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那有何難?”秋姜附耳過去,笑著低語了幾句。林籮聽著聽著,臉上露出笑容,末了又有些患得患失:“可行嗎?” “不試試,又怎么知道呢?” 這日,天氣晴朗,西塢林氏的堡門外早早便停了一輛香木嵌壁的牛車,執事見狀連忙迎上去。下來的是個四十又幾的中年男子,白色襦衫,大袖翩翩,長發高束于頂,用一個竹制卷梁冠冠發。長相倒還算周正,但是眼角有些許紋路,膚色蒼白,透著青黑,顯得有些病態。雖用白~粉覆蓋遮掩,也難掩憔悴。 執事躬身作禮,諂媚一笑:“趙公蒞臨,蓬蓽生輝,快請。族長與主母已在內側恭候?!闭f完,這人一臉笑著為他引路,穿過廳堂,繞過池塘,越過一重重院子。趙晉雖然覺得路有些遠,頗覺蹊蹺,倒也沒放在心上,穿過一個院門時忽然聽到墻角有個聲音嗤笑道:“令堂這是糊涂了,你這般大好年華,竟讓你嫁給一個半腳入土、即將赴往黃泉的鰥夫?” 趙晉一驚,忙停下腳步,伸手示意身邊侍從和那執事安靜。他略走近了些,發現兩個人影靜靜地投影到白色的墻角上,靠得極近,姿態親密。被角落里的芭蕉葉隱約遮住了二人身影。定睛一看,約莫是兩個年輕男女。 只聽那女郎柔聲道:“阿郎勿惱,阿母也是權宜之計。上林趙氏雖然沒落已久,卻也勉強可算士族之列,與他們聯姻,我西塢林氏將聲望大漲。這些年,家族也積攢了不少聲望,也許可借此躋身士族之列。阿母、族長打的便是這個算盤?!?/br> 那少年郎怒道:“為了西塢林氏,便要這樣作踐你嗎?那趙氏鰥夫風燭殘年,阿大風華正茂,如何與他夜夜共枕,豈非痛不欲生?” 女郎哀戚不已:“阿蘿又能如何?族長之命不可違,阿母之言不可不聽?!庇掷巧倌昀梢驊嵟澏兜碾p手,放于胸前,深情款款道,“阿郎若是真心喜歡大娘,可愿等上兩年?我已差人打聽過,那鰥夫已經年過四十,且久病在榻,活不了多久了。到時,我便可以得到一筆豐渥的贍養之財,和阿郎雙宿雙棲了。且那鰥夫纏綿病榻已久,哪里還能行那周公之禮,阿郎只管放心,若是無人之時,阿蘿還來看望阿郎?!?/br> 聽到這里,趙晉氣得幾欲昏厥。他咬著牙,狠狠攢緊雙拳,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待人走遠了,那執事方笑嘻嘻地稟告道:“大娘子,這趙晉走了?!?/br> 林籮才和易釵而弁的秋姜相攜而出。 執事豎起拇指,一臉敬佩:“高啊,大娘子,這招太絕了。瞧這趙氏鰥夫,都氣得雙眼噴火了,要是方才再加一把火,指不定就兩眼一翻,直接辦喪禮了?!?/br> 秋姜對這見風使舵的家伙實在無語,不過此人辦事確實牢靠,便從袖中取出包好的五百銖錢遞給他。那執事忙把這錢賽回衣襟內,捂著對她點頭哈腰:“謝三娘子處變不驚,雍容高華,遠勝士族才子遠矣?!?/br> 聽他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白丁咬文嚼字掰古文,秋姜實在有些吃不消,擺擺手道:“沒你的事了。記住,今日之事,只有你我三人知曉?!?/br> 那執事指天發誓,躬身退下。 林籮仍然心有余悸:“不會有事嗎?” 秋姜嗤笑一聲:“換了你,求親的妻子心有所屬,打著等你死了霸占你財產的念頭,求親的族長主母本著利用你的心思,你會不會豁出去大肆宣揚?” 林籮釋然了,掩嘴笑道:“除非不要臉面了?!?/br> 趙晉自然是要臉的,而且是個極其要臉的。于是,回去后他誰也不說,憋著憋著便憋出了病,本來五分的病,如今是七分乃至八~九分了。馬氏和族長也喚人去探過口風,遣去的人卻被罵了回來,二人不明所以,只當對方又后悔了。