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好!”宇文沖怒極反笑,倏忽疾進,抄到他身側便一刀劈下。林瑜之雖然身法迅疾,卻不及他力量大,這一格擋便退了多步,虎口震地生疼。 宇文沖卻并不進攻,收了刀道:“你走吧。今日之事,到此為止?!?/br> 阿那扈急了:“宇文尚書!” “你閉嘴!”宇文沖冷冷盯了他一眼。 阿那扈再不敢出聲。 林瑜之也沒有多說什么,轉身帶人便走。在他轉身之際,宇文沖唇邊卻勾起一抹冷笑,袖中迅疾打出一片銀針,直取他的后心。林瑜之早有防備,倏然回身,一劍揮下,將這片銀針迅疾斬斷。不料這針厲害,速度不減,仍有半根擦著他的肩膀扎入。他捂著肩膀倒退兩步,單膝跪地,唇色蒼白。 庚尤忙上前扶住他,大聲道:“卑鄙!” 宇文沖和阿那扈帶了人笑嘻嘻地圍上前來:“兵不厭詐,這是跟你們漢人學的?!彼湫r也是極為英俊,只是狹長的眼睛半瞇著總是帶著股陰郁,淺褐色的冷眸側頭便向阿那扈使了個眼色。阿那扈笑著會意,抽了刀便逼過去。 庚尤大急,眼見那刀便至——電光火石之間,身后忽然傳來一個清越的女聲:“幾位這是做什么呢?” 阿那扈忙收了刀,笑著回身,揮了揮手在空中淡淡一拂:“哪有什么,老朋友敘敘舊?!?/br> 定睛一看,才發現過來的是兩個女官,身后那個身著嫩綠色制裳的低階女官便罷了,當先這個,一身淺紫色對襟制裳,寬博的袖口繡有五色章紋,分別飾以日、月、星、火等紋樣,赫然是三品女官的官服。女官雖只是內廷之官,大多是處理皇帝后院的閑職,但也有些幫著管理前朝文書奏章,也不可輕易得罪。 宇文沖也在看她,目光灼灼,從她臉上一直掃到腳底,目光直接,讓秋姜心里極為不悅。她忍著這種不適,抬頭對二人笑了笑,道:“本座是御前侍奉的女尚書,陛下令我整理藏書樓中典籍經書供他翻閱,不刻便要經過這兒。幾位若是無事,還是早早散去為好,免得驚擾了圣駕?!?/br> 阿那扈忙賠笑道:“這便離去,這便離去?!?/br> 宇文沖卻沒有動,仍是□□裸地盯著她,眼中饒有興味,噓了一聲:“什么女尚書,我怎么沒聽過?” 秋姜再好的涵養也忍不下了,冷冷道:“將軍自重?!?/br> 阿那扈怕惹事,忙在他身側連聲勸阻。宇文沖抬頭見天色已晚,今日也算找回場子了,收了刀對她搖搖手道:“漂亮的女尚書,后會有期?!?/br> 秋姜見他輕佻無狀,極是惱怒,也不回應,只是冷笑一聲。 宇文沖仰頭大笑,帶著一幫擁蠆優哉游哉著散漫離去了。 秋姜忙扶起林瑜之,恨恨道:“什么人這樣大膽?皇宮內院動刀動槍,還如此肆無忌憚,就不怕傳到圣上耳中,降罪下來?” 那隨行的女官小聲解釋道:“這是殿中尚書宇文沖,宇文淵成將軍的愛子,其兄是衛將軍宇文策?!?/br> 秋姜這才明悟。 宇文氏與乞伏氏、禿發氏、慕容氏和拓跋氏同為東胡鮮卑五部,淵源頗深,與獨孤氏等部族豪強各自割據,百年前統稱五胡十六國,但以北魏拓跋氏疆域最為遼闊。后拓跋氏為滅其余勢力,對宇文氏加以籠絡,賜其部落宿居關隴,自此以后,宇文氏便居于關隴一帶。初期,此地本是宇文氏等鮮卑貴族和漢人豪強的主要基地,后漢人人數不斷增加。宇文氏便以部分六鎮軍人為底,又籠絡了部分漢人豪強,胡漢雜糅,互為通婚,逐漸發展壯大,百余年來,軍事力量尤為顯著,是阻擋西部吐谷渾進犯的首要屏障。 而宇文淵成便是如今宇文部的酋長、關隴勢力的首領,被皇帝封為儀同三司、隴川大將軍和渭州大中正,鎮守關隴一帶,權勢滔天。其子宇文策和宇文沖留在洛陽為質,宇文策封二品衛將軍,掌握禁軍;宇文沖則任殿中尚書,留守皇宮內院。 ——怪不得這么肆無忌憚,不可一世。 秋姜心道,對此人的惡感絲毫不減。 林瑜之受傷不輕,一路走來都由庚尤扶著,秋姜問及住處,將二人送至東華門,便不好再送了,回頭又差人給他送去了藥膏,叮囑他好好休息。 “娘子可回來了?!卞\書和青鸞神色有些惶急地找到她,青鸞道,“裴大監找娘子?!?/br> “裴大監?” 