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那口氣呼在邵令航的后頸上,察覺到那股溫熱,邵令航的情緒慢慢壓了下來。 “你沒事?” “沒事,放我下來吧?!碧K可喘息著,因為感受到邵令航胳膊的顫抖,出于一種自衛,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蛇@里畢竟是侯府,人多眼雜,擷香居的人是管不了了,但外面還是能避就避。 只是邵令航不肯撒手。 “你是醒過來了,還是根本就沒暈?”他語氣聽上去不佳。 蘇可分開一點距離,瞇著眼睛對他笑笑,“沒暈,我怎能那么傻,那酒真算得上陳釀了,勁頭大得很。我自己的酒量我知道,真都喝下去,華佗來了我也沒救。所以吞了半罐子就撒手了,我還算聰明吧?!彼┛┬α藘陕?,因為邵令航黑著臉,她的笑就止住了,扯他的衣裳,“快放我下來吧,這樣我反而更難受?!?/br> “那酒里沒毒?”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碧K可挑了下眉,“我也怕有毒呢,送來之前已經嘗過了?!?/br> 不知道是不是酒勁終于上了頭,蘇可的臉開始變得紅撲撲,眼睛汪著水,笑容也變多了。邵令航仔細打量她,之前滿心的恐懼和擔憂頃刻間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憋悶。不是被戲耍的羞惱,也不是劫后余生的疲累,只是憋悶,攢著一團氣,無處發泄。 蘇可湊近他的臉,撇了撇嘴,“被我嚇著了?” 邵令航不言語。 蘇可舔舔嘴,“之前在醉香閣,鈺娘讓我鍛煉過酒量,就怕萬一被灌了酒,至少能夠自保。我還跟姑娘們學了怎樣更為逼真的暈倒呢。只是一次也沒用上,在那半年,沒跟客人喝過一滴酒?!?/br> 蘇可的胳膊就這么搭在邵令航的肩膀上,離著近,她每次說話時吐出的氣都撲在邵令航的臉上。帶著梅子的清香和渾濁的酒氣,竟然比脂粉氣更為適合她。 她是真的喝醉了,不然不會這樣親近于他。 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呢?倘若她酒醒后憶起這一幕,往后是索性就這樣放開了,還是更加的一板一眼起來? 邵令航看著她,抱了這么久,竟然一點也沒覺得沉。 “你快放我下來,讓人瞧見了不好?!彼穆曇暨鲞龅?。 邵令航仍舊抱著,一邊走一邊說:“繼續裝你的暈倒,難不成在老夫人跟前醉得像死人,出了院子就生龍活虎起來?遇見人我來說,你只管閉著眼就是了?!?/br> 蘇可少有的聽話,或許是真的難受,腦袋一歪就躺在了邵令航的肩膀上,“那我先睡會兒,回了福家,你記得叫醒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br> “好?!?/br> 于是就這么打眼的從擷香居一路走去二門。 路上遇到來請安的三太太,手里的手爐差點掉了,臉色僵硬不知該怎樣打招呼。后來沉了沉氣,上前來問蘇可是怎么了?難不成又病了? 邵令航冷聲答曰:“犯了錯,被老夫人罰了一壺酒?!?/br> 這么個罰法,讓人匪夷所思。三太太看著邵令航一臉不想多說的樣子,匆匆別過,帶著人去了擷香居。邵令航板著臉,抱著蘇可出東角門回了福家。 見著蘇可被這么抱回來,福瑞家的心里道了聲祖宗。 “這是怎么了,喝酒了?大早上的喝酒?” 進了蘇可的屋,見屋里溫暖,早早預備著火盆,邵令航的臉色好轉了許多,讓福瑞家的去熬醒酒湯來。福瑞家的沒得著前因后果,心里癢癢的,又不敢聲張,砸吧著嘴出去了。臨走前還不忘將門扇仔細掩好。 邵令航陷入了為難。 放開手吧,舍不得,難得的溫順一回,他還想多繾綣一會兒??