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謝嫵姜將這一切收入眼中,藏于袖中的手不由攢緊。她從來沒有把謝秋姜放在眼里過,這一刻,卻由不得她如此放松了。 她不明白王恭為什么對這個黃毛丫頭另眼相待,卻不對她這個即將議親的妻子假以辭色。他從進殿開始,仿佛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這讓心高氣傲的她實在難以接受。 禮畢后,賓客紛紛散去。 青鸞和錦書一左一右扶著秋姜走出殿堂,錦書喜悅道:“娘子何時識得王子封?此等貴人為娘子祝賀撫琴,又親自為娘子賜字,娘子要名揚萬里了?!?/br> 身邊另一個嘴快的小丫鬟驚嘆道:“王先生姿容甚美,是阿桃平生僅見,真乃神仙中人,叫人心曠神怡,見之忘俗?!?/br> 時人熱衷于美,對美貌英俊的男子多加追捧,像這樣面對面的贊賞是很常見的。 昔年王恭第一次入京時,洛陽上至六十老媼,下至垂髫幼女,紛紛趕至,爭相觀看,并投以瓜果香囊,把條偌大的寬馳大道堵地水泄不通,最后還驚動了羽林監,出動了若干羽衛才勉強維持秩序。 《詩經》有云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所以北朝女子對于自己心儀的美男子,便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 之后多日,天氣都不清朗,細雨蒙蒙,仿佛在天邊織了一層灰蒙蒙的輕紗,煙靄一般。秋姜不愿出行,便使人在外收羅有名的碑簡和書貼,重金買回,加以臨摹感悟。因為心清自在,她的書法突飛猛進,加上前世的那些字體參考,漸漸有了自己的風骨雛形。 鳳容。 她在麻紙上緩緩寫下這兩個字,想不透王恭為什么為她取這兩個字。容,盛也,既有寬容之意,也寓意姿容。不知他是何意思? “娘子還在練字呢?!鼻帑[捧著一沓佐伯紙進來,對她道,“麻紙買不到了,只有這個了?!?/br> 秋姜只看了一眼,便讓她放到書架上。青鸞依約放了,又用鎮紙壓好。 秋姜一邊練字一邊道:“去藏書閣取《春秋左氏傳》和《莊子》來?!?/br> 錦書在一旁奇道:“娘子的《論語》已經讀完了?” 《論語》是高考的必考項目,當年來來回回讀地書都爛了,秋姜怎么會不知道?現在她閉著眼睛還能背呢。當然,她嘴里只是道:“讓你去就去?!?/br> 新來的小丫鬟孫桃自作聰明道:“娘子這是為了今年的詩文會準備呢。今天我出去采辦,大街上都有人議論娘子,說她得王恭青睞,貴不可言,日后必定前程似錦。娘子如此盛名,若是在詩文會上出丑,不是敗壞了名聲,還丟了臉面?” “呸呸呸,你才出丑呢?!卞\書瞪她,“阿桃,你越發不像話了?!?/br> 青鸞幫襯道:“再這樣,就把她送回柴房砍柴去?!?/br> “不要啊,女郎,阿桃知錯了?!睂O桃可憐兮兮地扯著秋姜的裙裾,一臉泫然欲泣的模樣。 秋姜手中簪筆在她額頭一敲,驚地她叫出聲來。 青鸞和錦書都笑了。 孫桃委屈不已,憤憤地瞪了她們一眼。 第025章 借刀殺人 025借刀殺人 寫完字帖,秋姜讓錦書收起墨寶,又拿了剛剛置辦的佐伯紙來看。孫桃在一旁道:“這紙雖好,卻不如麻紙堅韌潔白,也不如銀光紙華貴亮麗?!?/br> 錦書忍不住道:“七娘子還沒有紙呢。昨日奴婢從西池路過,望見她用麥秸沾濕了在石舫上書寫,真是可憐?!?/br> 秋姜皺眉道:“為何無紙?祖母分發時,不是也給了她百余張嗎?”雖不及幾個嫡女多,也不至于在石頭上書寫練字吧? 錦書輕嘆,聲音低落:“紙張到了五娘子手里,哪里還有多余的給她?縱使五娘子不喜歡練字,哪怕浪費了,也不會分給她分毫?!?/br> 秋姜聽不下去了,吩咐孫桃:“去取五百佐伯紙予她?!?/br> 孫桃答應了聲便去了。 過了片刻,謝嫵姜卻帶著謝云姜一道來看她。二人今日衣衫亮麗,發髻新穎,一看便是精心裝扮過的。 秋姜不知她們來意,料想不是好事,臉上卻不動聲色,喚錦書去備茶。謝嫵姜卻道:“不了,我與五妹來此,是邀三妹一同出行的?!?/br> 她的笑容舒緩典雅,叫人生不出絲毫惡感。秋姜卻知之甚詳,心里多有提防。 謝嫵姜見她不應,笑道:“東市的‘新顏肆’新進了一批朱釵首飾,三meimei不與我們一道去看看?” 