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福瑞家的被這氣勢壓得一哽,僵硬地搖搖頭,轉身便往外走。但還沒邁動步子,卻被身邊的徐旺家的給拽住了。 “你們聽?!?/br> 徐旺家的說了這話后,三個人齊心地屏住了呼吸。屋里瞬間寂靜下來,隱約有壓抑的喘息聲在黑暗中顯露,很輕,很弱,帶著一點鼻音,似是風聲,又像是人的嗚咽。 “在那?!毙焱业亩O好,她抬手一指,指向了倒在地上的黑木屏風。 邵令航一個跨步跑了過去,借著燈籠的光亮,看到屏風后面露出的一雙腳。 粉色緞面的素面錦鞋……石青色的裙子……蘇可…… 邵令航扔掉手里的燈籠,大力將屏風抬起一點,赫然見到了趴在地上瞧不出生死的蘇可。 “我抬著屏風,你們倆把她拉出來?!鄙哿詈街笓]著,咬緊了牙關將屏風往上抬。一個多寶閣加上兩個屏風,笨重的家具死沉死沉。邵令航顧不得其他,發了狠勁,隨著喉嚨里的一聲嘶吼,屏風抬高了一尺多。 福瑞家的和徐旺家的連拉帶拽,終于將蘇可帶離了屏風。 屏風噔的一聲砸在地上,福瑞家的來不及看清眼前的人,手上的蘇可已經被扯走。 邵令航將蘇可小心地攬在懷里,手在她的頭上輕輕摸索,發現并沒有外傷,也沒有腫脹的鼓包,這才暫時松了一口氣??商K可渾身凍得冰涼,臉色泛青,嘴唇發紫。邵令航的大手往她腦門上一蓋,額頭guntang如烙鐵。 “可兒?可兒?”邵令航的聲音帶著一些顫音,手臂微微晃動,卻并沒有叫醒懷里的人。 他將蘇可往懷里更緊的摟了摟,手臂環住這冷冰冰的身體,溫熱的手掌來回揉搓,就像在哄一個襁褓中的孩子。但這個孩子不哭不鬧,連氣息都微弱得可憐。 他徑自抱著人起身,轉頭對福瑞家的說:“你去前院找少硯,讓他騎馬把梁瑾承找回來?!庇址愿佬焱业?,“你去把孫mama找回來?!闭f完,也不等兩人有何反應,一頭便扎進了濃黑的夜色里。 沒有燈籠照亮,后花園里漆黑一片。 邵令航的步子邁得很大,一邊走一邊繼續喚著蘇可,嘴里絮絮叨叨,什么胡言亂語都往外蹦。 剛從后花園出來,迎面就瞧見幾個人提著燈籠快步走過來。 領頭的是無雙。 這進進出出的,老夫人知道了也不奇怪。 “老夫人讓我來瞧瞧,是不是出……哎呀,這是蘇姑娘嗎?”無雙看清邵令航懷中的人,驚訝地用手捂住了嘴。她的視線和邵令航在昏暗不明的夜色里對了幾眼,臉色瞬間就鎮定下來,“我的屋子離這里近,直接去我那里吧?!?/br> 邵令航看了她一眼,抱著蘇可側身越了過去,“不差這幾步路?!?/br> 所謂的幾步路其實差得很遠,因為邵令航直接將蘇可抱回了荷風齋。那個去擷香居將邵令航叫回來的丫頭名叫月嬋,波瀾不驚地看著邵令航和他懷里的人,敞開門扇將人讓了進來。 “燒熱水、姜湯,再拿套干凈衣裳來?!鄙哿詈降穆曇魪膬仁依飩鞒鰜?,月嬋在外面聽見了,應了一聲,轉身將緊隨而來的無雙擋在了外面。 “人已經找到了,jiejie快回去給老夫人回話吧。天不早了,讓老夫人早些歇著?!痹聥孺偠ㄗ匀舻負踔T口,臉上有淡淡的笑,“有什么話明天侯爺會親自去跟老夫人講的,現在他急著,硬碰上去絕對是自討苦吃,所以jiejie還是回去的好?!?/br>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無雙不好再進一步,只得帶著人回去。 月嬋讓小丫頭把所有的火盆都挪到內室去,又吩咐婆子去提熱水。等她從耳房端了備好的姜湯回來,正瞧見邵令航在扒蘇可的衣裳。 “侯爺!”月嬋疾步走了過去,“您這是干什么呀,這傳出去,蘇姑娘往后的清白怎么辦?!?/br> 又不是沒看過。邵令航眼都沒抬,一條腿支在床榻邊,仍舊蠻力地將蘇可身上冰涼刺骨的衣裳往下扒。眼見著皮膚暴露在空氣中,他順手拽過一床被子,嚴嚴實實將蘇可裹了起來。 孫mama回來的時候,邵令航正因為給蘇可灌不下姜湯而急得青筋直爆。用帕子擦著蘇可下巴磕上的湯漬,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最后不管不顧地含了一口guntang的姜湯,直接往蘇可的嘴里喂。 一旁呆站著的月嬋,臉都青了,幽幽問著孫mama:“這是什么情況?你們瞞著我什么事了吧?!?/br> ☆、47.047 大家都是傻的 蘇可的意識并沒有完全散掉,斷斷續續的清醒讓她聽到許多聲響——來回不停的踱步聲,邵令航和梁瑾承的爭執聲,擰帕子的水聲,炭盆里的噼啪聲,還有近乎耳語的呢喃,輕柔并且緩慢地在耳邊盤旋著。 