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皇帝坐到榻上,執了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回頭道:“太醫令,你上前來?!?/br> 后面躬著身的老者馬上上前把脈,過了會兒,道:“謝女史身體底子好,且只受了三杖,不過是些皮rou傷。待微臣囑咐藥丞抓藥,謝女史服下,不日便好?!?/br> 皇帝這才安了心,揮手讓他們全都退下。 人都走了,室內又恢復冷清。秋姜第一世雖也是公主,但從未入過皇帝寢殿,此刻室內光線又極為昏暗,她不免有些局促?;实凼菑臇|殿下了榻就過來的,外衫內露僅出薄薄的寢衣,秋姜更加不安,撐起身子就要下地行禮?;实蹍s按住她的肩膀,單手提了提赤色的緞被為她掖好:“別亂動?!?/br>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皇帝的聲音有點兒冷,她便不敢亂動了,收斂了心神強自鎮定,安然趴好。但是這樣安靜,殿內只有二人,她總覺得不自在,忍了忍還是開口道:“陛下,現下是什么時辰了?” 皇帝的聲音頓了頓,方從她頭頂傳來:“應是丑時了?!?/br> 秋姜道:“陛下還是回去吧,奴婢已然大好了?!?/br> 皇帝卻道:“不急,朕在這陪陪你?!闭f著起身去了殿外。過了會兒,秋姜聽見身旁悉悉索索的聲音,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好奇,抬頭一望,原是皇帝提了下擺坐到了榻旁,手中多了卷書帛。遲重的燈影里,他的神色格外安詳,帶著九五之尊與生俱來的威嚴與端寧。 殿內的熏香濃郁了些,恍惚中,她好似聽見了皇帝的嘆息聲,那樣微不可聞,讓她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這樣的情境下,她怎么可能安睡呢?但是,她也不敢再出聲打攪皇帝。一直熬到后半夜,她聽到“啪”的一聲,皇帝將書冊合攏,扔到了一旁,驚地她也動了動。 爾后,皇帝側過身來淡淡地笑了笑:“怎么還沒睡???” 秋姜不知怎么回答,小心斟酌著:“奴婢睡不著?!?/br> 皇帝道:“多少人想上這兒來,怎么你看著不是很安心?” 秋姜道:“就因為多少人盼著,才覺得高不可攀,高處不勝寒。而且,這地方也不是人人都來的?!?/br> 皇帝笑了:“除了你和……皇后,沒人來過朕的寢殿?!?/br> “……” “怎么不說話了?” “奴婢惶恐?!?/br> “惶恐?”皇帝又笑了笑,將這兩個字眼在唇中細細品味了一下,卻沒再看她:“何必如此呢?在謝三娘心里,誰是主子?恐怕沒有吧。朕準你日后不必自稱奴婢?!?/br> “……于禮不合,三娘實在惶恐?!?/br> “有何惶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說可以,無人敢反駁?!?/br> “……”秋姜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抬頭看了他一眼,正巧皇帝也低下頭,頗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她忙低下頭,埋入寢被里。耳邊傳來皇帝清朗的笑聲,然后頭重了重——被他隔著被子拍了拍。 過兩日,秋姜已經能下地了,青鸞和錦書、孫桃也被遣來伺候她。她被皇帝留在御前伺候筆墨,黃福泉對她越發恭順,經常笑得臉上的褶子都皺起來,叫她看著滲人。觀望了幾天,皇帝就是不松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還是她耐不住性子,這天為他研磨時試探地問起:“陛下,奴婢已經大好了,可以回去當差了?!?