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蘇可干笑兩聲,“是啊,侯爺讓我來的。侯爺很肯定地說這里還有?!?/br> 田太姨娘面露戚容,似乎內心里掙扎了半天,半晌默默轉過身,“跟我來吧?!?/br> 蘇可吸了口涼氣,如果剛剛還不確定,現下她已經很肯定了。田太姨娘是瘋了,腦筋不清楚。在她的意識里,老侯爺還沒有去世,邵令航是五少爺。三月里大軍班師回朝,邵令航歸家后挖出的梅子酒,田太姨娘還以為是為了他的弱冠禮。 事情是混亂的,年份也是混亂的。 這樣的田太姨娘,不瘋癲,卻已經成魔了。 跟著田太姨娘走了沒多會兒,視野開闊起來,走出梅林就能看見侯府犄角上的小院。此時大門敞著,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婆子在門口張望,看見田太姨娘回來,嗯嗯啊啊地迎上來。又見蘇可跟在身后,臉色一僵,驚慌失措地對著田太姨娘搖頭。 “侯爺要梅子酒,明知沒有了還派人來,不就是要我分些出來么。我給了便是?!?/br> 聽得這么說,啞婆子面容晦澀,猶豫了一陣,朝蘇可狠狠瞪了過去。 蘇可將手里的鐵锨揚起來給啞婆子看,無奈地表明自己并沒有撒謊,“我確實來尋梅子酒的,恰好遇到太姨娘。聽太姨娘的意思,除了這里,別處也沒有梅子酒了?!?/br> 啞婆子說不得話,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表在臉上。 那樣子分明還是不相信蘇可。 蘇可也沒有別的辦法來證明自己,而且已經站到了小院門前,這機會是錯失不得的。她盡量表現得只是為了梅子酒而來,狀若無辜地看著啞婆子。 好在田太姨娘是個糊涂人,也不記得蘇可是誰,自顧自進了院里,回身問蘇可:“你要多少?” 蘇可使了心眼,“橫豎您給我一壇,倘若有剩,我還給您拿回來。既是侯爺心里曉得,應該不會攔阻的?!?/br> 這話打動了田太姨娘,抬手招了蘇可過去。 蘇可甫一踏入小院,只覺身上一冷。院子很小,雖是坐北朝南的方向,但除了北面一間正屋,東面一間廚房,西南角上一口井,這院里就再尋不到其他了。 不,還是有東西,臟兮兮的雪掃出來歸到了墻角。 蘇可跟著田太姨娘進了正屋,小小的一間四方廳,八仙桌已經掉了漆,茶盤里一柄套著棉套的茶壺,三個倒扣的茶盞。田太姨娘掀了東里間的棉門簾子,蘇可趕緊跟過去。里間仍舊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張架子床,臨窗砌了大炕,幾件箱籠,除此之外只剩屋子當中的那個炭盆了。 田太姨娘從架子床的床底下掏了個籃子出來,里面兩個酒甕,一個保存完好,一個的封口有動過的痕跡。 撒謊要撒得圓滿,蘇可本就不想將來過小院的事說出去,那么梅子酒就肯定要抱個整壇的出去,這才好說是樹根底下挖出來的??商锾棠锊恢趺从帜д?,死活不肯給,只愿意將那半壇子開過封的給蘇可。 蘇可好說歹說,田太姨娘都不答應。啞婆子就站在門邊,只是冷眼瞧著,不肯幫忙。 無奈下,蘇可只能用搶的了。但她忘了田太姨娘糊涂起來的時候力氣都多大。這猛然間的一推,蘇可直接撞在了床架子上,身子一歪又摔在了床邊。 肋骨磕得生疼,蘇可嘶嘶抽氣,可是一抬眼,床頭的角落里放著一盞精致的宮燈。四面圖案只看得見兩個,一個畫著美人垂頭繡花,一個畫著美人帶兩個小娃娃在放風箏。 蘇可猛然回頭,質問的話已到了嘴邊,可是看到斑駁墻面前抱著整壇酒、戰戰兢兢的田太姨娘,蘇可的話又哽在了喉頭。 田太姨娘小聲道:“就剩這么一壇了,要等到五少爺成親的時候才能開?!?/br> 蘇可卸了勁兒,在腳踏上陳坐了片刻,抱著那大半壇酒起了身。 “那我就抱這個走吧,倘若有剩,我再拿回來?!碧K可見田太姨娘點頭,目光中似有期盼,蘇可也就放下心來。預備要走,蘇可靈機一動,突然問道:“姨娘有沒有什么話讓我帶給侯爺?” 田太姨娘笑著上前兩步,“告訴侯爺,讓五少爺娶個自己喜歡的,別逼他?!?/br> 或許是現在的身份頗為尷尬,蘇可聽了這話,臉上不覺紅了紅。支吾著嗯了一聲,抱著酒壇出了屋子。