扇羰遣环砰_手吧,她的臉貼得他脖頸太近,挪開一些,她還湊過來。呼吸全進了他領口,像一只上好的狼毫沿著脊椎一路掃下去。這就出了事了。 眼瞅著身體要控制不住,邵令航趕忙將蘇可放到床上去。 蘇可沾著枕頭,奇跡般的醒過來。邵令航趕緊坐到床邊,身子半傾著,問她怎樣了。 蘇可支著胳膊坐起來,“給我倒杯水?!?/br> 邵令航呼了口氣,起身去外間的圓桌上倒水。水有點涼,問蘇可行不行,蘇可只道快些的,真心渴得慌。邵令航還是慢吞吞,自己喝了兩杯,才端著茶杯回來。 蘇可一口喝掉,架勢上還有喝酒的影子。 邵令航癟癟嘴,“一口氣喝半罐子梅子酒,還知道演戲,我真是低估了你的酒量。瞧著你暈死過去,倒把我嚇得不輕?!?/br> 蘇可嘿嘿笑,“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只是喝得腦子發懵了就趕快停?!?/br> 邵令航瞧她這般模樣,像個急于得到表揚的小學童。他不由自主的伸手去她頭上拍了拍,柔聲道:“恩,你做得很好,是個聰明姑娘。只是下回至少事先通知我一聲,你可知我擔心成什么樣?!?/br> 蘇可仍舊笑,笑得眼睛都彎成了一道縫,慢慢點了點頭,“好?!?/br> 邵令航吸了口氣,翻身坐到床邊,伸手將她抱進了懷里,“下回可別這么喝了,你現今這模樣我反倒有些不適了?!?/br> 蘇可嗚嚕說了句什么,邵令航沒聽清。感覺腰帶往下墜,低頭一看,蘇可正扯著那塊無事牌的大紅穗子,一邊繞手指,一邊說道:“邵令航,我見到田太姨娘了?!?/br> 那過程娓娓道來,蘇可醉酒,說話慢吞吞的,可能是腦袋疼,搭在邵令航的肩膀上不時動一動,找到了舒服的位置才肯繼續說下去。邵令航就這樣耐著性子聽,腦海中勾勒出她形容的田太姨娘的樣子,心里總覺得澀澀的。 “她與世隔絕,已經不知道今年幾何了吧?!鄙哿詈降卣f。 蘇可悶聲嗯道:“屋里太寒酸了些,連我家都比不上?;鹋枥锏奶繂苋说煤?,也不暖,有的窗子是破的,炕桌的籃子里都是零零碎碎的布頭……只是身子骨看著還好,一個婆子一個丫頭對她也很忠心?!闭f著想起什么,猛然抬起頭,“你回頭要派人將那半罐子梅子酒放好,我還要給天臺一向送回去的?!?/br> 邵令航微怔,“你還要去?” “其實見了她我就明白了,燈籠確實在她那里,即便不是她推華婆子下水,事情也與她脫不了干系。誰還能和一個‘瘋子’去計較呢,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我自己落個心安。另外——”蘇可咬著嘴唇沉吟,“我總是覺得田太姨娘瘋得蹊蹺,而且老夫人對我向來平和,可是見了梅子酒卻突然動了怒。她知道我的酒是從哪來的,這么疾言厲色的,其實是在忌憚我??衫戏蛉四芗蓱勎沂裁??” “你的意思是老夫人在忌憚太姨娘?” “那個小院并沒有從外上鎖,她們是出入自由的,你以前去見她,給她放下的東西,不是她們不知道,而是根本就不想見你。那個守著后角門的婆子時刻防止有人靠近,卻不會去限制小院。這樣的安排,算不上忌憚,更像是折磨?;蛟S是老夫人告誡過她們,不能出來,不能和別人接觸?!?/br> 邵令航沉默,母親身邊還有兩位太姨娘,就算心里看著堵,面上也不至于太過為難。兩位太姨娘在府里的生活多有限制,但也衣食無憂。田太姨娘作為母親的陪嫁丫頭,又侍奉父親多年,真瘋了,辟個院子好好安置,不過是舉手之勞,何必讓她過得這樣凄苦呢? 再者,真這樣礙眼,送出去不是更好。讓她自生自滅,或許比現在過得還慘。 為什么不打發了? 邵令航的眉眼里攢著解不開的愁悶,他的手握在蘇可的腕子上,戴著白玉扳指的拇指輕輕摩擦她的皮膚。他想得入神了,沒注意到蘇可一直緊盯著他不放的眼睛。