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他好不容易醒悟并且參透了他和蘇可之間一直存在的矛盾來自哪里,好不容易意識到了自己的狂妄和自私,不想再謀劃、算計他們之間的關系,想要將選擇的權利交給蘇可,可蘇可偏在這個時候被調到了老夫人的身邊。 算不上始料未及,但至少是措手不及。 他昨晚的坦白,他的放手,他的真心真意,這個時候統統功虧一簣了。前腳說會尊重她的選擇,后腳卻將侯爺的身份拍在她的面前。一個“舟公子”已讓她畏手畏腳,“侯爺”又會將她多少的不甘和反抗變成遵從和順服。 蘇可不會離開了,可他也輕易別想得到她的心了。 才一天的工夫,就一天的工夫,事情竟然就演變成了這樣。一天前他會很期待這時候的到來,現在卻成了催命的時候。 邵令航虛脫脫地走在出宮的長街上,天是藍的,瓦是黃的,這清麗的顏色將大紅的宮墻襯得赤艷。他一路走過,只覺一敗涂地。 瞧瞧他這一直干的,都是什么事。 自食惡果,苦不堪言。往后路途艱難,只得一步步跋涉。邵令航皺著眉頭沉重嘆氣——攻克一方敵軍都比攻克一個女人要來得容易些,可誰讓他放不下她。他都能想象到她今后面對他的神情,絕對比冰窖里的冰山還要冷。 可能怎么辦,慢慢焐著吧。五年,十年,或許要一輩子。 …… 侯府的后花園引了活水入府,除開一處荷塘,另有一條蜿若游龍的丈寬小河,河上建有一座閘亭,取名水綺,老夫人說的水綺亭就是這個了。 蘇可問了后花園干活的婆子,順著婆子指的方向,瞧見水綺亭正對的岸邊有個兩層的小樓,黑瓦灰墻,朱門顏色有些斑駁。蘇可掏鑰匙解了門上的大鎖,方寸的小院鋪著落葉,破敗又寥落。一樓的門扇上都是灰,解了鎖后堪堪推開一點,一股腐敗的霉味夾雜著長年累月積攢下的灰塵迎面撲來。 蘇可嗆了兩口,等過了這股勁,抬頭一瞧,好家伙,東西摞著東西,竟壘成了一堵高墻。 這屋子多大面積,“高墻”后到底碼了多少東西,一點都看不出。 “這是要不見天日的干多少天才行?”蘇可自言自語,怔愣著站了一會兒,忽又發起笑來,“這是老天在幫我呢吧?!?/br> 她一個人嘀咕完,掏了帕子蒙住臉,擼起袖子開始搬東西。 今日來只是看看這積舊的庫房到底有多少東西,都是什么東西,哪些要規整出來繼續存放,哪些要清理掉,哪些需要單放著留給老夫人或是三太太定奪。 至少要有一個大致的雛形,規劃出工期和人手,才好去和老夫人商量。 總不能真的讓她一個人整理這兩層樓的庫房吧。 蘇可卯著力氣一件件將堆放的東西挪下來,什么椅搭痰盒啦,缺了角的腳踏啦,摸不出什么質地的大紅帳子啦,還有落滿了灰的屏風、條案桌、太師椅、圓杌子等等等等。凡是能想得到的東西,這庫房里都有。蘇可慢慢騰挪,終于挪出一條道來。 她側著身走進去,因為沒開窗,只憑著打開的門扇投來的光亮,屋里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瞧見滿眼都是東西,黑漆漆的輪廓,蒙著塵,怎么瞧都覺得瘆人。 左手邊靠墻有向上的樓梯,蘇可一步步踩著東西走過去,往上瞅了瞅,樓梯的盡頭黑壓壓的,什么都看不見。 她壯著膽子走,也不去想為什么這臨河的二層小樓會成為庫房,只一門心思上去。 二樓的東西并沒有很多,隱約可見靠墻擺放的幾個大木箱子,地上零星有些瞧不出什么東西的輪廓,仔細摸上去,發現是幾盞紗糊的燈籠。蘇可瞇著眼睛掃了一圈,除開北面,二樓三面都有窗。