青鸞沉聲在她耳畔道:“大監裴子服,是二品女官,和梁作司共掌內宮后院事宜,僅次于女官之長內司洪姿客?!?/br> 秋姜自然知道,但是——她找她什么事? 二人素無交集。 但是,人家是她的上司,她怎么也得去一下的。 裴子服是正二品女官,自然著絳紫色對襟制裳,秋姜入殿時,她身側還跟個絳紅色制裳加身的四品女官,神情倨傲,皮膚有些蒼白,眸色較淺,一看便有較深的胡族血統。二人身后還有兩個嫣紅色制裳的低級女官隨侍,恭恭敬敬地垂首待命。 秋姜上前兩步,欠身施禮:“見過裴大監?!?/br> 裴子服略一抬手,笑容溫和:“免禮?!?/br> 秋姜起了身,她便笑著近前,說道:“文書樓多日不曾清掃,年節在即,還得有勞謝女史前往整理。身邊這位,是宇文中使?!庇譃樗娚砗蠖晃迤放?,“這是劉女饗和周女食,她們二人做事向來利索,也正好無事,便隨謝女史一臂之力吧?!?/br> 那兩個五品五官一看便是她的心腹,得令便與宇文如謹跟上來。 秋姜笑了笑,腳下卻沒動:“三位阿姊比我年長,但是這宮里的規矩好似還不熟悉。本座聽聞陛下崇尚禮儀規制,向來嚴格要求后宮。還是本座記錯了,三位的品級都在本座之上,是以見了本座也不行禮參拜?” 宇文如謹聞言大怒,就要上前,裴子服已經開口道:“說你們駑鈍還是輕的,怎么還不向謝女史行禮?”回頭微微一搖,示意宇文如謹。 宇文如謹只得忍著心中不悅,彎腰行了個禮。 “常聽人說宇文中使乖覺,今日一見,果然聰慧,一教就會呢?!鼻锝χD身,緩緩離去,丹色的裙擺在她們面前徐徐拖曳而過。 “還無人敢這樣和我說話!她算什么東西?”宇文如謹氣得跳腳,臉上怒色大盛。裴子服心中不屑,面上卻溫言勸道,“不過逞一時威風。你氣什么?貴妃殿下已經說了,不安分的人,不配留在這后宮里?!庇滞蚰巧砗蠖慌?,涼涼道,“該怎么做,你們都知道了?” “婢子明白?!?/br> 秋姜去文書樓時還帶了青鸞。宇文如謹和另兩名女官上了二樓,她和青鸞卻留在一樓。不知為何,她心里總有股不祥的預感。所以宇文如謹邀她上樓時,她含笑拒絕了。 文書樓地處荒僻,又在朝華殿后,濃蔭遮日,不見曙光,待了會兒便讓人昏昏欲睡,提不起一絲精神。秋姜強打精神整理好一卷經書,打了個哈欠,實在有些受不住??諝饫飶浡还上袷翘聪氵€是什么的味道,聞了讓人愈加困頓,不覺就靠在書架旁睡著了。睡夢中,好像又人不停呼喚她,鼻息間也鉆進了一絲焦糊味兒,越來越烈,但是她的眼皮沉,怎么也睜不開。 忽然,只聽“嘩啦”一聲,秋姜身上驟冷,猝然驚醒了過來。 青鸞跪倒在地:“娘子恕罪,奴婢叫不醒娘子,實在沒有辦法?!?/br> 秋姜仍有些迷茫暈眩,閉了閉眼睛,長眼向四周環顧——面前是熊熊的烈火——不知何時,文書樓已經淹沒在一片火海中?;鹕嘧套痰鼐碇?,仿佛就要撲面而來。熱浪翻滾,攪動著幽幽的涼氣,越烤越燥,逼得她連退了三步。遠處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是宮娥宦者提著水桶陸續跑來滅火了。 “是你救我出來的?”秋姜有些木訥地回頭去看青鸞,仍是難以回神。 青鸞依然跪著,來不及起身:“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娘子,文書樓珍藏著很多珍貴的典籍經書,在娘子當值時候著了火。這可怎么辦是好?” 秋姜好不容易鎮定下來,借著她的手起了身,神色凜然:“這是有人在算計我。能叫人睡得那樣沉,想必不是一般的迷香。你說的對,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焙鋈?,她注意到另三人都沒了蹤影,冷聲道,“宇文如謹呢?” “不知,奴婢來的時候,宇文中使、劉女饗和周女食都不在?!?/br> “貴妃殿下到——”秋姜還未想明來龍去脈,西北方向的石子路上便傳來宦者的聲音,不刻就到了近前。潘貴妃下了肩輿,使女便搬來坐塌,伺候著她坐下。 “文書樓乃先帝詔命所建,珍藏的無一不是珍貴文獻,是我大魏歷史的傳承和榮耀所在。本宮不想聽人狡辯,只問一句,今日是哪個懶怠的狗奴當值?”潘貴妃瞇著眼睛,一字一句如噙冰露,聲調越來越高。 宇文如謹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跪倒在地叩頭認罪,又道:“婢子身子不適,只得將一應實務交于謝女史,去了會兒如廁,不料這就起了火。謝女史第一次整理文書樓典籍,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她不少故意的,殿下開恩啊?!?/br> 潘貴妃冷冷道:“本宮掌管后宮事宜,自然應當賞罰分明。來人,將這個懶怠的刁奴杖斃?!?/br> 左右立時搬出準備已久的刑具,秋姜尚未申辯一句,已被兩個內侍按倒在長幾上。執掌宦者陰測測道:“謝女史,且受著吧,這是殿下恩賜?!痹捯粑绰?,一杖已下,力道之大,簡直駭人聽聞。秋姜仿佛聽到自己體內血rou筋骨被撕裂的聲音,額頭青筋蹦起,冷汗涔涔而下,仿佛被雨水浸濕了。 潘貴妃自然知道這兩個執杖宦官的厲害之處,見她受了這樣大的苦痛也不發出一聲,不由贊賞地望向她,語氣卻極為譏誚:“還是喊出來吧,再過一時三刻,恐怕就沒這個機會了?!?/br> 秋姜冷冷地望著她:“婢子不知何處得罪了殿下,竟要用到這么下作的手段!” 潘貴妃“呵”的一聲,再不去看她,接過使女遞來的帕子拭了拭手,擲到她跟前:“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什么人不好勾,竟然想到撬本宮的墻角。你是有幾條命?” 秋姜愣在那里,終于明白過來這是怎樣一個大的誤會。但是,潘貴妃沒給她機會,大聲道:“都斷了手嗎,停在那里作什么?” 執杖的宦官嚇得一抖,連忙又是兩杖下去。 如果說原本是痛入骨髓,這兩下下去卻好像到了頂峰,反而麻木了,眼前漆黑一片,身子好像飛了起來,在半空中游蕩。接下來卻沒有杖下來了,她迷迷糊糊的,好像聽見一個聲音:“貴妃這么興師動眾的大老遠過來,就為了杖殺一個三品女官?” 潘貴妃一驚,剛拿到手里的茶盞傾到了手上,燙地她直身而起。 皇帝是從上林苑騎馬過來的,手里還拿著馬鞭,疾奔過來,衣袂都未撫平,當下也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將那馬鞭折作兩截捏在手里,冷笑攢住。黃福泉見了,忙讓人架開那兩個宦者,回頭看他,卻見皇帝眼神示意,得令后,他忙讓人把謝秋姜抬出去就醫。 潘貴妃做賊心虛,也從未見皇帝這樣震怒過,當下冷汗直冒,顫抖著手捏了帕子想擦一擦汗以作掩飾,那帕子卻失落到地上。她也不敢去撿,福了福身道:“妾聽聞當值的女官偷懶,竟將文書樓給不慎焚毀了,心中憤怒,這才依禮處置?!?/br> “依禮處置?你倒是說說,這依的是哪門子禮?”皇帝憤怒絲毫不減,手中馬鞭虛空抽了記,狠狠摜到地上,回頭冷視她身側的裴子服,“今日當值的只是謝三娘嗎?” 裴子服哪敢撒謊,癱軟在地,瑟瑟抖著,一五一十都吐了出來:“還有宇文中使、劉女饗和周女食?!?/br> 皇帝冷笑:“是朕的記憶出了問題?女饗、女食向來專司宮中御膳酒食,中使也不是用來打理文書的,你這是按的哪門子規制辦事?你這大監,就是這樣當的?” 裴子服高聲磕頭:“奴婢不敢——” 皇帝對左右道:“拖下去,杖斃?!?/br> 潘貴妃大驚失色,抬頭想要求情,目光觸及皇帝冰冷而不帶一絲感情的神情,那話便阻在口中再也出不來了。 裴子服大哭大叫著被拖了下去,不過一時三刻,就有宦者過來稟道:“回陛下,裴大監身子弱,受了不到二十杖便去了?!?/br> 皇帝揮揮手讓他退下,回頭一一望向宇文如謹和劉女饗、周女食。哪怕驕矜如宇文如謹,也嚇得魂飛天外,呆愣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劉女饗和周女食則直覺昏厥過去。 