待半晌輕吐口氣,偏過臉來,才發現她已經靠得如此之近,他只需再挪動半寸,他就可以吻她了。 蘇可木愣愣的,視線落在邵令航泛著青色的胡茬上,慢慢張開了口,“你說,老侯爺臨終交代,三代內不許分家,是不是也包括田太姨娘?” 邵令航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回想當初父親臨終前的場景,在交代這句話的時候,那方繡著兩只蝴蝶的帕子正好塞進了他的手里。 所以,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嗎? “派人暗中查查吧,”蘇可歪著頭,湊得更近,“看田太姨娘當初是為什么瘋的?推著日子算,至少也要二十多年了,估計人都打發了??芍灰獩]死,總還能問出些什么來?!碧K可眼皮打架,頭開始耷拉,“以前你從沒起過心思,所以也不查,現在要查可為難了,不過你是侯爺,你總有辦法的對吧?!?/br> 邵令航看她支撐不住,連忙扶著她讓她躺平,“你休息著,后面的事我派人去辦?!?/br> 蘇可嗯了一聲,轉過臉就徹底睡過去了。 這覺睡得不□□穩,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匆娨黄叹G的草坪上有女子在放風箏,穿著紗羅的輕薄衣裙,一手拿著線軸,一手抻著線,揚起臉看天上的彩蝶風箏。那女子突然回過身來笑,蘇可驚訝發現,她竟是年輕時候的田太姨娘。 啊,是了,這場景和燈籠上畫得一樣。 想必就是老侯爺特意為田太姨娘做的燈籠吧。 這時身邊跑過兩個小孩子,兩三歲的樣子,咿咿呀呀跑過去,一個摔倒在地,另一個去扶。兩個人的臉慢慢映入蘇可的眼睛里,竟是一對雙子,長得一模一樣。 扶人的那個小心拍著摔倒的那個的衣袍,似乎察覺到什么,轉過頭朝蘇可看了過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大聲喚她,“可兒……” 蘇可蹭地從夢里驚醒,身上出了一層汗,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天光尚好,不知幾何。屋里沒有別的人,蘇可坐在床榻上喘息著,忽然間意識到,那層捅不破的窗戶紙,正一點點地撕裂開…… ☆、69.069 事情終難兩全 蘇可趕在晚晌落鑰前回了侯府。 老夫人跟前只有無雙和白露伺候著,蘇可雖然換了衣裳也梳洗過,但身上還是染著酒味。老夫人睡著,她輕手輕腳地靠近,無雙聞著味道回過頭來。 “晚上我來值夜吧?!碧K可小聲說。 白露看看無雙,似乎等她做主。如果老夫人沒有病,這會兒的白露已經放出去,回家過年了??墒抢戏蛉舜诲e,給她放契,許她自己婚嫁。這樣的恩典并不多,出于這么多年在身邊服侍的情分,白露也沒有走,留下等老夫人病好。 但有了這層關系在里面,白露在擷香居已經不主動拿主意了。 早上發生的事,無雙也在跟前,看得明明白白的。老夫人莫名其妙發了火,眾人也摸不著頭腦。侯爺親自抱著蘇可離開,老夫人雖然氣著,卻也沒有話傳下來,到底蘇可要怎樣處置。眼下老夫人病著,無雙雖能做些主,但蘇可畢竟還和侯爺有著牽扯。 無雙權衡,為難了一會兒,還是松了口,對白露說,“既是這么著,我跟蘇可守前半夜,你緊著去休息,四更天的時候來換我們?!?/br> 白露點頭應下,經過蘇可身邊的時候,定定看了她兩眼,意思好像在說沒事的。 蘇可對她笑笑,有些感激。等白露走了,蘇可去火盆前看了炭,又去剪了燭花,讓小丫頭重新給茶壺里換上熱水。都收拾好,蘇可突然問起,“怎么不見許mama?” 無雙坐在老夫人床頭的杌子上,膝上放著針線筐,挑揀著給老夫人做抹額。 聽見蘇可問,她緩緩抬起頭來,嘴邊欲言又止,起身看了看老夫人,這才拉著蘇可輕手輕腳出了臥房。