對我的諸多了解,恐怕我們一早也是故人,只可惜我從前眼拙心盲,未能識得姑娘,希望姑娘日后仍記取本分所在,潛心照料陛下……” 孔雀來不及答復,卻見那位皇后轉過頭來,望著她似笑非笑道:“哦,聽說姑娘是藥王的義女,論起輩分來,也該是陛下的表妹了。不知姑娘芳齡幾何,是否許了人家?若是已有婚約,我可得好好說說陛下,莫要耽誤了姑娘的婚姻才是?!?/br> “娘娘……”孔雀的臉一陣燥熱,她能在任何時候鎮定自若,卻無法完全藏住心里的秘密韓娛之魔女孝淵。她對一人情根深種久矣,卻從未得到他一絲感情,大帝只念著義父的情分對她寬容,從前她多少次想致眼前這女人于死地,不,并非刻意,只是順水推舟,美其名曰想讓大帝能從東興全身而退。 如今這女人再也不是東興榮昌公主,今日立后大典一過,她會成為大秦皇后,名正言順地站在大帝身側,甚至她腹中已有大秦的血脈,與大帝骨rou相連。她孔雀有什么能耐與之爭搶,連養育她成人的義父一顆心也全在她身上,這世道如此同人不同命,她除了認命,又能如何? “姑娘既是陛下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我在這宮里沒什么故交,若有人能同我說說體己話,倒也是我的福氣。怎么姑娘反而害羞了?”百里婧說著,站起身來。 “我……”孔雀在她起身時,不自覺倒退一步,頭也微微低了下去。 是誰說榮昌公主一無是處全然有勇無謀? 重獲新生的榮昌公主僅僅是站起身,僅僅是朝她望過來,那一眼森冷威嚴,孔雀竟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這壓迫感與那人寒波生煙般的眸子相似又有不同,她曾是東興公主,又披上大秦皇后的鳳袍,尊貴與驕傲寫進骨子里。哪怕她曾跌落萬丈懸崖,此時她是皇后,也將是中宮之主,她再和顏悅色地與她親厚,希望有人能同她說說體己話,可誰都明白,今日過后,再無人可同她親近。 尊卑有別,親疏有別,孔雀分明入不了她的眼。 心思陡轉,孔雀垂首退到一旁,恭順地應道:“孔雀不過一介民女,一切只聽陛下同娘娘吩咐?!?/br> 百里婧微微一笑:“這倒顯得生分了?!?/br> 話雖如此說,客套完了,她也不再繼續追問下去,伸出纖纖手指撫平袖口的褶子,對宮人道:“帶我去瞧瞧陛下吧?!?/br> 腳步平穩,步伐不急不緩,全無焦躁虛軟,宮人小心地扶著她,再無人去管孔雀是何神色。 正如大帝在皇后的面前頑劣且無賴,卻無人敢質疑大帝的威嚴同狠戾,皇后也正一步一步走著他的路,在大帝面前乖巧柔順,在人前不容置喙。宮人惶惶,既敬且畏。 大帝剛沐浴更衣完,宮人正替他束發,忽聽得門外一道低聲驚訝:“娘娘您……” 大帝轉過身,便見他的妻從外走來,一身玄色鳳袍曳地,露出的鞋履亦是玄色底紋,腳下倒是平穩,她一手被宮人牽著,一手自然而然地撫著小腹,有孕的身子已顯懷。 大帝的眸色有些許不自然,轉瞬又被他壓了下去,笑問:“時辰快到了,怎么胡亂走動?” 伸出長臂要牽她。 百里婧笑盈盈握住他的手,到了他跟前卻又松開,將他的肩膀按住轉回了鏡子前,問道:“只許陛下替我盤發,不許我替陛下束發?” 大帝黑眸帶笑,拍了拍她放在他肩頭的手:“朕怕累著皇后?!?/br> 說話時,百里婧已伸手接過了宮人的梳子,熟練地梳著他的黑發。 宮人從未見過皇后對大帝的體貼,數月以來,每日皆是大帝對她哄著逗著,初回宮時,稍不順心手邊有什么便砸什么,幾次三番要死要活,折磨得眾人不得安寧。