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其實蘇可費勁進府來,一是來見田太姨娘,二就是來見邵令航。 那日從杜府離開,若不是有杜三爺從中周旋,那些敬王派來守在門口盯梢的人根本甩不掉。敬王有心要控制邵令航,她的死絕對好過她的生還,所以一定會防備邵令航知道她的消息。但她已經跑了,消息就有漏出去的可能,敬王應該也會有別的動作。她必須在這之前見一見邵令航,知道他的想法。 所謂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敬王會盯著邵令航的一舉一動,但侯府內部,他還沒有時間將手伸得那么長。她犯險進府來,不管敬王有沒有料到,卻絕對是見邵令航最好的地方。 只是眼下的難題是,要如何見到邵令航呢? 白天府內人多眼雜,晚上倒是人少,但是戌初落鑰,各處門房都有人值夜。從小院到前院,平日里行走起來也要一刻鐘多的工夫,想在這時間內避開眾人和門房,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與其她去找他,不如他來找她。 “上次四房的楊姨娘生產,田太姨娘跑出去了。是誰去老夫人那里找許mama的?”蘇可問丫頭,“是你嗎?” 丫頭點頭,“是我。以前姨娘跑出去,我們都不會去回稟,沒的挨許mama的訓。只是那天姨娘實在跑得沒了影,我們也知道很可能在四房那邊,但姨娘在府里一直過得隱秘,我們也不敢貿然去找。這才去找的許mama?!?/br> “既然你能在府里行走,那便省事多了?!碧K可有了些主意,“只要田太姨娘再出個事,你往老夫人那邊去一趟,倘若能見到侯爺,或是侯爺身邊的月嬋或者孫mama,只要帶個信兒塞個條兒就行了。依侯爺的性子,不管你們所說是真是假,只要有個影兒,侯爺都會來的?!?/br> 丫頭沒蘇可想得這么樂觀,皺著眉頭道:“我過去不難,但是你說再出個事兒,什么事兒?” 蘇可的意思,田太姨娘橫豎腦筋不太清楚了,只要大門一敞讓她再跑出去一回不就成了。 丫頭似乎看出蘇可的意思,搖頭道:“她清楚的時候就很清楚,雖然年月記不清,但總還記得不要給五爺惹事,不能讓老侯爺為難,所以這小院輕易不肯踏出去。若是糊涂起來,大多時候也是關起門來自己哭鬧,這一年多統共就出去四回,三回因著你,一回因著四房生孩子?!?/br> 積舊庫房一回,挖梅子酒一回,那另一回…… 燈籠么? “田太姨娘那燈籠是怎么拿回來的?” 似乎才意識到說漏了嘴,本來都不怎么提的事,經丫頭這么一說,反勾了出來。丫頭自己癟了嘴,一旁的啞婆子也是諱莫如深的模樣,垂著頭不言語。 蘇可看看兩人,不由翻了翻眼,“那婆子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原先我還有心查,現在事情這么多,你們橫豎給我個交代就是了。給你們塞那紙條,只是因為我好奇,想打探你們的事。如今你們瞧瞧我的境況,難道還為個燈籠追究你們不成?” 丫頭看看啞婆子,復又看看蘇可,低聲囁喏,“那燈籠底下有銀片做的流蘇穗子,風一吹便叮當響,聲音很獨特。姨娘循著聲音就跑過去了,那婆子嚇了一跳,大約以為見著了鬼,腳下一滑就翻過欄桿栽下去了。我遠遠瞧見的,姨娘還要下水救人,被我給拉回來了。后來才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那婆子不會水,最終就這么淹死了。 