秋姜略一思索,應道:“我若不去,不是不給長姊面子?” 她們乘了牛車,不刻便到了東市。此刻時候尚早,早街鼓聲剛響,坊門初開,人流還不算多。秋姜見路邊的食肆有賣芝麻胡餅的,便讓錦書下車去買了個。這餅烙地金黃酥脆,一口咬下香氣撲鼻。 謝云姜見她吃得香,譏笑道:“有什么好吃的,還弄得滿手流油?!?/br> 秋姜懶得理會她,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餅,肚子才飽了些。到了坊內,牛車停下,丫鬟婆子在外打起垂簾和帳幔,三人依次而下。 這是一處依河而建的坊市,幾座拱橋建在河上,岸邊綠柳成蔭,朝陽下垂下無數碧玉般的絲絳。河面上有輕舟蕩漾,浣衣的小姑曼聲歌唱。 過了第一座拱橋,往西直走數百里,謝嫵姜挽著冰絹輕紗挽臂在廊下站定,抬頭一望。臨街的店肆置了三楹,店面前掛有牌匾,上書“新顏肆”三字,深深凹刻,又用紅漆填滿,字體用的竟是商代的甲骨體。 秋姜和謝云姜剛剛過來,掌柜的便奔出來作揖:“大娘子蒞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這次新進的釵笄步搖都是上品,最好的都給大娘子留著呢?!?/br> 謝嫵姜提了裙裾步入肆內:“你每次都這么說,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br> 那掌柜的指天發誓,若有欺騙,叫他天打雷劈,欺誰也不敢欺瞞大娘子。 謝嫵姜雖知是討好,心情也頗為愉悅,揚了帕子壓在唇角,以作掩飾笑意。謝云姜看那掌柜一眼,輕哼道:“有什么好東西便取出來吧,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們要看實際的,要是東西不好,說破了天也無用,信不信我砸了你這爛店肆?” 掌柜的賠笑應著,回頭一掌打在身側的伙計頭上,喝道:“傻站著干嘛,沒聽見五娘子的話?趕緊去拿好東西來?!?/br> 伙計連忙奔進室內,不一會兒便捧了一個個華貴的錦匣出來給她們看。放在外面觀展的都是尋常的首飾頭面,好東西都在里面,這是這些店肆的規矩。來客若是???,或者身份不凡,才會取出這些內間的貴重東西。 掌柜的一一打開給她們看了。謝云姜拿了支白玉銀竹簪在手里轉了片刻,聽得那掌柜的奉承道:“五娘子肌膚晶瑩,烏發潤澤,簪這白玉銀竹簪正是相得益彰?!敝x云姜聽了不但不喜,還反手將那簪子擲出,嘴里怒斥道:“就這些破爛貨你也敢拿出來獻丑,是看不上我們姊妹,還是嫌咱們謝氏一族破落,舍不得拿出好東西???” 掌柜的手忙腳亂接了這簪子,苦著臉彎腰告罪道:“豈敢,豈敢???這白玉銀竹簪取的是上好的昆侖玉,這可是時鮮貨啊?!?/br> 謝云姜嗤笑了一聲,只是拿眼角瞥他:“咱大魏窮困到這等地步了嗎?什么時候連這等劣質的玉石、銀質的破簪子也稱得上的時鮮貨了?” “五妹!”謝嫵姜喝止她,語氣頗有嚴厲之意。 謝云姜瞟了眼掌柜,輕哼一聲。 謝嫵姜微微凝眉,語氣沒有苛責,卻也頗有些費解:“自漢化頒布均田制、三長制和班碌制后,我朝國力強盛,蒸蒸日上。奴家雖處廟堂之遠,也略知一二。何況豫州州郡位于南部,與南朝毗鄰,貿易頻繁,物資向來豐渥。不知是何緣故?” 掌柜道:“農田確實越來越肥沃,絹布錦緞的產量也與日俱增,只是這兩年我朝過于親漢,忽略了與周邊部族小國的往來,而這玉石大多產于西北一帶,為龜茲、黨項等羯狄把持?!?/br> 謝嫵姜恍然點頭:“如此說來,是我們誤會你了?!?/br> “小人不敢?!?/br> 謝嫵姜笑道:“雖是如此,但我日前曾聽人說起,你從西部而來的一胡商手中得到了一套頭面,甚是精巧。不知可否拿來讓我們姊妹一觀?” “這……”掌柜一臉為難。 謝云姜大怒,疾言厲色道:“糊涂東西,有好東西還不拿出來?我們姊妹還會貪了你不成?” 那掌柜的也不知有什么隱衷,一籌莫展的模樣,卻不敢過于得罪她們,只得喚了伙計下去拿來。 那是一個黑底紅漆邊的匣子,用上好的黑檀木鑄就,精心雕刻著海棠花邊紋。且不說內里東西如何,光是這匣子便價值連城。 謝云姜果然緩了神色,揮手道:“還不打開?” 掌柜應著“唯唯”,回頭讓伙計打開。 