是以,宮人皆以為她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可憐女人,莫名其妙得了大帝喜愛,擁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可顯然他們猜錯了,皇后梳頭的手法很熟練,大帝的神色也十分坦然,并無半分擔憂,顯然這種情形并非初次經歷。 很快,大帝披散的長發被她束起,她以手順著那梳子的印記撫了撫,一絲不亂超級新聞眼。隨后大帝起身,雙臂舒展,宮人將玄色龍袍換上,皇后親自替他系上腰帶,撫平褶皺。 待觸摸到他的腰帶上鑲嵌的美玉,一顆比一顆更華貴,百里婧不由地抬頭看他——他的確做慣了帝王,當初不過穿一身樸素的常服,也能大開大合理所當然地讓她更衣束發。站在此刻回想從前,才能從樁樁件件的小事里頭看出端倪來,記取他的從容與掌控。 宮人為大帝戴上冕旒,百里婧替他理好了朱纓同十二道垂旒,這才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瞧見西秦大帝的本來面目,最陌生的面目——五官絕美無可挑剔,玄黑的龍袍威嚴肅穆,沉重高聳的冕旒讓他越發不可親近,仿佛穿上這身龍袍戴上這冕旒,他便再也不是她夜夜的枕邊人,而是冷血殘酷的暴君,他讓人懼怕,令九州敬畏。他活在傳說中,下凡塵走一遭,又回了傳說中。 見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瞧,傳說中的西秦大帝摟住了她的腰,微微垂首輕蹭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怎么,小心肝,不認得朕了?還是朕太美貌,看傻了?” 一開口暴君的面孔又破開,百里婧跟著笑開,不否認:“嗯?!?/br> 大帝哈哈大笑,毫不謙虛地認了下來:“小心肝,你的運氣好,旁人即便能瞧見朕的美貌,卻獨你一人能摸到。當然,你也是朕見過的最美的女人?!?/br> 兩個絕世姿容的人湊在一塊兒,彼此還說著這等話,宮人連從心底發出半聲唏噓也不能。天下第一美貌的西秦大帝找了位絕美的女人做了皇后,兩人生出來的孩子,該有如何驚天的美貌?那孩子此刻正睡在皇后的腹中,聽著父母恩愛有加互相恭維。 “陛下,娘娘,吉時到了?!?/br> 禮官來請。 百里婧的手被握住,大秦皇帝牽著她,黑眸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雖仍陌生卻令她無所畏懼:“小心肝,隨朕去瞧瞧朕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br> 從此后江山社稷,家國大事,她再不能置身事外,必須與他共同擔負。 第一個瞧見她的,是等候在殿外的白岳大將軍和北郡藥王,二人的神色皆有異樣,白岳大將軍臉上痛楚與欣慰交織,北郡藥王卻是黯然同強顏歡笑更多。 不過,帝后二人并不在乎旁人如何作想,他們要走的這條路,雖然看起來光華美好,可其實逼逼仄仄,除卻他們互相攙扶,旁人也多數無能為力。尋常百姓家的夫妻如是,大秦帝后亦如是,何況“家”字頭上還壓著一個“國”。 “哇!大美人和娘娘!我的眼睛不知道該看哪里了!”梵華匆匆忙忙從御膳房趕回,見到這一情形,忙不迭就想上前去扶住皇后娘娘,卻被仇五從身后一把拽?。骸靶∝?,相爺吩咐今日不準你胡鬧,尋常倒罷了,今日若是鬧大了,陛下可不會再饒你!