剛走到院里,院門忽然一推,走進來一個通身素凈的丫頭,二十歲不到的年紀,五官清秀,只是目光太厲害了些。 “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 這聲音甚是耳熟,蘇可回想的須臾,田太姨娘和啞婆子一前一后出來。啞婆子用手比劃著,田太姨娘卻眉開眼笑的跟那丫頭解釋梅子酒的事。 “……我還怕是什么別的人,原是侯爺派她過來的?!弊詈筮@句成了畫龍點睛之筆。 丫頭咬著下嘴唇,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恨恨地對蘇可道:“既是拿了酒,姑娘就趕緊走吧?!闭f得很不客氣。 蘇可終于想起她是誰,定睛看了她兩眼,笑笑從她身邊而過。 丫頭沒有好氣,蘇可前腳踏出小院,后腳就要將院門關上。蘇可抬手擋了一下,隔著巴掌大的門縫,蘇可肅了臉,道:“那日在積舊庫房門口,來尋太姨娘的人是你吧?” 丫頭瞪了眼,臉瞬間又黑了幾分,“那茄子里的紙條是不是你?”她說著又看向蘇可懷里的酒壇,“今天來要酒是不是也故意的?” 她問她也問,兩人都沒有回答,卻跟回答了沒有區別。 “別來招惹我們?!闭f完這句,丫頭砰的關上了門。 蘇可呼了兩口氣,心里說不出的煩悶,總覺得有些事已經呼之欲出,卻又差了點兒。她這方面向來敏感,不知是忽略了什么,好像整件事就隔著層窗戶紙,但怎么都捅不破。 從梅林穿出去,蘇可對著半壇子酒琢磨了半天,蹲下身抓了幾把土抹在壇子外沿和封口的油紙上。又琢磨了下,索性掀開油紙,往身上淋了一點,然后用鐵锨小心翼翼地給酒壇敲了幾道縫出來。 剛弄利索,那看守后角門的牛婆子神出鬼沒地出現了。 “真讓姑娘挖著了啊?!?/br> 蘇可抱著酒壇,裝出美滋滋的笑意來,“合著該我走運了。等我得了老夫人的賞錢,回來請mama喝酒?!?/br> 牛婆子嘴上說不用,神色間卻露出幾分理所應當。 蘇可沒上心,寒暄兩句趕緊抱著開裂的酒壇回了擷香居。 許mama沒料著蘇可這樣神速,開了油紙封聞了聞,臉上高興極了,“頭回見你就知道你是個能干的,瞧這身上臟的,快回你舅母家洗洗,順便歇會子,等晚晌落鑰前再進來?!?/br> 蘇可點點頭,“挖的時候手上沒有輕重,讓我一鐵锨給砸裂了。我瞧著好像漏了不少?!?/br> “沒事,這酒埋了有些年頭了,勁兒大著呢,不能多喝。給老夫人嘗個兩口就行了?!痹Smama捧著酒壇,酒從裂縫里流下來濕了手,一邊說一邊拿眼瞧著。 蘇可忙又給接過來,“已經都濕了,我去換個家伙裝,然后給老夫人端一盞來?!?/br> 許mama由她,自己回了屋,蘇可去了專燒熱水預備茶葉的耳房。 蘇可騰找出一個白瓷罐子,半壇子酒正好裝下。用柄大勺往燙著熱水的平口酒盞里盛了兩勺,囑咐耳房里看藥的丫頭別熬干了水,然后輕手輕腳去了正屋。 老夫人已經醒了,神色懨懨的,正由邵令航親手喂著白粥。 許mama將蘇可招過去,騰個地給蘇可,然后對著老夫人一字一字地說:“我讓蘇可去后花園挖了點老侯爺釀的梅子酒,最是開胃的。您抿兩口,嘗嘗?!?/br> 老夫人本來連眼皮都不太能睜開,可聽見梅子酒,愣是將眼撐了開。 “蘇可都把酒溫好了,老夫人嘗一口?!痹Smama還在勸。 老夫人的眼珠遲緩地轉動,目光從許mama移到蘇可,胳膊朝著蘇可端著的酒盞抬起來。蘇可看這意思,忙湊上前去,半坐在床沿上,將酒盞送到老夫人嘴邊。 誰知老夫人的手突的一揚,酒盞瞬時傾翻。 邵令航畢竟有功夫,剎那伸手將蘇可一撈,這才免得蘇可被酒潑到。 老夫人攢著口氣,推開了許mama的攙扶,身子歪在上了床的無雙身上,眼睛直勾勾瞪著蘇可,“你哪來的酒,哪來的?” 蘇可見勢頭不好,匆忙中捏了下邵令航的手,然后噗通跪在了床邊。 “是在后花園的梅林里挖來的,我翻了半個林子的樹根才找出這么一壇。只是失了手,罐子被我打裂,可能是酒里攙了土味了?” 其意思是酒味變了質才惹惱了老夫人,而不是問題的關鍵,哪來的。 老夫人不依不饒,“剩下的酒呢?” “在耳房的櫥柜里?!?/br> 許mama聞聲知意,忙讓人去取來。