這是一整套頭面,內有三把雕花玉梳蓖,雀頭垂珠釵、點翠垂珠簪各一對,金鑲玉步搖一對和絹花華勝若干。 分開看,每樣都不算出眾,但若是放在一起看,恍若渾然天成,無論是做工還是花樣,都是增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 “這才像個樣子?!敝x云姜道,“還不快給長姊包起來?!?/br> 謝嫵姜卻謙讓道:“前些日子母親已經給了大娘一套,這一套便給三meimei吧?!被仡^對那掌柜說,眼神凝注,語氣放得格外緩慢,“我知道你想奇貨可居,但凡事要適可而止,不可過于貪了。包起來,用最好的油絹灑金紙,討個好彩頭,也省得這天又下雨?!?/br> 掌柜聽她這么說,垂首再不敢露出什么為難的神色了,忙叫伙計包了。秋姜卻看得真切。謝嫵姜又挑了一支點翠梅花簪、三枚燒藍花鈿和一朵丹色素綾花華勝,謝云姜則要了一套云雷紋赤金臂釧。掌柜也叫伙計一一包了起來,裹上灑金油絹紙。 這時,謝云姜忽然捂住肚子,聲稱身體不適,謝嫵姜便和掌柜的說了借他后面廂房一用,二人相攜著過了一扇屏風。 二人動作這樣快,秋姜無聲地笑了笑。 孫桃奇異道:“娘子笑什么呢?” 秋姜往那二人離去的方向一望,確定二人去遠,方低聲道:“我笑這出戲不快不慢,時間把握地剛剛好?!碧ь^對那掌柜笑道,“周叟且說,是不是這個理?” 掌柜的兩邊都不能得罪,真的是有口難言。 秋姜道:“我不為難你,但一會兒若是有貴人怪罪,你可要自己承擔后果?!?/br> 孫桃聽不懂:“娘子你說什么呢?” 掌柜終于難以維持,“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貴人饒命,小的也是受人脅迫,逼不得已。這套頭面一早便被人定下了,小的實在想不到大娘子和五娘子也要?!?/br> “有一件事你說岔了,現在不是她們要,是‘我要’呢?!鼻锝?,“你這般惶恐,恐怕這位貴人身份不凡吧?” 掌柜的不言。 秋姜又道:“你若據實相告,我自有法子保你平安,也叫那位貴人不得遷怒于你。你若是依然如此愚鈍——”她臉上綻出了冷淡的微笑,“我想,你作死的不僅僅是你自己。戶檢在即,不知你家的田地會被評為幾級?我與趙縣長倒是有幾分交情,許能幫你問問?!?/br> 掌柜伏地道:“是河南王愛媛、彭城縣主邸下!” 乍然又聽得這個名字,秋姜略微一怔,隨即想起那日上元佳節的若干趣事,心中頗為玩味。 她心里也道,謝云姜素來霸道,剛才看到那么好的東西,居然直言要給謝嫵姜,一點猶豫的神色也不露,這本就不合常理。后來謝嫵姜說要給自己,她居然也神情自若,和她的性格更是大相徑庭,原來是在這里等著她呢。 第026章 頭面典故 026頭面典故 彭城縣主下了牛車,有丫鬟過來為她披上大氅:“三月初,天氣還是冷的,縣主小心著涼?!?/br> 彭城縣主不耐,自顧自解了丟給她。這大氅是雙層夾棉的,略厚重,那婢子沒拿穩,趔趄了幾步就要摔倒,幸得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婢子連忙躬身道謝。 元梓桐懊恨她在外面丟人現眼,抬頭正要發怒,卻見來人眉眼含笑,靜靜地注視著她——竟是熟人。 她怔了一怔,面色羞紅,躬身行禮:“多日未見,君侯安好?” “承蒙縣主照拂,仲德兄不棄,曄賓至如歸?!?/br> 元梓桐笑道:“那日阿九莽撞,連累貴人同陷囹圄,阿九心中慚愧,幸得兄長相救。聽聞這些日子君侯在兄長府上暫歇,兄長與君侯一見如故,甚是投緣,阿九寬慰?!?/br> 元曄道:“多虧仲德兄搭救?!?/br> 后來又寒暄了兩句,元梓桐借口又問他來這里做什么,元曄說閑暇閑逛,她便開口邀他同行。元曄欣然應允。 元梓桐心里念著那副頭面,正有在他面前顯示之意,只望他贊一聲。很快便到了新顏肆,入了堂內,掌柜卻在招呼旁人,滿臉堆笑??幢秤?,那人約莫是一個貴族少女,身量高挑,削肩纖腰,身著靛藍色冰絹覆紗曳地裙,頭上挽著凌虛髻。發飾雖然素雅,卻是左右一對鑲紅寶石懸珠免金釵。這懸珠又稱“明月珠”,夜間能發光,產量甚少,很是珍貴。 元梓桐道:“周叟,那日我要的頭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