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第049章 醋布之食 049醋布之食 “盧六娘就是那德行,仗著是郡守之女目空一切,你別放在心上?!被厝サ穆飞?,林敷安慰秋姜道。 秋姜放下正看的書帛,對她笑了笑:“三娘與她素未平生,談何掛懷?”云淡風輕一笑,倒讓林敷臉色微紅。 在堡內分別后,秋姜轉身朝自己下榻的院落步去,路上卻遇到林瑜之。對方見了她也停下了步子。秋姜上前道:“三郎與盧家娘子有舊?” 林瑜之覺得她語出唐突,微微蹙眉,冷淡道:“談不上?!?/br> 秋姜卻道:“此言不盡不實?!?/br> 林瑜之微微挑眉,揚起唇角,約莫是笑了一下。秋姜難得見他一笑,只覺得此人微笑時也帶著冰冷的氣度,雙眸中更有幾分洞徹人心的淡漠。心中微惱,面上卻道:“三郎好似對三娘有所誤解?” “你與盧家娘子一樣,與我沒有半分干系,何來的誤解?”說完轉身就走,竟然連聲招呼也不打,氣得秋姜不怒反笑。 居然有這種人? 她憋著滿肚子火氣往回走,卻又碰上了折返回來的林敷。林敷見了她,笑得欣慰,把她拉到一旁,偷偷將一個紅色填漆的黑木匣子遞給她:“見到三娘子便好了,這個盒子,煩請三娘子交付三兄。三娘子順路,我也不托旁人了?!?/br> 秋姜聽得這話,心里更為憋屈,手指抓得那盒子磕磕響,強顏歡笑道:“這是何物,非得三娘此刻前往交付?” 林敷似乎有所顧慮,只是笑道:“此事拜托三娘了?!?/br> 秋姜再不愿意也只能答應。 原本三分內傷,此刻已經七分了。她深吸口氣,一路艱難地到了林瑜之所在的院子,想要叩門,卻輕輕一推便開了。門內也沒有婢子僮仆。 這院子過于樸素,甚至可以用簡陋來形容。院內不若其余人那樣栽種花草樹木,而是滿園的瓜果蔬菜。日光里,有個瘦長的身形正彎腰澆水,神情專注。秋姜不由停在那里,直到他做完這些抬起頭,望向她。 短暫的沉默。 林瑜之的目光仿佛早春的晨露,不知為何,讓她難以直視。秋姜不由避過了他的目光,提了提挽臂紗走進院內,四處打量。半晌,方笑道:“別人家都是喜歡花花草草,怎么你喜歡鼓搗這些?” 林瑜之低頭洗手,道:“不是喜歡,我是俗人,只是種來食用的?!?/br> “這樣的玩笑話,不用與三娘說吧?府上雖不富裕,還犯不著郎君親自耕種吧?” 林瑜之沒有看她,語氣淡漠,仿佛說著不是自己的事情:“三娘子沒聽其余人說起嗎?瑜之并非林氏家主所出,只是兩年前家主從外面帶回收養的寄子?!?/br> “……”秋姜覺得喉嚨發澀,難以應答。 林瑜之抬頭望了她一眼,倒是笑了。那眼神,很像是長者看待不諳世事的少女。她心底有些懊惱,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后來她告辭離去,他望著她輕靈的背影走遠,臉上的笑容方漸漸消失,心里生出些許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日后,秋姜終是忍不住心底的疑問,尋了由頭攔住林敷,旁敲側擊。 林敷與她混得熟了,平日又是個口無遮攔的,向來她問什么便答什么,這次卻沉吟了好一會兒。秋姜見她面色哀戚沉重,遲疑道:“若是為難,那便算了?!?/br> 林敷笑了笑:“也不算什么秘密。既然你問起,我也不好瞞著。三兄確實是父親兩年前外出時帶回的,那時,他還是個小光頭的,受完具足戒一年有余?!闭f到這里,她停頓了一會兒,反問秋姜,“三娘子聽過張子莊嗎?” 秋姜皺了皺眉微微搖頭。 林敷道:“張子莊,小字阿寧,南朝吳郡張氏女,太子少傅張儉之嫡幼女。永明六年,太子謀反,張儉受到株連,罷黜被貶,流放北地青州,族內男子受役為奴,女郎則沖入官妓坊。張子莊自此成為青州第一名妓,可惜早逝。昔年,她留有一子……便是三郎?!?/br> “……” “高僧法相路途官妓坊,覺得此子不凡,頗有佛骨,欲收其入門。青州府君將此事上奏,南朝皇帝敬重高僧,也覺昔年對張氏一族過于嚴苛,便允奏所求,去其奴籍,皈依佛門?!?/br> “……” “后來的事情,你也知曉了?!绷址蟮?,“阿耶很仰慕張子莊,南下時便求高僧讓他還俗,在寺門外跪了一天一夜?!?/br> 秋姜沉默了好久,問她:“他沒有親人了嗎?” 