蘇可嘆了口氣,屋里的氣氛一時僵冷起來。她也料著田太姨娘不至于為了搶燈籠而將人硬推下去,但畢竟一條人命。她抬起眼皮看向床上的田太姨娘,人似乎還糊涂著,嘴角掛著一點笑容,對著角落出神地想著什么。 “還是說回侯爺的事吧?!碧K可提了提精神,當務之急,就別這么傷春悲秋了,“田太姨娘都不能受什么刺激???” 聽得蘇可這么一說,丫頭登時撐大了眼睛,連著底下的啞婆子都跟著直起背來。 丫頭口氣很沖,“不能因為你自己的事就來傷害姨娘。老侯爺……”她壓低了聲音,“老侯爺去世那么多年,我們都不敢提。姨娘半輩子窩在這角落里已經夠可憐了,有時我們都希望她糊涂著,好過現世艱難。你要是敢拿著這法子來傷害姨娘,別怪我們翻臉。只要我們朝外面喊一嗓子,牛婆子立馬就會帶著人闖進來的?!?/br> 蘇可瞧她說起脾氣就起脾氣,也是無奈得很,“那要循著什么由頭讓你去前面呢?” “就說姨娘病了,我上前頭找老夫人求恩典,給姨娘請個大夫來?!?/br> “這事回稟了許mama就行了,你又怎么進屋,又怎么見到侯爺呢?” 丫頭氣急敗壞,“我不會鬧一鬧嗎?嗓門大一些,爭取把侯爺從屋里鬧出來。你不就是想讓我給侯爺捎個話兒或是帶個條兒,到時候我撲騰過去,給侯爺手里一塞,不就結了?!?/br> 這么個直剌剌的性子,有些沖動莽撞,卻又有股子勇氣。 蘇可很疑惑丫頭是怎么在這小院過著寡淡的生活,若是一直生活在外面,該是個活潑爽直的人。和杜之落倒是有幾分相像??墒?,一個糊涂瘋癲,一個口啞無言,她竟然還保留著一些本質的東西,也是難得。 “既然你有把握,那就拜托你了?!?/br> 丫頭舒了口氣,不知是不是奪回了主動權,又或者是因為有了件新鮮事,她表現得有些躍躍欲試。蘇可莞爾,傾過身對她說:“我告訴你個法子,你這樣說,到了擷香居,一準兒能將侯爺喊出來?!?/br> …… 雖然商議得這么好,但其實也沒有完全的把握。 比如邵令航可能根本就沒有去老夫人那里請安或是用晚膳。那人萎頓起來就特別的不顧其他,之前從杜之落和杜三爺那里聽來的只言片語,似乎邵令航已經連著酗酒多日。他一個人還好些,加上還有個梁瑾承陪著他,兩個人湊了伴,結果便更加糟糕。 但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總得去試試。倘若真的沒如愿,還有請來的大夫。 蘇可手里還有五十兩的銀元寶,賄賂個大夫還是足夠的。讓大夫幫忙給邵令航,不,給許mama或是月嬋送個信,應該不成問題。 于是到了晚晌,天剛擦黑,四處還沒有落鑰,丫頭在廚房里用辣椒在眼底點了兩下,赤紅著眼睛跑了出去。 牛婆子在后面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丫頭不管不顧,只一門心思往擷香居跑。 要說老天相不相助呢,邵令航并沒在老夫人那里,然而老夫人因著晚膳時分沒見著人,叫了月嬋來問話。丫頭在擷香居門口被攔下的時候,月嬋剛好出來。 丫頭扯著嗓門,生怕里面的人聽不見,大喊道:“老夫人,求您開恩,給姨娘請個大夫吧。姨娘連著做了好幾日的夢,說是那蘇管事找她索命來了。姨娘現在快不行了,老夫人您開開恩,橫豎蘇管事的死和姨娘也沒有關系啊?!?/br> 她這么喊,能叫出來的只有許mama。 但老夫人經過蘇可之前的提點,這種時候反而不會讓許mama和小院再有牽扯。于是打發人出來,只說丫頭胡言亂語,哪來回哪去,不然就關到柴房里,什么時候消停了什么時候再放出來。 