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少硯回過神來,對邵令航嘿嘿兩聲,抬腿便朝大門跑。他得先去外面瞧瞧有沒有人,這門過那門,雖然就幾步路,但也不能讓人瞧出破綻來。不過他的心思還放在蘇可身上,喟嘆著自家爺為何惦記著要來,原來真是個天仙模樣的姑娘。這樣的人就隔著一條后街住著,擱誰心里也惦記。 不愧是秦淮出來的人。少硯咂咂舌,站在大門外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后街,回身對邵令航點了點頭。 福瑞兩口子出來要送,被邵令航攔下了。臨走時朝著西廂看過去一眼,蘇可背著光影站在門口,對他稍稍福了一福。 這就已經不錯了,他可不敢奢望她能三請四送。 那也不是她了。 邵令航走后,福瑞家的沒事人一樣說了句“天不早了,快歇著吧”。蘇可挺尷尬地笑笑,關上門扇后即刻熄了燈。陷在黑暗中的蘇可,心情依舊沒有平靜下來。 而正屋里,福瑞忍不住叨念,“看來侯爺是真動心了?!?/br> 福瑞家的點頭,“這個可兒是厲害角色,我過去的時候,侯爺青筋直爆,那眼神都要殺人了??蓛耗?,雖說跪著,仍舊不卑不亢的。再瞧侯爺剛才走的時候,對可兒那舍不得,哎呦呦,侯爺也有這樣的時候?!?/br> 福瑞不稀罕,“再喜歡又怎樣,頂天了是個妾,平妻都掙不著。身份在那擺著呢?!?/br> 福瑞家的惋惜,“可惜了的?!?/br> 福瑞側過身來,“但也不能怠慢著,咱們的主意還得要侯爺的支持,眼下可兒能通天,絕對招惹不得。興許過不了幾天咱們就得去求她幫忙?!?/br> “我省的??焖??!?/br> 然而幾人睡得著,幾人睡不著。蘇可望著帳頂發呆,邵令航望著燭臺沉思。 這注定是個不眠夜。 第二天是個陰天,蘇可早早去庫房應卯,董mama還沒來。蘇可想了想,按著董mama平日里的習慣給她備了茶。誰知卯正一刻的時候,三太太身邊管事的大丫頭重芳給蘇可送來了庫房的三串鑰匙,“董mama今日身子不爽利,在太太那里告了假,可兒姑娘就暫代著管一天?!?/br> 蘇可恭敬地接過鑰匙,問了問董mama的病情,然后就只露笑意不再開口。 重芳仔細地打量了蘇可幾眼,對她的不做聲感到很奇怪。 初來乍到,頂頭的管事mama又無故告了假,她要么慌亂說自己扛不了這擔子,要么逢迎討好地立誓保證。來之前三太太囑咐過,無論蘇可是哪一種,都要給她個下馬威。但萬萬沒想到,蘇可什么都沒說。 “可兒姑娘對庫房都了解了?”重芳試探地問道。 蘇可大方搖頭,“只昨日跟著董mama看了下領東西的流程,具體的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但jiejie也說了,董mama只是略感風寒,估摸著明日就能上工了。只這一天,我先應付著,辦的對不對,等董mama來了再討教?!?/br> 重芳在三太太身邊很久了,自三太太主持中饋以來,她跟著學了不少東西,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蘇可算是打太極打得很好的人。 “公中庫房不比各房各屋,光應付是不行的,半點馬虎不得?!敝胤嫉男θ轁u漸褪去,“之前的劉婆子就是應付差事,打了二十板子送到田莊上去了。這還是礙著董mama跟她是親家的情分上,主子開恩?!?/br> 蘇可配合地露出一絲驚懼來,但心中不免要想,那劉婆子的過錯可不止“應付差事”這一項,私闖庫房的事就這樣不提了?損毀損壞的那些東西也既往不咎了? 重芳對蘇可的配合有些滿意,笑道:“如今可兒姑娘頂了劉婆子的缺,一定別再犯前人犯下的錯誤,免得帶累了家里?!?/br> 這話的意思完全可以這樣想,劉婆子闖了這么大的禍,能只打二十板子發配田莊,完全是得益于董mama和三太太的親密關系。她蘇可雖是管家福瑞的外甥女,可也是遠親,到時候出了差錯,福瑞是否會出手幫她還要另說,只怕連福瑞一家也會因為她受到牽連。