此事,便這么不了了之了。 眾賢會不日便到了,秋姜換上白色襦衫,頭攏小冠,易釵而行。林籮抱恙在床,則換林敷與她同出堡門。這日拂曉,二人在門口等了會兒,林瑜之方出現。林敷抱怨道:“又非寒冬臘月,三兄如此之遲?” 秋姜見他眼底略有青黑色,料定晚上耕作地很晚,此事不光彩,便對林敷沒好氣道:“登高雅集在望,但凡有點上進心的學子,哪個不在家中日日挑燈夜讀?” 林瑜之望著她明眸善睞、神采飛揚的側臉笑了:“多謝三娘?!?/br> 秋姜微微一怔,含著一絲淺笑回身望了他一眼。雖然并未表明,也知對方所言何意。所謂知己,不過如此了。她笑了笑,對他微微點頭致意。 三人正要離去,身后忽然有人趕過來:“稍等一下?!?/br> 回頭一看,居然是林進之。 三人都沉默下來。 林進之自己也有些尷尬,但是想到母親臨行前的叮囑,硬著頭皮上前笑了笑:“我與你們同去吧?!?/br> 如此一來,路上便有些沉悶了。林進之在牛車外側坐立難安,不時回頭看看身旁的林瑜之,卻發現對方靠著車壁閉目養神。他咬了咬牙,心中忽然有股煩悶之氣。好在從西塢塢堡到眾賢會至的目的地九耀山不遠,乘坐牛車不過一盞茶時間。 參與眾賢會的士子士女不勝枚舉,攜僮隨婢,鮮衣怒馬,悠游而行,更有不少豪闊子弟攜伎游山,在拾級而上的石碑樹干上題詩作賦一首,以作銘記。 “此山名為九耀山,此湖名為天山湖?!绷址筇崞鹑柜?,輕巧地跨過一個水潭,指著前方的湖光山色得意道。 秋姜笑道:“四娘博聞強記,三娘嘆服?!?/br> “什么嘆服?我知道你這是取笑我呢?!绷址髿夂艉舻爻懊媾苋?。 秋姜回頭對林瑜之笑了笑:“你這妹子,看似開朗,實則害羞地很?!?/br> 林瑜之笑而不語。 “你笑什么?”秋姜朗聲朗氣道。 林瑜之被她忽然而來的無理取鬧震住,抬頭看她,卻見她眼睛里噙著揶揄的笑意,明白是被她戲耍了。他便說:“瑜之沒有笑什么?!?/br> “難道是三娘看岔了?” 他含著一絲笑,微微點頭。 這一幕恰巧被從后而來的盧玄芷看見。她撥開幾個婢子就趕了上去,搖著羅扇笑道:“二位閑情甚好,不去山上賞樂品詩,卻在這路上侃侃而談?” 秋姜回頭笑道:“不想在這遇見六娘,真是緣分。三娘與三郎不過說些玩笑話?!?/br> 盧玄芷瞥了眼落在他們身后的林進之,語氣終是忍不住沖起來:“什么笑話如此逗趣?竟讓三郎連兄長都不曾顧及?可否說來讓六娘同品?” 林瑜之神色淡漠:“不過是鄉野間的粗鄙之言,不敢告知娘子?!?/br> 盧玄芷忽然冷笑:“我有話與你說?!鞭D身走進一旁的斜徑小路。眺望而去,小路盡頭有個不大不小的水潭,一個紅漆黑瓦的六角涼亭安靜地坐落在水畔。 林瑜之沒有動。 盧玄芷留下的婢子和僮子卻一左一右夾住了他,齊齊朝那小路引手,道:“三郎君,請——” 林瑜之有些反感,秋姜卻道:“既然六娘子盛情,郎君勿要辜負?!闭f罷踩著高齒木屐朝半山腰上前行而去。 林進之忙跟上。 林瑜之望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直到她沒入了山林掩映間,神色間的復雜方淡淡褪去。他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去了那小路深處的觀榭亭。 盧玄芷等候已久,不知何時已久遣人去泡了茶,她站在石桌前傾倒茶壺,將過濾后的茶水輕輕倒入兩個紫玉杯中。 林瑜之道:“不必了,六娘子有話請說?!?/br> 盧玄芷倒茶的動作一滯,緩緩抬頭,望向他。林瑜之被她這樣看著,神色仍是淡漠。他身上穿的朱青色大袖衫已經洗地褪去了顏色,綸發的巾帶也頗為陳舊,但是盧玄芷覺得很奇怪,此人的風姿總是如此絕世。