今日是陛下的大喜日子!” 梵華掙扎,齜牙咧嘴道:“小五!你放開我!老薄薄真是瞎cao心!娘娘嫁人,我怎么會胡鬧呢?大美人和娘娘對我那么好!可是我離開娘娘會死的!我得陪著娘娘??!” 仇五不放,放狠話道:“小貓,相爺說了,你若是聽話就可以自己去玩兒,若是不聽話,我可要點你的xue了,定住了你就哪兒都去不了了!” 梵華一聽火冒三丈:“點我?老薄薄要點我?你讓他自己來??!我和他什么仇什么怨?!” 仇五眼皮一跳,瞅了一眼站在梵華身后的釋梵音,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含含糊糊道:“小貓你忘性挺大啊……”昨兒個是誰在亭子里氣得相爺險些吐血身亡,虧她半點兒不自知。 “梵華,別胡鬧了,今日娘娘大婚,用不著你在,我們安靜地替娘娘祈福,愿她平安順遂?!?/br> 釋梵音開了口重笙。 梵華聽罷,比領了圣旨還聽話,立馬身子站直,雙手合十,道:“好吧,那我就不和老薄薄計較了,我給娘娘祈福?!彼谋奶嘏芑蒯岃笠舾?,央求道:“你教我念經吧?我以后天天替娘娘還有你祈福?!?/br> 仇五在一旁瞧著不對勁,覺得相爺的擔憂不無道理——這小貓瞧著那妖僧的眼神那樣依戀,讓她上樹就上樹,讓她下河就下河,讓她念經還就念經了,相爺以往要使勁了力氣才能讓小貓就范,這妖僧三言兩語就做到了,真夠邪門兒的。 釋梵音的臉色蒼白,無悲無喜地沖梵華笑:“好?!?/br> 目送帝后乘金輿出了清心殿,往立后大典的龍華殿去,梵華問釋梵音:“你昨天和我說,晏氏的族人不可與外族通婚,是不是我們生下來就已經知道要和誰成親了呢?” 釋梵音對她有問必答,點點頭:“嗯?!?/br> 梵華雙目放光:“那我要和誰成親?他已經長大了嗎?” 她對晏氏部族太好奇,對過去太好奇,可她全無記憶,只能一點一點問出來。 釋梵音笑了,又點頭:“你如今已十五歲,他自然也長大了?!?/br> “他長得好看嗎?”梵華滿懷期待。 釋梵音沒有任何遲疑,實話實說道:“比薄相好看?!?/br> “咳咳咳咳咳……”仇五本是在一旁聽個熱鬧,二人也沒有阻止他聽墻角的意思,哪知竟聽這妖僧口出狂言,不僅說什么小貓已有婚配之人,還公然詆毀相爺! 梵華眼里光芒更盛,了然地點頭道:“我就知道老薄薄長得太磕磣了……”轉頭對仇五道:“小五,你不要笑,老薄薄夠可憐的了!” “……”仇五別開頭去,這妖僧看樣子是想將小貓拐跑了,他得趕緊稟告相爺。 梵華的好奇心并沒有因此打住,她靈光一閃瞅著釋梵音道:“咦,不對啊,如果我有要成親的人,你也有嗎?” 釋梵音沉默了一瞬,蒼白的臉色卻沒有絲毫波動:“嗯?!?/br> 梵華顯然對那個人更感興趣:“那她好看嗎?” 釋梵音未答,目光追著金輿和禮官的鳴鑼開道聲,梵華也隨著他看過去,金輿里抬著大美人和娘娘。 她笑嘻嘻地問:“比娘娘還好看嗎?” 釋梵音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卻雙手合十,微微垂首道:“……阿彌陀佛?!?/br> 仇五今日聽了太多秘辛,苦不堪言,真不知該不該同相爺一五一十地說了。相爺這會兒在龍華殿張羅著陛下大婚的種種,事無巨細地一一cao辦,如今倒好,后院起火了,妖僧正妖言惑眾地要挖了他的墻腳!真不如派他出去公干,像傅三、桂九,再不摻和這理不清的家務事??! 