她很想睜開眼看看到底是誰在耳邊說話,可眼皮似有千斤重,無論怎樣努力,都閉合得嚴絲合縫,一點都睜不開。 后來她就放棄了,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然后她看見了洛芙。 …… 洛芙還是十七歲時的模樣,臉上有明媚的笑容,眼睛彎彎的,左臉頰上一個若隱若現的酒窩,恬靜溫和地站在那。她穿著藕荷色水草紋褙子,陽光從方格的窗棱子上照過來,在她身上投下薄薄的光暈。她泛著光亮走過來,輕輕坐在了床榻邊。 “你總是能把自己置于險地,這么多年,這本事愈發見長?!甭遘教纸o她掖了掖被角,“遇事不好要懂得先自保,硬沖上去算怎么回事。幸虧沒傷到骨頭,倘若摔個胳膊瘸個腿,看你往后怎么辦?!?/br> 蘇可咧著嘴笑,“真要那樣,我就一根繩子吊死?!彼D了頓,繼續笑,“我過去和你作伴?!?/br> 洛芙伸出手指頭來點了點蘇可的腦袋,“你呀,成天胡說。摔個胳膊瘸個腿就不活了,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蘇可嘟了下嘴,“別人癱在床上有人養,我沒法掙錢,回去靠老子娘養,不是給他們添堵么。我沒那么寬的心,早晚也是個死,還不如自己了斷,干脆利落些?!?/br> “瞅瞅這說的什么話,怎么就沒人養了,那不是人?!甭遘蕉床煲磺?,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人。 那人站在剛剛洛芙站的位置上,臉朝外背對著站,光線投下的暖黃色光照在挺拔的背影上,輪廓模模糊糊,顯得有幾分不真實。蘇可瞇著眼睛仔細瞧,那人寬肩窄腰,雙手疊在身后,手里把玩著一個大紅穗子。 蘇可的目光頓時黯了幾分,“洛芙,你只管打趣我,那根本不是良人?!?/br> “哦,怎么?” “他為人霸道自私,脾氣也不好,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叵胨龅哪切┲e,我都替他難堪。他表里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當著我的面什么話都敢許,哄騙著我信他,可事實上他的初衷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br> 洛芙歪了歪頭,“他什么初衷?” 蘇可臉上一紅,視線偏向一邊,“他讓我跟他?!?/br> “跟他不好嗎?” “不好?!碧K可答得堅決,“不管他是行商的闊戶公子,還是名聲赫赫的侯爺,我都配不上。我跟著他就只能是妾……” “你這么看中名分?”洛芙打斷她。 蘇可喉頭噎了噎,聲音發澀,“洛芙,我不看中名分,可我看中人。不是妾身份低下,而是有妾就有妻,和別人共侍一夫,我受不了。他若娶我,他便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他,卻要看著他和別的女人吃飯睡覺生活……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我要嫁的人,身體是我的,心也是我的。他做不到這些,就不是我的良人?!?/br> “一生一世一雙人……”洛芙搖了搖頭,“我曾經給你念過那么多句子,你就只記得這一句?!?/br> 蘇可垂下眼睫,呢喃道:“這一句就夠了?!?/br> 洛芙笑道:“那如果他做得到呢?” “做到什么?” “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他只娶你一個呢?” “他做不到的?!碧K可回答得冷靜并且決絕。 洛芙垂了口氣,“可兒,你不要小看了他,也不要小看了你自己。這世上總要有取舍,沒有人能夠盡善盡美。他對你好,心中有你,這已是彌足珍貴的??偤眠^真心一場,他卻不記得你是誰?!?/br> 蘇可一怔,剛要開口,洛芙卻斂了悲色,淡淡勾起嘴角,“感情永遠都是不公平的,誰付出的多誰就要承擔更多。他喜歡你,而你不喜歡他,你才會這樣有恃無恐??蓛?,感情里,你比我控制得好,但你要記得,對的人不一定是良人,良人也不一定是對的人。你的患得患失只會讓你固步自封,你走進去瞧一瞧,錯了就錯了,沒什么大不了。若對了,你會慶幸,有生之年遇到了肯讓你付出真心的人?!?/br> “那你后悔嗎?”蘇可揚起眼睛來看她,“你后悔喜歡他嗎?” 