/br> 皇帝在桌案前寫字,頭都沒抬:“不是準你在朕面前不用自稱奴婢嗎?” “……”這哪兒跟哪兒?想了想,道,“于理不合啊?!?/br> 皇帝停下書寫望了她一眼,她也連忙放下了手里的活,正襟危站,一副待命的模樣?;实垡娝@樣就笑了,輕輕一嗤:“呦,已經準備聽命了?!?/br> 秋姜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敢表現出來,懵懂道:“是啊?!?/br> 皇帝又挑眉笑了笑,輕輕舒了口氣:“你是正三品女史,掌管的后宮禮儀、文書典籍的工作,讓你在御前侍奉確實有些不妥?!?/br> “正是?!彼才浜现α诵?。 皇帝低下頭繼續練字,輕描淡寫地說:“既然如此,朕就晉你為正二品女侍中,出納皇命,為朕專司起草文書詔令、整理奏章之事?!?/br> 秋姜一怔,整個人都回不了神了。 后宮女官雖有女侍中和女尚書一職,但常年空缺,這等實權一向掌握在中書省重要官員的手中,為中書省和尚書省所把持,由皇帝親信任職。歷代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誰真正掌握起草詔書與詔令,便是第一時間掌握朝堂動態和皇帝的心思,無論官職高低,便是實際上的“宰相”。 秋姜汗如雨下。這是要和整個中書省和尚書省各大小官員爭寵爭權的節奏嗎?這特么就是在作死??!她忙跪倒在地:“奴婢無德無能,實在不敢當此大任?!?/br> 皇帝淡淡道:“你想抗旨?” 秋姜只覺得有一根利箭直接戳入了心口,正中靶心,難以反駁,難以躲避,咬著牙撐住,只得苦著臉道:“微臣領命?!?/br> 皇帝擱了筆笑道:“好了好了,多少人羨慕不來的位子,你倒好,跟死了耶娘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朕要你去掌管宮中所有的如廁清潔呢?!?/br> “……”我還真寧可去掌管宮中所有如廁的清潔! 晉升女侍中之后,秋姜被特許搬到宣政殿的西殿偏殿,近身隨侍皇帝。一開始,她心里確實是惶恐的,但是久而久之,發現皇帝只是讓她照著他說過的話書寫,倒不讓她出謀劃策,心里也落了。她肚子里那點墨水,旁人不知道,她自己還不清楚嗎?要真讓她議政參政,那真是腦袋別褲腰帶上的伙計。 但是擱旁人眼里,她如今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自然另眼相看,明里暗里送禮的都踏破了門檻。她一開始還推拒了些,但是架不住人家百折不撓啊,且皇帝的態度睜一眼閉一眼的,她后來也就欣然接受了。當然,這其中的分寸她還是把著的。 光陰飛逝,如白駒過隙,轉眼便入了冬。今年的氣溫降地格外快,雖還未下雪,夜間霜靄已是澒洞一片。秋姜晨起梳洗后,用了些膳點便去了宣政殿東殿。 皇帝已經起來了,就著黃福泉端來的茶盞漱口,末了用帕子掖掖嘴,看到她,笑了下:“睡得好不?這些日子越發懶怠了,起得比朕都晚?!?/br> 秋姜想:還不是你說早上不用我伺候;嘴里當然不敢這么應答,低頭道,“那微臣從今日起早起吧?!?/br> “和你開個玩笑,你也當真?”皇帝輕笑了聲,不再理會她,由黃福泉換了朝服,其余侍從宦者為他佩戴袞冕。 秋姜低著頭在那兒垂首待命,皇帝從她身側經過時,又停下了步子,沉吟了會兒,道:“明日得閑,下了朝后朕陪你出宮一趟吧。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要回謝家看看?” 秋姜霍然抬頭,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她吃驚的模樣極為可愛,杏眼圓睜,眼珠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像是在判斷他話語中的準確性?;实酆咝α寺暎骸熬裏o戲言,準備一下吧?!?