丫頭還不依不饒地鬧騰著,月嬋在旁邊冷眼旁觀,這會兒就疑惑了。 “你這說的是哪房的姨娘?” 丫頭生怕事情鬧得不夠大,直說道:“我是后花園小院里田太姨娘身邊的?!?/br> 田太姨娘的事,月嬋多少有些耳聞。聽了不由挑眉,頗為好笑地問她,“蘇姑娘好端端找田太姨娘索命干什么?” 哭得凄慘的丫頭抹了把眼淚,上下打量了月嬋一眼,并不認識她,但本著蘇可的囑咐,若是遇上月嬋或是孫mama,紙條也可以交托。所以這會兒便吸著鼻子問道:“你是誰?你是哪里當差的?” 月嬋覺得丫頭太沖了些,在擷香居這樣鬧,沒得把自己折進去。侯爺那里還不太平呢,她可不敢行差走錯。所以也懶得兜搭她,說:“我不是擷香居當差的,說不上話?!闭f完對攔門的婆子打了聲招呼,提裙便走。 那攔門的婆子正厭煩丫頭,這邊叫人來壓住丫頭,那邊虛笑著送月嬋,“月嬋姑娘好走,天黑,要不讓個小丫頭給姑娘前頭提著燈籠?!?/br> “不用……” 月嬋的話還沒說完,只覺身子往下沉,低頭一看,丫頭竟然朝她撲了過來,拽著她的衣裙跪下去。臉上的鼻涕眼淚全蹭在她的衣裙上。 “jiejie是侯爺身邊的人吶,那肯定說得上話啊,求jiejie幫幫忙吧,我們姨娘是真的不好了?!?/br> 月嬋可不敢攬,扒著丫頭的手往外拽,自己緊忙逃開了。 看門的婆子見狀,忙帶著人把丫頭往后拉,押著肩膀給提溜走了。月嬋撫著胸口喟嘆,不想府里還有這么沒眼色的下人。正嘆著氣,忽然發覺手里多了個東西,攤開手掌一瞧,竟是個疊起來的紙條。 月嬋也是個機靈人,迅速將手掌攥起,扯扯衣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快步離開了擷香居。 直回到前院的荷風齋,月嬋才小心展開紙條,上面只寫了三個字:水綺亭。 她有些不解,正好孫mama從屋里端著未動的飯菜出來,她迎上去,將事情的經過說了,把紙條拿給孫mama看。 “田太姨娘那邊的丫鬟?”孫mama有些琢磨不透。 月嬋也是滿頭霧水,“說是蘇姑娘給田太姨娘托夢了,夢里似乎要找田太姨娘索命。這不奇怪了么,蘇姑娘是進宮不見的,和田太姨娘有什么關系?!?/br> “托夢?” 聲音從屋里傳出來,月嬋嚇了一跳,回身去瞧,身子都站不穩的邵令航,倚著門框醉眼朦朧。 “她給太姨娘托夢,卻不來我夢里。我沒護好她,要索命也該來找我才對啊?!鄙哿詈秸f得委屈,七尺男兒,似哭似笑的樣子讓人心疼。 孫mama見邵令航終于肯起身動一動,將手里的托盤推給月嬋,自己拿著紙條過來,“你瞧,那田太姨娘身邊的丫頭給月嬋塞了個紙條?!?/br> 邵令航的目光是渙散的,盯著那紙條看了半天,重影重得像在看畫。等終于凝了目光,看見那三個字的筆體,眼睛登時撐大幾分。 尤不敢相信,一把抓過紙條仔細地看,都快和臉貼在一起了。 “這是,可兒的筆跡?!?/br> 蘇可的字他見過,因為寫得不好看,調到老夫人那里后她每晚都要練一個時辰。他還曾抄了份字帖給她,謊稱是名家留下的,其實她后來練的都是他的字。所以這簡單的“水綺亭”三個字,有她本來的婉約,還帶著些他的蒼勁。功夫不到家,不倫不類,卻很有特點。 紙是現裁的,字跡上的墨還新。這怎么會是一個死去十來天的人寫的? 水綺亭? 讓他去水綺亭嗎? 誰在水綺亭里等他? 邵令航有些說不出的激動,歪著身子就要往外走。孫mama和月嬋見他不穩,忙上去扶著。問他怎么了,他難掩臉上的喜悅,又哭又笑地說:“她沒死,她在水綺亭等我?!?/br> 這話怎么聽都有些瘆人。