林敷笑了:“我們都是三兄的親人啊?!?/br> 秋姜竟無言以對。關于林瑜之的身世,她當然沒有和旁人說。她忽略了林敷曾說的“那不是什么秘密”,只覺得若是這樣捂著,便沒有旁人知曉。但流言就像古宅角落內長年累月而不斷滋生的苔蘚,從未斷絕。這日她進西園便聽得林言之與林進之道:“二兄,你已經三次敗北,這次可千萬不可敗興而歸。那奴與你同去,你可別輸給了他?!?/br> 林進之雖然怯懦,卻也面色微紅,爭辯道:“那定然不會?!?/br> 秋姜在廊下清咳一聲。 二人盡皆轉身。 林言之滿臉微笑,正要迎上來,秋姜卻漠然道:“眾目睽睽耳,君勿振袖?!闭Z氣冷淡,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林言之僵立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秋姜又道:“萬物有靈,有些人縱使不幸,也如池中青蓮般出淤泥而不染,如何棄之?君不聞鎖骨菩薩,下凡罹難,只為普度眾生?況且孝悌之言,子不言父之過,弟不論兄之鄙,方為君子之道。五郎可知?” 林言之被她訓地深深低下了頭。 秋姜拂袖離開,都不想與這二人多費唇舌。轉身時卻和廊下走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對方扶了她一把。秋姜連忙退了兩步,欠身致歉。 對方說不必。 秋姜一怔,抬頭才見是林瑜之。一時,兩人相顧無言。秋姜笑了笑:“你要往東去?我也順路,一起?”伸手為他指引,請他先行。林瑜之望著她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微微點頭,二人一起離去。 林言之咬牙道:“三娘子何時與這人如此熟絡了?” 林進之沒有應答,緊了緊袖中的拳頭。 路上有些沉默,秋姜想,自己與這人實在算不上熟絡,甚至有些許不愉快,但為什么會忍不住仗義執言呢? 這個問題,林瑜之也在心里盤桓過片刻。二人一前一后步出走廊,視野里忽然豁然開朗。走著走著,竟然再一次來到那次聽曲的湖畔。秋姜見這一池的芙蕖仿佛一夜間盛開了,心里疑惑,林瑜之此刻在她身后道:“新安地理偏南,春季總是最短暫的。等過些時日,荷花也看不見了?!?/br> 秋姜不解地轉過頭:“既然春季短,那夏季總是長的吧?” “這里的荷花花期不長?!?/br> 秋姜皺起眉頭。印象里,荷花的花期不算短,是六月到九月,不像櫻花那樣一周即謝。隨即又釋然了,許是各地品種不同吧。 秋姜道:“還是梅花好?!?/br> “三娘喜梅?” “梅蘭竹菊四君子,各有風骨,誰人不喜?” 林瑜之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沒有多說什么。他不提方才撞破她為他解圍之事,秋姜也絕口不提。 回去后,她卻在暫住的院門口碰到了久候的林進之。秋姜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下,略微矜持地欠了欠身:“二郎君何事叩門?” 林進之雖然在心里設想了無數次,見到她之后,還是不免緊張起來。況且,這里只有他們兩人,他張了張嘴巴,方顫巍巍地道:“沒什么,娘親做了晚膳,飯食豐盛,想請三娘子同往共食?!?/br> 秋姜微笑拒絕:“不了,三娘已經食過,代我謝過令堂好意?!?/br> 林進之眼睜睜望著她進了門,想上前阻攔,卻終究邁不出哪一步。他知道自己和三娘子差距甚遠,但是,三娘子連那個生父不祥的庶子都另眼相待,為什么他不可以呢? 林進之心里很復雜,除卻嫉妒和不甘之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挫敗感和自卑。 秋姜當然沒有吃過,這不過是她用來搪塞林進之的借口。她又不愿自己做飯,便去了林籮和寶兒的院子。 “阿容阿姊?!睂殐涸谠簝瓤吹剿?,張開雙臂歡快地撲了上來。 秋姜愛憐地摸摸他的頭發:“寶兒長高了嗎?這些日子可有挑食?” 寶兒睜大一雙閃亮亮的杏眼,一臉誠摯地搖搖頭:“寶兒什么都吃,從不挑食。因為阿姊說過,要營養均衡,才能長得高,長得快?!?/br> 秋姜笑著又摸他的頭發:“孺子可教也?!?