她試著推開南面的窗子,棱子似乎有些脹,推了半天才推開。 光亮從外投射進來,灰塵在空氣中變成浮動的薄霧。蘇可皺著眉轉過身,視線稍微一掃,只見角落處一個半人高的影子嗖呼晃動了一下。 蘇可一顆心瞬間吊到了嗓子眼,腳下發軟,兩只手死死抓著窗臺邊,連大氣都不敢出。 大白天的,那玩意兒到底是人是鬼? 就在蘇可站都站不穩的時候,一只碩大的老鼠從角落里竄出來,好像暈頭轉了向,直愣愣朝著蘇可跑過來。蘇可啊的大叫一嗓子,跺著腳跑到一邊,隨手抓起一個棍子模樣的東西來回掄。等再睜開眼的時候,那老鼠已經不知躥哪去了。 蘇可一頭的虛汗,瞪著角落那個半截身高的人影,因為剛剛驚嚇過了度,現下反倒壯起了莫須有的勇氣,貼著墻邊快速地將二樓所有的窗子都給推開了。 光線照進來,原來那人影只是個花瓶形狀的燈籠。 剛剛的晃動應該是老鼠碰的吧。 蘇可呼了好大一口氣,但因為蒙著帕子,許多氣又被打回來,撲在臉上癢癢的。她借著光亮看清手上的棍子,原來是個掉了漆的畫軸。她又挪到角落去看那些箱子,因為有了前車之鑒,她小心翼翼敲了下箱子邊,果然聽到里面窸窸窣窣的聲響。 這是耗子的窩啊。 蘇可捂著胸口,幾乎是連滾帶爬從二樓下去了。 有些人怕蟲,有些人怕蛇,有些人怕鼠。蘇可就是最后那一類?;叵雱側雽m的時候,犯了錯被關到僻靜的屋子里,整夜整夜聽見耗子啃咬的聲音。因為懼怕,耗子反而更加猖狂,一點點朝她靠近,甚至從她腳面爬過……自那之后,蘇可就落了根,幾乎是聽見耗子的聲音就頭皮發麻。 這真要了命了,那么大只的老鼠在二樓做了窩,箱子里不知還有多少小老鼠。 蘇可不敢再想,站在一樓大致掃了眼,然后著急忙慌的鎖了大門離開。 回擷香居的路上碰到幾撥吃了午飯回來的人,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點頭而過,身后傳來竊竊私語和低沉壓抑的笑聲。蘇可只當沒聽見。 擷香居是個四進的大院落,頭里是平時宴客的三間通敞的花廳,二進平日里是老夫人起坐的地方,三進的幾間廂房都是老夫人向來要好的公侯之家的小姐留作歇息的居處,因為侯爺這些年都不在家,所以來的人勤。倒是侯爺歸了家后,出于避嫌和婚事的考量,往??倎淼膸孜恍〗阋膊辉趺磥砹?。房子一直空著。 四進的后罩房是擷香居有些臉面的丫鬟婆子住的地方,剛才柳五娘領著她認地的時候就說過。蘇可起了心思,想著要不要借庫房一事將住處挪過來。 早日離開福家,才能免了許多麻煩。 在門口和守門的丫頭回稟了一聲,等著的時候,剛剛給她拿胭脂的小丫頭,伸手拽了拽蘇可的袖子,“jiejie,你的臉……” 蘇可沒聽清她說什么,想要問,回稟的丫頭掀了簾子讓她進去。 屋里隱約聽到老夫人的聲音,“……瞧著不錯的……得讓他收收心……” 蘇可心思敏感,聞言腳步一頓。老夫人的話到底什么意思。讓誰收心?她嗎? ☆、39.039 該來的總會來 進屋后,老夫人還在西稍間,只是坐到了臨窗的大炕上,隔著炕桌坐在另一側的是鄭太姨娘,穿著醬紫五彩扣的褙子,笑瞇瞇地看向這邊來,然后掩嘴一樂。 “蘇司言這是上柴房生火去了?” 老夫人也轉過視線來,上下對著蘇可一打量,也是忍不住地笑,“你莫不是一個人在那庫房里鼓搗去了?瞧這一身的土,臉都成花貓了?!睕]有多少怪罪的意思,只是愈發好笑,然后對著一旁的無雙揚了揚下巴磕,“你帶著她先梳洗梳洗去,回來再說話?!?