白瓷罐拿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看都沒看,只是聞了下,嘴角突然帶了些詭笑,“你去要來的?” 蘇可有種被抓了現行的感覺,任她再鎮定,此時也有些心慌。 老夫人喘著氣,看向身邊的許mama,道:“都給她,當著我的面,都喝了?!?/br> “母親!”邵令航喊了一聲,他不明白老夫人為何這樣生氣,蘇可捏了他一下手讓他不要插手,他明白,可釀了多年的梅子酒酒勁兒極大,都喝下去要出事的。 老夫人拍著床沿,痛心疾首地道:“你要作甚,為了她,你要氣死我不成?” 這都是哪跟哪?邵令航滿頭的霧水,還要再說些什么,腿上一沉,低頭看見蘇可的手拽住他的袍角,背對著的頭輕輕搖了搖。 只是這極小的動作竟沒能逃過老夫人的眼。 老夫人厲聲道:“你們做什么,當著我的面還偷偷摸摸。把酒給她,不喝完不許走,我看誰敢攔著!” 事已至此,這事情必須有個結果。 “老夫人心心念著想喝梅子酒,是我失手打裂了酒壇,沾了土味,惹了老夫人生氣,是我的錯。老夫人讓我喝,我喝了便是?!碧K可朝許mama伸出手,白瓷罐有些重量,接過來的時候,身子順勢向下一沉。 都說酒能消愁解憂,以前不是沒喝過,卻都沒能體會。有人說是喝得不夠多,可在宮里自然不能喝多,出了宮也沒有閑錢買酒,等到了醉香閣,那是一滴都不敢沾,怕出事。 如今整罐的酒在手,到底能不能消愁解憂,馬上就能體會了。 罐到嘴邊,有梅子的清香,有酒的甘醇,蘇可喝了一口,微微有些辣,回甘的時候還帶著一點酸和一點苦。邵令航蹲下身來要攔,罐子都抓在手里了,可是蘇可像一個饞酒的酒鬼,用力抓著罐子,仰脖便喝。 喉嚨火辣辣的,胃像被燒著,蘇可頭昏眼花,喝到一半便暈了過去。 暈之前,罐子不歪不斜地立在富貴榮華的地毯上…… ☆、68.068 是個聰明姑娘 蘇可暈在邵令航的腳邊,她的皮膚本身就比一般人要白,喝了酒后白得像屋檐上的初雪。 邵令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抖,說不上來是嚇的還是氣的,繃得越緊,身體抖得越厲害。他輕輕晃動了兩下蘇可的肩膀,感覺她的身子軟得一塌糊涂,像剛出鍋的豆腐。他都不敢大力晃她,怕再多一分力也會將她晃碎。 他壓著嗓音喚她,“蘇可……蘇可……” 蘇可卻像死過去一樣。 邵令航不疑有他,直接將蘇可打橫抱了起來。 這是他第三次這樣抱她。頭回是醉香閣控制不住心火的時候,她因為也喝了紅湯,身子發燙,拼了命要掙脫,身體卻軟得能掐出水來。第二回是在積舊庫房,在地上躺了半宿,身子冷得像塊冰,迷糊間感受到他的溫度,還瑟縮著往懷里靠了靠。 這是第三回,她卻一動不動。 戰場上見慣了生死,邵令航并沒有鍛煉出多么的鐵石心腸。相反,他的腦子里總是轉著一些更為深沉更為可怕的想法。他甚至覺得懷里的人已經死了,就像他在戰場上將死去的副手拽回營地。 他鐵青著一張臉,什么話都沒說,抱著蘇可便離開了。 屋內傳來老夫人的聲音,帶著一些喑啞,像哭又不是哭,比喊叫又少了許多氣勢。 邵令航有些難受,這樣的取舍是他不想看到的。沒有誰就一定比誰重要,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愛人,他不可能像對母親一樣對愛人恭敬孝順,也不可能像對愛人一樣對母親愛慕呵護。在他心里,他將兩個人分別珍重對待,他希望可以成為她們之間的鏈橋,他希望一切能夠平穩有序地朝著一個值得憧憬的目標前進。 可為什么呢,非要這樣相逼? 那酒里到底放了什么? 邵令航的心亂了,越走越亂,出了擷香居后,腳下一滑,險些將蘇可拋了出去。他站住腳重新往上提了提,這個顛簸讓蘇可皺起了眉毛。 “你再顛的話,我就要吐出來了?!?/br> 蘇可忍著難受,聲音含含糊糊的,但邵令航還是聽明白了。更為主要的,蘇可似乎并沒有事,眼睛半瞇著,眉頭皺出兩個小鼓包,視線在周圍打了個來回后,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直起身來的蘇可順暢地呼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