/br> 皇帝都走了,她才回過神來,驚喜之情溢于言表。 黃福泉經過時輕輕咳嗽了聲,捏著嗓子輕聲提醒:“謝侍中,別讓陛下覺得往常虧待了你啊?!?/br> 秋姜見四周宮娥宦者還在,忙收斂了笑意,唇邊的笑容卻怎么也壓不住。于是,這一天她的心情都很不錯。午后用了膳食,她在宣政殿整理書冊,俄而,卻聽得門外忽然有人疾聲喝道:“何人竟敢擅闖宣政殿?” 秋姜放下手里的工作,應聲望去。 殿門外大步走進一個年過五旬的老者,著絳藍色襦衫對襟織錦常服,頭戴梁冠,紳帶所佩是高級大吏所著的姿色綢緞,須發皆白,此刻正一臉冷凝地遙指她。秋姜挽了挽臂紗緩緩步下,待到階下,正要說明身份,那老者已經喚來了殿外巡邏的羽衛。 “宇文尚書,還不將這人拿下!” 宇文沖卻沒動,按著劍站那兒,神情倨傲,瞥了這老者一眼,晾涼道:“鄭中書,這人可動不得?!?/br> “為何?”鄭東閣大怒。 原來還是熟人——秋姜巋然不動,徑直對二人笑了笑:“本座是殿前侍奉的女侍中,專司詔書整理和起草之事,這‘擅闖’二字,不知從何而來?” “胡說!本官總領中書省,為陛下草擬、頒發詔書多年,只聞侍中鄭鈞,從未聽過殿前有過什么女侍中!”鄭東閣雖是儒生,雙目一瞪,也帶著久居高位的養尊者與生俱來的威嚴和驕態。此人出身滎陽鄭氏,是東漢名儒后代,接受的是正統的儒家思想,向來看不起女子,且曾參與修史,力貶文成太后,先帝大怒,將其投入大獄過,后不知什么緣故又釋放了,還官至中書監,權柄在握,儼然成為滎陽鄭氏在北魏宦門的領頭之人。 秋姜今日未著正服,他看走眼也不奇怪。且此人剛愎自用,如今又先入為主,任她如何稟明身份想必也不會信。 她也懶得辯解,只瞟了他一眼,徐徐笑道:“本座與你身旁的宇文尚書有舊,是或不是,鄭中書問他便是?!?/br> 宇文沖聞聲望來,饒有興味,正愁找不到機會排擠她,不料她接著就截住了他的話:“宇文尚書在御前宿衛多年,向來深諳圣意,絕不敢欺君罔上?!?/br> 說罷,對他撩眉一笑。 宇文沖一口氣憋在了心里,不由冷笑,認命地點點頭,大聲道:“沒錯,她就是新晉的女侍中謝氏三娘,乃當今大司馬謝衍的嫡次女,亦是在下遠房表妹。不過,表妹記性不大好,前些日子還告訴我她是御前侍奉的女尚書呢?!?/br> 時過境遷,形勢已轉,秋姜哪里怕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表兄記錯了,本座可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br> 宇文沖真是沒見過這樣的女子,讓人忍不住肝火上涌,再好的涵養也忍不住——何況,他根本就沒什么涵養,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好,好!” 秋姜點點頭:“多謝表兄贊賞?!?/br> 宇文沖回頭對鄭東閣直接道:“既然是一場誤會,鄭中書請自便。在下還要巡視殿前,告辭!”一拱手就氣沖沖地踱了出去。 鄭東閣搞了個這么大的烏龍,自然下不太來臺,瞪著秋姜等著她給個臺階下。秋姜卻笑吟吟地望著她,好似沒這個打算。鄭東閣的臉由紅變綠,越來越難看,幸得黃福泉歸來,忙笑著打圓場:“大家不刻便要回來,鄭中書可是有事稟報?” 鄭東閣這才哼了聲,一拂袖子道:“陛下歸來了,我自會與他說?!?/br> 黃福泉一疊聲應著。 秋姜也佩服他的好涵養,輕輕一哂,徑自回了殿上。 皇帝進了殿就直奔階上,到了高處方道:“鄭卿究竟有何要事,不在朝上稟明,要來這宣政殿上說?”他也不抬頭,向秋姜伸出手。秋姜心領神會,將整理好的一沓奏折躬身呈上。 鄭東閣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秋姜:“是鄭鈞做的不好,所以陛下將他遣送回府?