畢竟后宅還是三太太在主持中饋。 “jiejie的話,可兒記著了?!碧K可輕風細語地回道,“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怎會忘了劉婆子呢?!?/br> 重芳聞言,呼吸驟然一窒,但馬上恢復如常。 這個蘇可還真是綿里藏針,劉婆子到底是怎么走的,她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一個栽樹一個乘涼,她竟還好意思說。劉婆子是咎由自取,難道她不是落井下石嗎? “行了,我還得回去跟三太太交差呢?!敝胤寄樋滓豢?,抬腳便走了。 蘇可站在原地有些訕訕的,明知道不該多最后一句嘴,可還是沒忍住。重芳話里話外都是有備而來,既然都思忖好了,她這樣硬頂其實一點好處都沒有。況且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處在什么位置上了,昨兒舟公子說會將她的忠心帶給侯爺,侯爺究竟是個什么意思還不知幾時能知曉,這中間的時間,她應該老老實實做人才對。 不吃話的毛病,要改。蘇可暗暗嘀咕。 既是董mama沒有上工,蘇可拿著鑰匙去檢查庫房,六個粗使婆子在這空當里將庫房內外都已打掃干凈。距離領東西的人來還有些時候,蘇可落了會兒清閑,便好奇問那些婆子,“你們可見過侯爺本人?” 王寶貴家的忙上前說:“侯爺自然是見過的,小時候可著花園子沒少糟?;?,簡直就是個混世魔王。后來大了挪到外院去,光是先生就氣走好些個,總是聽說又挨了老侯爺的打。后來老侯爺去世,侯爺料理喪事承襲爵位,一下子就立了起來。老夫人本來是想讓三爺扶柩回南邊安葬的,侯爺不肯,非要親自去。這一去就去了三年,結果第三年還沒過一半,北境那邊就打起來了,侯爺是戴著孝上戰場的。這一走又四年,今年二月間剛班師回朝,四月又下南邊了,這不也是剛回來沒一個多月嘛,真正沒在府里呆上幾天?!?/br> “侯爺四月的時候南下了?”對這長篇大論的聽說,蘇可原是認真聽的,可這話中隱隱露出來的端倪卻讓她一驚 王寶貴家的還想繼續賣弄,自然點頭應著,“是啊,這邵家的祖籍在南京,侯爺掙了軍功回來,念著三年孝沒守完,所以交了兵權就動身去南京祭祖了,八月底才回來?!?/br> 八月底?那豈不是和舟公子前后腳回京。 蘇可心中微動,想起那張宣平侯府的拜帖,想起秦淮碼頭上氣派的官船,紛紛雜雜的片段逐漸勾勒出一個輪廓,牽引著一個可怕的事實——侯爺和舟公子是結伴而行的。 倘若真如此,那侯爺早知她的身份,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幫舟公子善后。而舟公子是早早就已經打算好要將她塞進侯府里來,所謂的自由身,原來都是誆她的。那如果昨晚沒有鬧僵,是不是兩廂安好順水推舟,終有一日她的房門要為他打開? “姑娘怎么了?臉色怎么突然這樣差?”王寶貴家的眼神很尖。 蘇可生出一背的冷汗來,勉強笑著搖頭,“沒事,昨晚睡的不好?!?/br> “今日董管事沒來,姑娘可以歇一歇。前幾天收拾庫房可累壞了?!蓖鯇氋F家的對蘇可擠眼睛,“姑娘找個地方瞇一瞇眼,若是有事,我來回姑娘?!?/br> 蘇可沒這個膽子,對王寶貴家的這種殷勤,反而更升起一種反感。 “都去干活吧,等會就要有人來領東西了?!碧K可將她們都打發走,一個人坐在正屋門前的廊下出神,心里越想越是難過。一種被人賣了還屁顛屁顛給人家數錢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過也沒有傷春悲秋太久,巳正一過就有各房各處的人陸續來支領東西。 董mama不在,蘇可管不得賬本,只是查看對牌核對單子,然后帶著粗使婆子給支領的人往外抬東西。幸而庫房都是蘇可親自帶人整理的,所有東西擺放在哪里都有印象。雖然只是第二天正式在庫房當值,也并沒有拖沓和延誤。況且一忙起來,很多煩心事就能暫擱一邊了。 