月嬋是帶來紙條的人,這會兒將托盤放到地上,扯著邵令航的衣裳往回拽,“侯爺,您別魔怔了,蘇姑娘已經走了,她不可能在水綺亭等你。您清醒點?!?/br> “不不不,這是她的筆跡,她沒死,她肯定是回來了?!?/br> 回來?還魂么? 月嬋瞪著眼,和孫mama對視一下,兩個人使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邵令航拽進屋。孫mama喘著氣,真是想抽他兩巴掌,但到底不行,瞧著桌上的茶盞,抓起來就是一潑。 邵令航瞬間老實了,水順著他的臉淌下來,好些日子沒刮過的胡子亂七八糟的,水滴下來,像是流著淚似的。 他哽了哽喉嚨,聲音沙啞,“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我得去見見她?!?/br> 孫mama一時又難過起來,用手錘著他肩膀,眼眶也開始泛紅,“冤家呦,你就不能振作些?!?/br> 邵令航不語,但也沒打消念頭。 月嬋理解他的心痛,這會兒便安撫他,“要去也不能現在去,等各處落了鑰,沒人了,你偷偷往后花園走一遭。她若是真的在,你們敘敘話,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F在呢,您洗漱洗漱,吃些飯,她若是瞧見您這幅樣子,輪回路上豈不也難受?!?/br> 邵令航抹了把臉,酒喝得太多,想要精神起來都沒有力氣??蛇@么大的念想擺在那里,他得去。月嬋說得對,他得體面的去,讓她了卻牽掛。 落了鑰,熄了燈,月上中天。 打點了看門的婆子,邵令航一個人慢慢走向水綺亭。建在池子上的閘亭,四面的門扇都關著。臨近了,心又驟然疼起來。 他推門進去,茫茫的黑暗,他對著半空張開口,好半天,才輕輕地喚了一聲:“可兒……” ☆、80.080 春水驟然覆頂 他推門進去,茫茫的黑暗,他對著半空張開口,好半天,才輕輕地喚了一聲:“可兒……” 這聲音凄涼又悲切,環繞在空曠的水綺亭里,沒有回音,也沒有回答。 是人是鬼,他得見見她。來不及說的離別,為她報仇的決心,這些日子來的想念和追悔,他想跟她說一說。他太愁苦了,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解脫。哪怕她化鬼歸來,對他埋怨,向他索命,他都不在乎。只要還能再見一面。 他松開緊咬的牙齒,喉嚨里先是一聲嗚咽,隨即便是哀求,“可兒,我來了,你出來見見我?!?/br> 事實上,從邵令航邁進水綺亭的第一步,她就已經瞧見他。 想象得到他的境況不會好,糾纏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兩人都邁了一步,才有了起色,她卻突然“死”了。仿佛坐實了他克妻的傳言,讓他背上洗脫不掉的罪名。他一定有自責,有內疚,有求而不得的惆悵,人變得郁郁寡歡,不是說茶飯不思么,那一定會瘦了許多吧。 可已經適應了屋里的黑暗,當瞧見他的第一眼,蘇可的心便狠狠地抽痛起來。 他的穿戴一如當日初次相見,銀絲擰竹節的發冠,石青色的緙絲長袍,連鴉黑腰帶上墜的玉環、香囊、赤金帶勾都一樣不差。甚至身上都散發著nongnong酒氣。 并非是半信半疑來的,他很篤定,打扮成這樣來同“她”作別。 怎么開始的,還怎么結束。這感情兜兜轉轉也沒有結果,既然天人永隔了,就要善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