皇帝輕嗤一聲,道:“念在你父兄的份上,朕暫且不處置你,宇文如謹,回去好好反省吧。至于這兩個——”他望到劉女饗和周女食臉上,厭惡地別開眼睛,“拉去掖庭,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br> 馬上便有宦者拖著兩人退下。 皇帝緩緩轉過身來,潘貴妃已經嚇得唬住了,僵直著身子站在那里,連求饒的話也不會說了。她原就出身小戶,進宮后一直恨得皇帝寵愛,皇帝雖然有時也氣她愛耍小性子,但從未如此過。她只覺得這人和自己印象里的人是兩個人,好似是被鬼怪惡魔上了身。 皇帝這才正眼看她,眼神如深淵靜水,再也興不起一絲波瀾,語氣也是淡漠,但還算溫和:“這大冷天的,你趕來趕去也不容易,不怕著了涼風嗎?”又對她身邊婢子道,“你們就是這么伺候貴妃的?” 兩個婢子應聲跪倒,抖得如同篩糠,直呼“陛下饒命”。 皇帝笑道:“朕不會要你們的命。但是貴妃生性謙和,今日卻這樣恣意,定是你們這幫為奴的挑唆生事?!甭砸粨P臉,對黃福泉道,“拖下去,打發去西邊浣衣,不許再在殿前伺候?!?/br> 黃福泉一抖,趕緊應了,忙揮手把這兩個也嚇得面無人色的婢子拖了下去。 “耳根子終于清凈了些?!被实畚⑽⒁粐@,上來執了她的手,放在掌心微微一拍,語重心長道,“以后啊,少聽這些刁奴的挑唆,仗著是你從宮外帶進來的就這樣放肆,簡直無法無天。朕如今算是悔了,早知如此,當日就不該應承你帶這么東西進來。你說是——還是不是?” 潘貴妃打了個寒噤,咬了咬牙,才強自擠出了一絲笑容:“妾……妾身知曉了?!?/br> 第064章 女侍中 064晉女侍中 秋姜醒來時,渾身不著力,卻像是在火里炸過似的,帶著一種火辣辣的麻木無力感。她撐起眼皮打量四周,發現這是一個陌生的寢殿。四周昏暗,只有幾丈外的紗幔外隱約燃著兩根火燭。明黃色的帳幔本是明亮而輕薄的,卻重重疊覆而忽然有了一絲不堪承受的重量,迷霧般朦朧不清。 她竭力朝外面望去,卻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虛影。黑暗里,碧金紋飾中隱約繡著密集的花樣和走獸,她瞇了瞇眼睛定睛一看,方發現那是層疊繁復的龍騰祥云。 驟然吃驚,她嚇得撐動了一下,卻不慎勾翻了榻邊的漆碗。 “乒乓”一聲,水倒了一地。外殿跪侍的婢子聞聲趕來,見此情景,忙過來攙扶她。因為傷在后背,她只能趴著,她們只在她胸前墊了個軟墊子。一人道:“謝女史請稍后,婢子這便去稟了陛下?!鞭D身便匆匆而走。 秋姜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卻發現喉嚨干澀,硬是說不出一句話。另一名婢子見了,忙倒了水過來伺候她飲下,道:“女史好些了嗎?” 秋姜抿著潤了潤喉,微微點頭,疲累地趴了下去。 婢子跪在床邊笑了笑:“女史真是好福氣,有陛下這樣憐惜?!?/br> 秋姜不免一怔,過后卻也懶得辯解,省得越描越黑,便岔開了話題:“此處是何地?” 婢子道:“北宮內殿宣政殿之西殿?!?/br> 宣政殿是皇帝平時接見內臣番使和內朝議事的地方,也是皇帝起居的內宮寢殿,再往北就是后宮內苑了。這地方若沒有皇帝的允準,后宮嬪妃和女官宮娥是不能來的,擅闖是以下犯上的大罪,不說皇帝,若是被羽衛逮到了,輕則論罪,重則當場格殺,也不是稀罕事。 也難怪這婢子誤解。以往除了潘貴妃和太后,還無人敢上這兒來,皇帝帶著人過來的時候,著實把她嚇了一跳。也許,這后宮又要增添一員了,早點巴結總比錦上添花要好。 殿外傳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不過須臾,兩個宦者揭起簾子,皇帝應聲而入,直奔榻旁。這婢子嚇了一跳,忙跪地挪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