臣不是為自己的侄子說話,而是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著想。就算陛下不滿鈞兒,也可另選賢能隨王伴駕,怎可讓一女子擔此重任?”言畢,跪地磕頭不止。 皇帝心中已然不悅,但還是耐著性子道:“愛卿多慮了。鄭鈞身子抱恙,這些日子狀態不佳,朕才準許他回府休沐,待他身子好了,不日便可重新上任。至于謝三娘,她是謝愛卿的貴女,陳郡謝氏聞名遐邇的女士,素有高才,為何不能擔這區區起詔的職務?” “起草詔書、秉承王命,乃是國之重任,怎可如此兒戲?請陛下再三思量!”他冷冷望向謝秋姜,“定是這女子妖媚惑主!需知古有妲己褒姒,夏商之所以王國,后又西施禍越,可見女子、尤其是美貌女子,絕非良善之輩!陛下執掌國之重器,當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不可憑一己私欲妄然行事??!陛下三思!若陛下不肯聽臣忠言,臣只有以死相諫了!” 皇帝氣得摔了手里的冊子:“什么人有用,用什么人?朕心里有數。你年紀也一大把了,怎么還凈喜歡做這等沽名釣譽之事?忠君愛國不是靠嘴上說說的!多為朕分憂,少給朕惹事,就這么難?來人,鄭中書身體不適,送他出宮!” 幾個羽衛連忙從殿外進來,將哭鬧不止的鄭東閣架了出去。 皇帝猶自氣得手都在發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擠出來:“仗著自己是滎陽鄭氏一脈就敢如此猖狂?簡直不把朕放在眼里!老匹夫,活得不耐煩了?” 秋姜不敢應話,低頭為他研磨。 冷不防皇帝道:“你說!” 秋姜嚇了一跳,手中的磨盤差點倒翻,又不敢不應,只得含糊道:“……陛下說什么?微臣愚鈍,實在難以揣測圣意?!?/br> “再敢裝傻,朕就將你打發去浣衣!” 秋姜雖未抬頭,也感覺到皇帝冰冷如實質的目光直直地戳在她的后背,頓時汗如雨下,再不敢顧左右而言他:“滎陽鄭氏是大姓,在我朝勢力根深蒂固,陛下只可制衡,而不可力敵?!?/br> “這還算句良心話?!被实劾湫?。 秋姜不敢抬頭,唯唯諾諾地應了聲。 皇帝執起一本奏章,緩緩地看起來:“那依你之見,當以何勢力與之相抗衡?” 秋姜心里警鈴大作,恭謙道:“微臣對朝廷之事,向來不大關切。陛下九五之尊,心中自然有數,何必再開微臣的玩笑?!?/br> 皇帝也不再逼迫,道:“罷了,你退下吧?!?/br> 秋姜應聲退著出了宣政殿。 到了外面,黃福泉對她豎起一根大大的拇指:“也只有謝侍中,才敢在陛下面前這樣說話,老奴實在佩服?!?/br> 秋姜都顧不得拿帕子了,抬手就擦了下汗,仍是驚魂未定,苦笑道:“公公別拿微臣開玩笑了,微臣這腦袋,可是時時刻刻寄托在脖子上,稍不留神就得下地啊?!?/br> 黃福泉嘆了口氣,卻擠了擠眼睛笑道:“這是福氣啊?!?/br> 秋姜一口老血悶在了喉嚨里。 第065章 耶和行宮 065耶和行宮 自建都以來,太極殿便為洛陽都城中心,是南宮外朝的宮城正殿,象征著國之神器與君權神授,乃萬民朝拜所向。所以東西大道自此南北縱橫,向外延伸,貫通內城,構成了洛陽城內規整的大小街道。道路地勢由北及南依次降低,北地分布宮城、園囿、武庫和太倉等諸室不等;南部則主要是衙署、寺廟、神壇和豪門貴族的宅邸所在。 秋姜乘坐車輿自宣陽門緩緩馳出時想起了一句話:帝王之居建中立極、官府外設、左祖右社,這是封建社會都城建筑的基本原則,后代大多沿襲。 謝府新居如今便在都城中心的銅駝街,坐北朝南,三進三出,規制極大。秋姜進了東苑,想著先去拜見了謝崔氏,不料一家人都在。 謝崔氏在堂上笑著招招手:“顛沛多日,總算回來了,三娘可是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