這時,一個明顯有頭有臉的丫頭帶著兩個小丫鬟來了庫房,對牌往蘇可手里一放,溫聲柔語地說:“我來領紅參?!?/br> 蘇可低頭看對牌,確是三太太那里給的。但問題是—— 紅參?庫房并沒有這樣東西啊。 ☆、第016章 你唱罷我登場(小修) 蘇可初來乍到,府里人認得還不全。 眼前這個丫頭穿著府里統一規制的綠裳白裙,外頭卻罩著一件棗紅掐絲如意紋的比甲。半梳的髻子上兩個赤金一點油的簪子,拿過對牌時手上一個祖母綠寶石的戒指上纏著稍顯褪色的紅線。明明亭亭玉立的年紀和樣貌,打扮上卻有些老氣橫秋,舉手投足的穩重瞧著比蘇可還要大上幾歲的樣子。 蘇可看向門邊的王寶貴家的,后者忙堆著笑上前來,“這是服侍老夫人的無雙姑娘,老夫人面前最有體面的?!?/br> 雖然以貌觀人容易出偏頗,但從無雙身上卻可觀老夫人的喜好——沉穩,端莊。 想入老夫人的眼,這兩樣鐵定是不能少的。 蘇可收回視線,淺福一禮,“原來是老夫人身邊的。那日去見老夫人,心里慌得很,根本沒有去注意,望jiejie別怪罪?!?/br> “可兒姑娘言重了?!睙o雙笑意盈盈將蘇可拉起來,“論起年歲來,我還要管你叫一聲jiejie的。你我都別見禮,平日只管名字相稱就更好了。我這里東西要得急,快幫我取出來,我還要趕著給老夫人回話?!?/br> 老夫人身邊伺候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就是三太太站在這里,跟無雙說話也要觀觀臉色。無雙現在這樣客氣,寬厚大方是一方面,更多的也是礙著蘇可進府那日老夫人的關照。蘇可不想折了這份顏面,辦事就要周全。 她露出個為難的表情來,“跟jiejie說實話,庫房的東西我如今認得還不全。尤其是藥材,原先接觸得少,整理庫房時就單辟出一塊來堆放著?,F如今就是找塊黃連我都拿不出。容我去三太太那里找個懂藥材的人來,既不錯拿也不錯放,免得我自己翻找,放錯了位置就抵了藥性了?!?/br> 許多藥材都要避免藥性相交,蘇可算是絞盡腦汁想了這借口,只盼著能搪塞住無雙。 庫里有沒有紅參,蘇可知道,董mama知道,三太太應該也知道。 紅參不比他物,有年份有產地的,幾根幾須,多少道工序制作出來的,有時是有錢也買不到的稀罕貨。蘇可昨日剛剛將庫里所有整理好的東西謄抄了一份記錄送去給三太太對賬,三太太理應對紅參這種貴重物品有印象。而且劉婆子毀壞庫房之后,三太太應該最關注那些貴重的東西,庫房里根本沒有紅參,蘇可不信三太太不知道。 可還將對牌交給無雙來領東西,其用意就要想想了。 眼下要么派個人去三太太那里問個清楚,要么她自己親自去。東西肯定是沒有的,就看怎么給無雙一個說法,怎么給老夫人一個交待。 誰知無雙是個水晶心肝的人,聽蘇可搪塞便知其中有蹊蹺,也不追問,平聲靜氣地說:“既這樣,那我先回去了??蓛汗媚镎业搅?,麻煩差個人給老夫人那送去。只記著要抓緊些?!闭f著,聲調壓低了些,“方大學士的夫人最近病倒了?!?/br> 蘇可略微怔了怔,并不清楚是哪個方大學士,也不明白無雙這么露底告訴她合不合適。 畢竟蘇可最擅長的還是裝傻,要是最后這句話是無雙不小心說走了嘴,她必須趕緊裝傻充愣。不管聽沒聽見,都得來一句“jiejie剛才說什么”。 這是宮里養成的毛病。 但無雙臉上沒有半點悔意和窘迫,那雙漂亮的眼睛頗顯深意的直直望著蘇可。 蘇可一瞬便懂了其中用意,這點眼力勁兒還沒有的話,也枉她前頭十年的摸爬滾打了。這會兒笑著回應了下,恭恭敬敬將無雙送走,然后后腳就去了三太太那里。 平日里三太太都在靠近花園子的一處花廳理事,蘇可到的時候,來回事的婆子媳婦不剩幾個。蘇可加了個塞,面對三太太毫無異樣的神色,只說不問:“這幾日整理庫房,沒瞧見有紅參?!?/br> 三太太今日戴著赤金嵌珍珠米的滿池嬌分心,耳上的南珠耳塞瑩潤光亮,愈發襯得她膚色白皙。銀紅撒花通袖襖配上纏枝紋的挑線裙子,相得益彰之余,更顯雍容華貴的端莊之姿。 這和蘇可第一次見她時的家常打扮大不相同。 三太太只道:“我剛要派個人去跟你說這事呢,可巧你就來了。