他身上那種淡淡的書卷味與檀香味,他從未在任何一個士族子弟身上找尋到過,仿佛他未及盛年,已經閱盡了滄桑;他那種淡漠與孤傲中偶爾透著隱忍和悲戚的感覺,時常讓她痛心不已。 她想,若是沒有昔年的那場變故,他依然是吳郡張氏的高門士子,詩禮簪纓,聰慧敏達,可中秀才,舉孝廉,青云直上,與她門當戶對。昔年金谷俊游,銅駝巷陌,心晴細履平沙,如今物是人非,世事只堪嗟嘆。是誰的錯?盧玄芷從未這樣仇恨這世間的不公與無常。 山間傳來轆轆的車聲,還有士子士女在陸續上山,聲音遙遙遠來,仿佛杳杳無訊,又在耳邊隱約可聞,承載著載不動的愁與恨。 盧玄芷的雙手有些發抖,強忍淚意,仰頭對他笑道:“你喜歡方才那來歷不明的女郎?我是江東盧氏之女,堂堂盧六娘,你不喜歡我嗎?” 林瑜之低聲道:“三娘是陳郡謝氏貴女,并非來歷不明?!?/br> 盧玄芷怔了一怔,既為謝秋姜的出身感到驚訝和不甘,又為他此刻的怯懦而微笑。她機敏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一絲不確定性,他在逃避,他不敢直言喜歡謝三娘。原來,幼年貶謫的屈辱、顛沛流離的生活終究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就像是被利箭貫穿的盔甲,哪怕在光鮮亮麗,哪怕已然修補完全,也永遠存在那樣一道裂痕。一段情感,若是有了一個缺口,而且是源于心靈上的缺口,那便永遠也填不滿。 她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聰慧狡黠。 “你不如趁早死心,她不會喜歡你的?!北R玄芷扔下這句話,帶著她的茶具揚長而去。風里傳來她得意的笑聲,“除了我盧六娘,沒有一個高門貴女會看上一個寒門庶子,尤其是一個生母為妓、生父不祥的奴?!?/br> 第051章 曲水流觴 051曲水流觴 林瑜之回來時,秋姜正與孫銘說笑。遠遠的,他便看見二人交談甚歡,笑容坦蕩大方。他的腳步在幾丈外停住,仿佛有一道天塹橫亙在那里。還是林敷回頭瞥見他,忙朗聲招手:“三兄,這邊!” 林瑜之躑躅了會兒,緩緩走過去。 孫銘的笑容頓時含了絲矜持,只是但笑不語,眼底分明是有幾分清高和鄙夷的。不過富貴士子,出言貶損的事倒是做不出來,只是自顧對秋姜說笑道:“三娘子不是想見識我們這兒的曲水流觴盛會嗎?”抬手為她向東面指引,“請?!?/br> 秋姜抬目,彌望山川逼仄,叢林蒼郁,隱約露出蜿蜒河畔的邊緣,依稀有士子士女沿著岸邊席地而坐,從高漸次,緩緩排下。東道主竟是一個年輕的女郎,尚還青澀,在眾人的注視下,彎腰將一只盛滿酒液的羽殤輕輕置入河水中。 孫銘笑道:“那是舍妹孫五娘?!?/br> 秋姜笑道:“王逸少云‘羽觴隨波泛’,實乃雅事?!?/br> “做得出好詩,那是雅事,要是這羽殤停在胸無點墨的人面前,當眾出丑,那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绷址笪孀熨\笑,沖她擠眉弄眼。 秋姜也忍不住笑起來。 幾人齊步朝那林中走出,忽略了身后一直沉默的林瑜之。 幾人來得遲了,只能在下游的空位再置席位。孫良姝過來見禮,許是性情使然,神色有些羞怯:“孫五娘見過諸君,請上座?!?/br> 幾人回禮,紛紛跪坐下來。 孫良姝還想說些什么,眼睛忽然望著一個方向凝滯住了。她臉上的笑容越積越盛,只略微對幾人點頭,轉身便走了過去。 秋姜聽得身后遠遠傳來她的喚聲:“李郎?!?/br> 那人道:“五娘子落了琴?!鞭D身接過身后婢子遞過來的七弦琴,遞過。 