洛芙的臉很平靜,柔光讓她多了一層暖意,或許她并無悲喜,但這份暖意讓她的神情溫柔成一汪春水。她說:“多好啊,死之前還喜歡上一個人,他聲音清朗,笑容溫柔,他有一雙能起死回生的手,他有一雙能捕獲人心的眼。我從不后悔喜歡上他,我只后悔沒能多活一些時日,讓他好好記住我?!?/br> 洛芙的身上籠著一層水墨畫似的哀愁,她低眉垂眼,嘴角彎著,可彎得那樣苦。 蘇可喉頭一哽,剛要張口,洛芙抬眼看向她,“可兒,他喜歡你,對嗎?” “他不過隨口一說?!碧K可急急表明,“我出宮后和他見過幾面,不過那時的交情而已。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不可能跟他。洛芙,你知道我的?!?/br> 洛芙笑著搖搖頭,“可兒,我是個已死之人,你在意我做什么?他要是對你好,你大可跟他。比起那些鶯鶯燕燕,我更想他娶你??伤焐娘L流,我怕你受苦。你若求個歸宿,他會是良人??赡阋笳嫘?,他未必值得相托。感情里咱們都是傻的,要么就一直糊涂下去,要么就早早看清前路。但是,可兒,你不及我,好歹我邁出去了,你還躊躇不前?!?/br> 蘇可笑著,慢慢從眼角滑出一滴淚來。 我多傻啊。我又傻又怕。 …… 蘇可醒來的時候,正有人給她換額頭上的帕子。涼津津的帕子覆在額頭上,仿佛盛夏時節喝下一碗透心涼的井水,整個人都清爽下來。 她迷蒙地看著眼前的一雙素手,順著手臂看過去,是個沒見過的眉眼清麗的女子。 女子見她醒了,目光一頓,隨即便豎起一根手指擋在嘴上,然后用那指頭指了指她的身邊。 蘇可這才將視線偏轉一些,看到了躺在身側的邵令航。 邵令航合衣睡在床榻的外側,側著身,從視線上看,只要他平過身去就會摔下床。他睡得很不安穩,眉頭一直皺著,形成幾道紋路和兩個小鼓包。嘴唇有些干,幾根頭發凌亂地搭在耳邊和脖頸上。 月嬋對蘇可晃了晃手,喚回她的目光,然后指了指手里的茶杯。 蘇可很輕地搖了下頭,表示不渴。 月嬋見狀,將茶杯放到床邊的杌子上,從幾步遠的屏風上取下一件灰鼠毛的斗篷,小心翼翼蓋到邵令航的身上。 邵令航動了動,頭在大橫枕上挪了個舒服些的位置,將手臂緊緊地收了收。 隔著兩層棉被,蘇可仍舊感受到邵令航橫在她胸前的手臂。本就被棉被壓得呼吸不暢,他緊實地摟抱讓她更加憋悶。月嬋執著燭臺走后,她實在是難受,身上也使不出勁,大費周章地將手臂從被子里挪出來,提著邵令航的袖子,將他壓在被子上的胳膊往邊上挪了挪。 她覺得舒暢許多,手臂剛塞回被窩里,邵令航的胳膊就揚了起來。 蘇可以為他醒了,可是偏頭看過去,人仍舊閉著眼,手慢騰騰地抬上來,仿佛一切出于本能,將本就嚴實的被子往蘇可的脖頸里又使勁掖了掖。 他的手很溫熱,蜻蜓點水在脖頸上一碰而過,然后又橫到了蘇可的胸前,繼續抱著她。 蘇可想起了粽子。 她是悶得冒汗的糯米,他是箬葉上五彩的棉繩。 形容他還真是貼切…… 蘇可再次醒來,只距離剛剛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屋里光線昏暗,內室這邊沒有點燈,所有的光亮都是從落地罩的紗簾外投進來的。內室里隱約聽到火盆里木炭的噼啪聲,和耳邊淺淺的呼吸。 平日里總是急赤白臉的,睡著時卻這樣老實。 蘇可看著邵令航已經松泛下來的眉頭,嘴角不自知地向上勾了一些。她微瞇著眼仔細瞧著,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但她還是發現邵令航左邊眉毛的眉峰處有顆小小的痣。 這里長痣的人,很容易出人頭地。 才二十五的年紀,既是宣平侯,又是昭毅將軍,現在任著左軍都督,可不是早早出人頭地么。 蘇可慢慢地將頭擺正,眼角眉梢染了些冷意。 她環視了一圈周圍,楠木架子床上掛著水青色的帳子,事事如意的床板水光油亮。顯然,這里并不是福家。想到身邊躺著的人,還有剛才眼生的丫鬟,蘇可猜想得八~九不離十,這里應該是邵令航的住處。 是他找到她的? 蘇可回想起事發時的驚心動魄,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氣。 這個聲響,驚醒了身邊的邵令航。 聽著邵令航迷糊的恩了一聲,又慢慢起身,蘇可慌張地閉上了眼。 額頭上的帕子被拿走,溫暖干燥的大手覆上來,停了片刻,又順著臉頰移到脖子上。這次換了手背來試溫度。然后是一聲沉重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