這事是我忙糊涂了,只記著賬上是有的,就給了對牌,倒忘了那紅參借出去還沒要回來?!?/br> 蘇可垂著眼,知道她話只說了半截,索性就沉默地等著后半截。不動絲毫聲色。 三太太見狀,嘴角微抽,續著自己的話說:“那日四弟妹說要借,人命關天的事情,我也不好不借。想說報給老夫人直接從公中將賬劃了,四弟妹非不肯,說既是借就要還,不用劃賬。我是拗不過她的脾氣,這事也就一直壓著。時候長了事一多,我都給忘了。如今老夫人那里要急用,我這里是拿不出來的,你現在正攬著這攤子活計,就辛苦去四房那邊走一趟,看四弟妹是怎么個意思?!?/br> 原來矛頭是四房。 蘇可沒有推辭的理由,上頭派事下來,她就得去做。被拿來當槍使其實無可厚非,只要她們妯娌之間斗法不殃及到她,橫豎她是無所謂的。再者說,不繼續鬧騰點事情出來,侯爺又怎會相信她的論斷呢。這倒是也助了她。 蘇可從三太太這邊辭出來,因為還不怎么認識府里的格局,來花廳的時候是帶著岳婆子一塊來的。 這個婆子人很木訥,話也少,基本上你不問她話,她就能一天都不開口說一個字。相比王寶貴家的聒噪,這種只埋頭干活不論是非的人讓蘇可覺得難能可貴。來往事宜,大多時候都將她帶在身邊。 岳婆子說去四房住的攬心苑在侯府的東路上,走花園子的小路比較近。 乍一聽,蘇可以為是“蘭馨苑”之類的,誰知見了門口的匾才知是攬心苑。 四爺在外養著外室,家里住的地方卻取名叫“攬心”,不知是誰的主意。若是靠一座院子一塊匾就能攬回一個男人的心,那這顆心著實也沒什么值得稀罕的了。 蘇可瞎琢磨的時候,岳婆子已經和守門的丫頭報了身份。小丫頭領著她們繞過花開富貴的影壁拐上抄手游廊,一路到二進的正屋,隔著門簾報了一聲。屋里有說話的聲音,不多會兒便出來個穿金戴銀的丫頭挑了簾子將蘇可迎進去。 都知道四太太是商賈之女,嫁妝豐厚,出手闊氣。今日一來,從穿堂到正屋,所擺古玩字畫,陳設用度都是上乘貨,無一不精致,無一不氣派。 甚至隨便一個丫頭拎過來都至少有一樣金首飾在身上,那貼身伺候在側的,身上打扮同一個當家奶奶差不了多少。 可是再瞧四太太呢,雖是挽著牡丹髻,頭上只一個碗口大的玳瑁發箍,一對米粒大小的銀疙瘩耳塞在耳上遜色的發著烏光。穿一件半新不舊的杏色對襟十二扣褙子,月白通裙,盤腿坐在西稍間的迎窗大炕上。 這通身的打扮比不過侍立在旁邊的大丫頭。 蘇可有些意外。按時辰來講,四太太應該剛從老夫人那里請安回來。難道她就打扮得這樣簡單到有些寒酸的去見老夫人? 四太太這時轉過臉來,二十四五的年紀,俏生生一張瓜子臉,俊秀的眉眼,挺翹的鼻子,一張小口襯得上櫻桃之名,十足十的大美人。蘇可微微撐大了眼睛,沒想到四太太竟長得這么漂亮。 “怎么,以為四爺日日往外跑,家里的婆娘定是個爛臉長瘡的吧?!彼奶旖且粡?,粉嫩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桃子,嬌艷多汁??刹贿^剎那,那嘴唇瞬間一抿,臉上的表情也多了幾分凌厲,“可惜啊,讓你們失望了?!?/br> 說翻臉就翻臉,蘇可很無語,不知她為哪般。這會兒只能壓下性子跟她說事,“我是庫房分派東西的小管事,蘇可。三太太打發我來問一問四太太,如今老夫人那里要用紅參,四太太這邊……” “催我還是吧?!彼奶亓颂K可的話,一副面孔繃得就要去赴義似的。 但說實在的,這張娃娃臉就算再怎么兇神惡煞,瞧上去也沒多少狠勁兒。 她呼哧呼哧喘氣,氣急的樣子,眼睛瞪向一邊,啐道:“我就知道她等著這會兒呢,否則怎肯幫我瞞這兩個月。如今可等到老夫人要用,我眼下還不上,正好新賬舊賬一起算……多好的盤算啊。怎么,踩著我的肩膀能夠著天是嗎……”她一邊生氣一邊流淚,可著炕桌一揮胳膊,茶碗香爐等物全都摔在了地上,“一個個都來算計我!” 蘇可頭回見到這樣的陣仗,原來嬌小的女人爆發起來也是不能小覷的。 ☆、第017章 牽三不如扯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