到內室的外間門上,無雙壓低了聲音說:“jiejie,早上的事我聽白露說了,雖是許mama讓你去挖的梅子酒,但她也完全沒料著老夫人會是那樣一番模樣。你想想你的身份,給你撐腰的人的身份,許mama不會這樣傻,當著侯爺的面給你使刀子?!?/br> 這是在替許mama說好話嗎? 蘇可臉上淡淡的。 其實這道理她比無雙拎得清,因著和邵令航不清不楚的關系,擷香居上上下下的人見了她,要么退避三舍不招惹,要么逢迎討好上趕著。加之進宮走了一遭,消息慢悠悠地傳進府里來,眾人便更唏噓了。橫豎她不是跟了侯爺,早晚也是舉人娘子,老夫人幫著出嫁妝,這得是多大的臉面。 況且邵令航又不撒手,明眼人都看著呢,哪回來擷香居,邵令航的眼睛不是跟著蘇可轉。 所以沒人敢給蘇可下絆子,許mama又怎樣,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時間再長,也終歸是個下人。邵令航是宣平侯,是老夫人的親兒子,真撒起潑來要懲治,老夫人不會為了許mama跟邵令航硬碰的。 既然沒有后路保證自己安全無憂,許mama就絕不會犯傻來刁難蘇可。 “老夫人病著,脾氣時好時壞是難免的。許mama也是沒轍了才動了梅子酒的念頭,jiejie千辛萬苦弄了來,只是不知怎么就惹了老夫人不痛快。jiejie吃了這個啞巴虧,咱們心里都明白的,往后再出事,咱們肯定會保著jiejie的?!睙o雙拉起蘇可的手,眼睛里露出幾分期盼的目光。 蘇可是個聰明人,有時聰明得過分了,連宮里的賢老嬤嬤都詫異她腦子怎么轉得這樣快。 但賢嬤嬤一直告誡她,別聰明反被聰明誤,許多時候聰明并不是好事。 可萬一人家就尋上了她的聰明呢?如果許多事推著趕著,將她扯到其中□□乏術,裝傻根本躲不過去,她怎么辦?更難為的是,她現在兩只腳都陷進來了,心也跟著有了偏袒,她還怎么坐視不理。 一句“千辛萬苦弄了來”,蘇可的心就已經寒涼如冰了。 “你別多想,我并沒有對許mama生什么心思?!碧K可愈發地沉穩起來,“都是希望老夫人能早點好起來,不過是法子用得不對而已。真論起來,這事是我趕上了,因有三分底才敢抱著罐子喝。暈過去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換個個兒,要是讓許mama去喝,現下反倒是咱們手忙腳亂,照顧著老夫人,還得分神去照顧許mama?!?/br> 無雙很是贊同地點點頭。 “不過——”蘇可咬了咬嘴唇,無雙屏息,不知她怎么又轉了口風。蘇可扭捏半天,徐徐道:“既是連你也這樣想,許mama那里會不會……她如今在哪呢?老夫人這里要是沒什么緊要的,我先去許mama那里走一趟。我的事你見過也曉得,讓許mama覺得我拿喬就不好了?!?/br> 無雙趕忙道:“老夫人這里有我呢,下午的時候梁太醫來瞧過,藥里多加幾分安神的藥量。如今老夫人睡得沉,不會有什么事?!?/br> 蘇可應道:“那我去去就回,許mama年歲也大了,萬一為著這個多想,身子跟著倒下就不好了?!?/br> “jiejie說的是?!睙o雙似乎對許mama格外有感情,臉上露出幾分擔憂,“許mama整天的精神都不太好。我們伺候老夫人睡下后,她就回后罩房自己的屋子了,聽小丫頭說,晚飯也沒怎么吃?!?/br> “行,那我去小廚房端兩盤點心過去?!?/br> 無雙對蘇可很是感激,蘇可心里虛飄飄的,笑著也愈發力不從心。端著盤蜂蜜茯苓糕,蘇可去了許mama位于后罩房最好位置的屋子。 屋里點著燈,確是在等人。 蘇可在門前站定,叩了叩門,輕聲說:“許mama,我是蘇可,您歇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