/br> 蘇可還有些愣愣的,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裙,這才驚覺白裙子上早已臟得不成樣子,連鞋子也臟兮兮的,試著錯后一步,發現腳下的牡丹地毯上兩個鮮明的腳印子。 蘇可的臉騰地紅起來。 “沒事的,等會兒讓人撣撣就行了?!睙o雙領了蘇可出去,順著抄手游廊往后罩房走,“jiejie要打掃那庫房,橫豎也換身衣裳蒙個頭,總不好這樣蓬頭垢面的來見老夫人,老夫人要生氣的?!彼Z氣停了一下,“jiejie現在調到擷香居了,精神爽利是頭等的事?!?/br> 類似的話,白露剛也說了,還特意拿了胭脂來給她用??梢娎戏蛉耸窍矚g身邊人打扮的。 只是蘇可腦子里瞬間想起了雍容華貴的三太太和打扮樸素的四太太。 蘇可堆起笑容來,“剛才在庫房里被個這么老大的耗子嚇著了,現在還沒緩過神來?!碧K可用手比劃了下,“不然也不能用這臟手摸臉?!闭f完笑了兩聲。 無雙挺唏噓,“這么大的耗子!” “只怕還有一窩小的?!碧K可皺了皺臉,吸了口氣,將此事拋到一邊,“借我個地洗把臉就成了?!?/br> 無雙沒做聲,將蘇可領到后罩房自己的屋子,前腳進來,后腳就有利索的小丫頭提了水過來。小丫頭眼神活泛,摘了帕子圍在蘇可領子上,還幫忙抓著頭發,伺候蘇可洗臉。蘇可恍惚回到宮里的時光,那些個剛進宮分到手底下的小宮女也都這么上趕著來伺候。那時日子過得很清閑,比現在不知強多少。 她用深宮九年換來一朝太平,現在換到侯府,要熬多少年? 蘇可在臉上猛拍了兩把水,起身時接過小丫頭遞過來的帕子沾了沾臉,人也精神了許多。轉身要謝謝無雙的,但看見她從柜子里翻出來的茜色衣裳,嘴角不由繃了繃。 無雙說:“頭一天就弄得這樣狼狽,讓外人瞧見了笑話,老夫人看著也不高興。這衣裳是老夫人賞下來的料子做的,我只穿過一回??茨闵砹亢臀也畈欢?,應該合身,你就拿去穿吧,不要嫌棄才好?!彼归_衣裳在蘇可身上比了比,笑道:“這樣老夫人看了也高興。老夫人高興了,什么事都好說?!?/br> 蘇可恍恍惚惚察覺出了什么,她不傻,甚至因為知曉這其中彎彎道道的內情,她幾乎能夠斷定無雙所做的一切,全部出自老夫人的意思。 她順從地換了衣裳,人剛從屏風后走出來,無雙就拉著她坐到了鏡臺前。 “我幫你把頭發重新梳一梳?!?/br> 蘇可沉默地接受著安排。 散頭,挽發,盤髻,撲粉,潤胭脂……蘇可看著鏡中自己的臉一點點沾染顏色,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靜。 該來的總會來。躲不掉。 “jiejie和梁太醫相識很久了?”無雙用水潤著胭脂的時候,目光從掌心移向了鏡中的蘇可。 蘇可也從鏡中看到了她,電光火石的一剎,有什么東西在心中隱隱成形。只是她有些拿不準。 無雙的話到底是替她自己問的,還是替老夫人問的? 她回過身說:“在宮里當差的,有幾個不認識他,只是手底下的宮女有個頭疼腦熱的煩到他,他為人爽快,對宮女們都很照顧?!?/br> 蘇可說完這些,無雙的臉色少有的露出了一絲遲疑。 這份顯露的遲疑讓蘇可心中一動。她見得太多了,從太多的人臉上見過,也從洛芙的臉上見過太多次。她們對于破土發芽的感情落到一個游戲人生的人身上,總是遲疑多于肯定。她們不敢付諸行動和感情,卻又控制不住。這種矛盾的狀況下,人喜歡試探,并且猶疑不決。 蘇可沒料到,原來無雙竟然也喜歡梁瑾承。 她一時五味雜陳,明明該借著這機會為自己搏一搏可能,可心里千回百轉,最終還是撇清了這關系,“原先在宮里我幫過他一個忙,昨兒他出手相助,我們之間就算是一撇兩清了?!?