相爺身邊的幾個暗衛,如今只桂九一人為陛下所用,連陛下大婚也伺候左右,可這普天同慶的日子,桂九的臉上卻不見一絲笑意,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著。 御前侍衛統領袁出見狀,悄聲問道:“這是怎么了?” 都是大帝身邊伺候過的人,在東興時,袁出、桂九更是先后伺候過大帝的衣食起居,桂九也沒什么可隱瞞的,如鯁在喉般顫聲道:“陛下今日還不曾服藥,這四月……” 袁出也懵了,攥緊了手中的劍,低聲喝道:“你們怎的如此糊涂?!” ☆、第313章 大秦皇后 “方才娘娘來得突然……”桂九一言難盡,說半句袁出也就懂了。 “陛下……唉!”袁出一聲嘆息,不能去勸大帝,便將所有罪責推到那位娘娘頭上,若非因了她,大帝何至于此? 桂九明白袁出的不滿,那位娘娘一時心血來潮替大帝更衣束發,想必連大帝自個兒也不曾料到。藥來不及服便不服,若無其事地硬扛下來,將他們這些干著急的奴才通通打發出去,拿自己的身子做賭注。 這本也不是那位娘娘的過錯,可事事皆因她而起,大帝每每服了藥,等藥味散去才肯進暖閣,日日以內力發聲形如常人,今日立后大典之上還要來個力氣活,身子可如何受得了? 桂九比袁出膽大心細,也曾勸說過大帝,何不對那位娘娘實話實說了,難不成夫妻已做了一年有余,龍子都懷上了,娘娘還能嫌棄陛下? 若是尋常女子,真心假意有幾分并不清楚,卻定會對大帝趨之若鶩不敢怠慢。這位娘娘是個奇人,愛上過啞巴時候的大帝,極盡溫柔地伺候過他起居,大帝在她面前何等落魄模樣不曾有過?他們這些奴才也跟著瞧了多少驚天動地打死不能說的場面,能屈能伸的陛下,恢復了九五之尊反而寧折不彎了,何苦來的? 以本來面目成了真正的夫妻,怎么反而對枕邊人瞞了個徹底?大帝這樣做,得不償失。 可大帝的旨意什么時候輪得到他們來指手畫腳?大帝說要如此便如此,他們這些做奴才的,也許看不著他的長遠打算,始終無法揣測圣意,唯一能做的,便是將眼前事辦妥了。 望著眼前筆直的御道,桂九沖袁出道:“金輿已至龍華殿,這藥是不可能再續上了。娘娘一人知曉倒也無妨,文武百官皆在等候御駕,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了,我等嚴正以待竭力補救吧?!?/br> 袁出遙望殿前立著的溫潤如上好青瓷的男人,道:“有薄相在,定是無礙的,只要熬過了立后大典,一切好說?!?/br> 再沒工夫低聲私語,因殿前等候的文武百官已跪地齊聲高呼萬歲。這聲勢比之陛下去歲末回長安城時又有不同,那時君臣初見聊表心意,這回山呼萬歲普天同慶。 整個龍華殿廣場上跪著的皆是大秦的棟梁,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齊齊整整擺了一盆又一盆的名貴牡丹,各色品種皆有,各色花朵亂了人眼,仿佛聽候圣旨,齊刷刷一夜全開了。 大帝先下的金輿,瞇著眼望了望跪地的文武百官,還有薄相費盡心思說送來就送來的萬千牡丹,這才回身,唇角微勾起,伸出長臂親自去牽金輿內的皇后。 無人敢抬頭瞧,無人敢開口說話,只靜靜等候大典開始,偌大的龍華殿前廣場,只能聽見風吹過蒼狼白鹿旗幟的聲音。 今日是個好天,日光炫目、炙熱,金輿華蓋下卻一片蔭涼,百里婧纖細的手掌進了他的手心,被他牽著走下了懸空的金輿猛婿。 與上回成親不同,她的眼前無大紅蓋頭的遮擋,一覽無余。借著他的力道穩穩踏上實地,相信他的力道,不再驚訝于他掌心的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