秋姜不由自主地側過身子,一路而來的從容也動搖起來。一剎那的欣喜在看到那情景后,仿佛兜頭一盆涼水澆灌而下,立時冷卻。 林敷看到她的神色,覺得奇怪,轉而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眸子漸漸發亮:“好個俊麗風流的郎君,三娘識得他?” 秋姜別過頭:“誰人識得?素未蒙面?!?/br> 林敷倒沒注意她的神色,望著遠處撇撇嘴:“我平日以為這孫良姝是個賢惠靦腆的,如今看來,也不老實?!?/br> 秋姜冷笑:“哪有不偷腥的貓?公的都是一副德行?!?/br> 林敷聽她語氣尖酸,實在罕見,不由嚇了一跳,回頭看她,眼中流露出疑惑:“你這是怎么了?” 秋姜也驚覺自己失態,忙低頭掩飾,卻聽周邊士子士女紛紛言笑,目光都望向她,忙斂了心神,卻見一只黃金羽殤緩緩停到了她的面前。 “郎君還不快快出席?諸君久候已矣?!庇腥藫嶂袢缫?,善意打趣。 秋姜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這人沒有見過她,把男裝的她當做男子了??v然心里紛亂,她面上卻一分不露,起身避席,躬身作揖:“陳郡謝玉謝廣平,諸君有禮?!?/br> 四周有人竊竊私語,她更聽得身旁一個士子道:“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陳郡謝氏何時又有了這樣一號人物?” “未嘗聽聞,觀其年紀,想必尚幼,還未及冠吧?!?/br> 秋姜感覺到右側方有道目光灼灼地望著她,那種欣喜和迫切隔著山間流動的清風清晰傳來。她心里冷笑,朗聲道:“玉才識淺薄,今日便作陋詩一首,權當拋磚引玉了?!鼻辶饲迳ぷ?,吟道,“一日離恨兮,令君難忘。憑恁馳騁兮,思不其惶。鳳凰臺上兮,雁字情長。年來相逢兮,二美側旁?!?/br> 四下寂靜了會兒,馬上有人帶頭鼓掌,不過須臾,掌聲如雷。 秋姜微笑歸座。 孫良姝忍不住嘆道:“詩雖簡單,卻很傳神,用了仿古的楚辭sao體,言簡意賅地諷刺了‘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的典故。想不到兒郎中也有這樣的人物,這樣的見地。五娘還以為,男子大多稱頌司馬相如深情款款呢?殊不知心中已有兩意,縱然迷途知返,傷害已存。卓文君又是秉著何等的心酸寫下《白頭吟》?”她回頭望了望李元曄,神色有些復雜,又有些期盼,躑躅側擊道,“……可惜世間男子,大多喜新厭舊,薄情寡義?!?/br> 李元曄沒有注意她,他的目光落在遠處那都不愿回頭看他一眼的人身上。 他了解謝秋姜,想是她定然是有所誤會,心里有些煩悶,轉身對孫良姝道:“曄身子不適,容在下先行告退?!?/br> “郎君何處不適?可要五娘去請疾醫?”孫良姝關切萬分。 李元曄道:“不用,許是昨晚沒有安寢,只是有些乏了?!?/br> 孫良姝望著他走遠,總覺得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這些日子,她也曾明里暗里表達過自己的愛慕之意,可惜他雖然以禮相待,卻總顯得有些疏離。她想,應是相處時間尚短吧。 想到這兒,情不自禁赧然一笑。 因著午后天氣不佳,眾賢會提早散了?;厝サ穆飞?,林敷對秋姜道:“今日作的那詩真是太棒了,我早看那司馬相如不順眼了。你罵得好,罵得妙。方才你做完詩,有好些美貌的女郎對你側目呢,你瞧見沒有?” 秋姜不理會她的聒噪sao擾,目不斜視,只是望著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