/br> 林籮從內而出,笑道:“寶兒快別纏著三娘子了,進屋用飯食吧?!?/br> 秋姜抱起寶兒一齊進了內室。 菜肴很少,一碟腌黃瓜、一碟雞rou、一碟油餅子和一碗看不出是加了什么作料做成的菜湯,隱約沉浮著一片發黃的菜葉。 秋姜喝了一口,口中淡淡的,卻又充釋著一種酸得發餿的味道。她憋著氣咽下去,才忍著沒有吐出來。她側頭看了看,發現寶兒和林籮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都吃得津津有味,這才察覺過來這幾日林氏供給她的飯食已經是極好的了。 但是,對著這些東西,她實在食難下咽,試探道:“為何不多放些鹽?” 林籮放下碗筷,抬頭看了看她,發現她真的一臉疑惑時,苦笑道:“三娘子是貴人,自然不缺鹽用,恐怕用的還是上等的青鹽吧。我們林氏只是庶族,新安又是小縣城,本來鹽的產量就不多,這些年戰亂頻繁,這鹽出產的就更少了,價格昂貴,有時候更是有價無市。在堡內,也就幾位家主、主母和嫡子才經常有鹽食用。哪怕如此,用的也大多是些粗鹽。我與寶兒半月才能領一次,一次也不過幾兩?!?/br> 秋姜聽得怔住。她第一世常在深宮,雖然知道外面平民的日子艱苦,卻不知艱苦到了這種程度。在現代,鹽更是廉價的東西,哪里想到這東西在外面會這么珍貴? “你們不吃鹽,不會乏力嗎?” 林籮單手攬過寶兒,低下頭,嘆了口氣:“好在廚房還有些醋布,能將就著用些?!?/br> 秋姜:“……” 醋布? 那種浸泡了醋以后無數次浸在水里煮飯的東西?怪不得這一股酸餿味。也不知道用過幾次了,也不知道其間有沒有被蒼蠅蚊子等等奇怪的東西叮過咬過。 第050章 智退鰥夫 050智退鰥夫 鹽的提煉其實不難,但是在此時,還沒有人掌握這種方法,而直接食用那些鹽礦的鹽會導致中毒,以至于鹽稀缺到了如此地步。 秋姜想,如果她一邊造琉璃,一邊造鹽呢?不止是要發大財,還掌握了國民經濟的命脈呢!不過,她也就爽歪歪了一下就清醒過來了。古代大多是鹽鐵官營的,這私造鹽鐵和私自開礦造武器可都是嚴重犯法的,哪怕她是大司馬的嫡女也一樣,照樣抓了扔監獄里去,一個不好被謝衍的政敵添油加醋地參一本彈劾一下,那就是全家全族謀反的大罪了。 秋姜回過神來,發現林籮有些心不在焉,便道:“你有心事?” 林籮恍惚了一下:“……沒?!?/br> 秋姜佇定地笑了笑,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都認識這么多天了,你不用瞞我,你這個人,藏不住事?!?/br> 林籮被滯了一下。有時候覺得奇怪,眼前這人,年紀分明比自己小,氣勢卻遠遠在她之上。這就是身份和環境而造成的差距?她本來不想提起,但是一想到那件事,她心里就愁云密布,眉頭緊鎖。 秋姜也不急,就那么看著她。 半晌,林籮終于嘆了一聲,有些無奈地道:“娘親要我改嫁,將許的是上林趙氏的趙晉?!?/br> ——這就是她不想改嫁了。 秋姜心道。 三國魏晉以來,戰亂頻繁,人口驟減,國家為了鼓勵生育而不干涉寡婦再嫁,世人也不會加以詰難。北地女人地位高而使改嫁成為平常事,南地卻大多如此了。哪怕是蒙受儒學之訓極深的士族,族內也不干涉寡婦改嫁,甚至長輩還有逼迫族中孀女改嫁的。秋姜記得《陳情表》里就有“舅奪母志”的說法,大多是為了廢物利用,籠絡士族豪門。 林籮是庶女,嫁的丈夫自然也是普通寒門,且出嫁三年便守寡了,又有一子承在膝下,這樣的條件,確實也許不到好人家了。這次趙晉會遣人來說媒,實在出乎西塢林氏的意料,馬氏一口便應承了下來,趙晉擇日便要前來正式拜謁。 上林趙氏雖然是下等士族,趙晉也是庶出,且有一妻亡故,但是比起西塢林氏這種庶族寒門,還是要高上不止一籌的。 對于西塢林氏而言,這確實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需知,大抵士族,哪怕是窮苦潦倒的下等士族,也是不愿和庶族通婚的。因為,這會極大降低該士族的聲望,受到其余士族的鄙夷和指責,族人也會抬不起頭來。 秋姜道:“你見過趙晉了,當真不想嫁他?” 林籮道:“如果可以選,我絕對不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