/br> 無雙的眉眼幾不可見地明朗了幾分,她自己或許都沒有察覺,但蘇可卻注意到了。兩人的目光再次在銅鏡中相匯,相視一笑。 “今兒是來擷香居頭一天,jiejie要打扮得漂亮一些?!睙o雙將掌心潤好的胭脂膏子遞到蘇可面前,蘇可捻了一點按在唇上,鮮艷欲滴的顏色,整張臉瞬間有了神采。 蘇可很少穿顏色出眾的衣裳,在宮里有統一的服飾,歸了家又是一身干活的粗布裙。到了醉香閣,為了不突出自己,她幾乎不打扮,所有的衣裳素到連花都不繡。她看著銅鏡,杏色小襖外罩著的茜色比甲,十二幅的湘妃色裙子,襯著那一張精心涂畫好的臉,整個人像一只盛開的芍藥。 她二十三歲了,頭一次在鏡中看到像芍藥花一樣的自己。 蘇可跟著無雙重新回到老夫人跟前去,因為和之前相比太過不同,不僅老夫人,連鄭太姨娘都靜默了一會兒才出聲。 “可真是漂亮,跟從畫上走下來的似的?!编嵦棠镉肋h一副眉眼彎彎的笑模樣,她眼角留意著老夫人臉上滿意的神色,臉上的笑容突然就變了些味道。好在幾十年修煉出來的泰然處之讓她的笑容仍舊溫和慈祥,只是臉上笑得越好,心里越是難受。 老夫人朝蘇可招了招手,“人靠衣服馬靠鞍,就該這么捯飭著才對,沒得耽誤了大好的年華?!?/br> 蘇可抿著嘴唇點了點頭,“平日里不在人跟前伺候,懶散慣了,往后我會注意的?!?/br> 聞音知意的人是最好相處的,老夫人甚是滿意,和蘇可說起積舊庫房的事來。 蘇可簡單說了些情況,主要還是問老夫人的意思。到底是節儉著翻新充公,還是處理掉,她不能做主。而且看積舊庫房里那些東西,好多大家具都是好木頭底子,不知是磕壞碰掉了哪,沒處放就挪到那去。時間長了,又潮,好東西都糟蹋壞了。 “我給你配四個粗使的婆子,也不惜的時候,慢慢規整著?!崩戏蛉祟H有深意地看了蘇可一眼,蘇可明白,老夫人才放心地繼續說下去,“東西都交給你料理,只是一樣都不許扔,能收拾出來的就造冊,不能收拾出來的就單放著。你可記著了?!?/br> 蘇可不敢有微詞,一一應下。 都交代完,老夫人看了眼靠墻立著的那個大座鐘,讓無雙換了茶來,又對蘇可說:“你往后就跟著無雙她們在這院子里吃飯,不要去大廚房了?!?/br> 這么一說,蘇可才覺饑腸轆轆。中午的飯沒來得及吃,從早上晃悠到現在,先被侯爺的事嚇了一遭,又被老鼠嚇了一遭,一通梳洗打扮耗到現在這光景,竟是水米未沾。也虧得她能頂得住。 蘇可應著,正好借此機會提搬進來的事,“既是調到了老夫人這里,那往后我就不回……” “侯爺回來了?!蓖饷娴男⊙绢^一路跑到門口傳話,守在西稍間落地罩邊上的白露掀了簾子應了聲,回來又對老夫人回稟一聲,“侯爺回來了?!?/br> 老夫人沒顧著蘇可被打斷的話,再次看了看大座鐘,微微松下口氣來,喃喃道:“今日回來得晚些?!?/br> 一旁的鄭太姨娘已經站起身,展了展衣角,聲音放輕,“才上任沒多久,都督府里事情也多?!?/br> 老夫人撇撇嘴角沒說什么,這時候,繡著梅蘭竹菊的門簾子高高地掀開,已經換了家常袍子的邵令航帶著一股寒風走進來,身姿挺拔,氣宇軒昂,進到西稍間后先給老夫人跪下請了安。 老夫人忙讓他起來。 屋里一眾人紛紛給侯爺福身請安。 邵令航的眼角匆匆一瞥,并沒有掃到熟悉的身影。他并不敢多瞧,翻身坐在大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