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也就是說——還有兩個小時? 靠! 秋姜放下簾子,怏怏不樂。車內置有暖爐,時間久了,她不由手心冒汗,身上的采衣黑底朱邊,很是繁重,讓人燥熱難當。翟嫗笑道,為她取了香巾擦拭額上的汗珠:“三娘子再忍忍,很快便到了。屆時眾賢云集,可萬萬不可失了禮數?!?/br> “諾、諾、諾?!鼻锝獰灥貞硕嗦?。 翟嫗都被她氣笑了。 出了山林,到了葛云山山麓下,秋姜由丫鬟婆子伺候著戴上帷帽,換了肩輿。這下可不比坐著牛車舒服了,人力使力始終各有不同,一路上顛地她搖搖晃晃,好不難受。 錦書在旁道:“你們且穩著些,別摔了我家娘子?!?/br> 拉夫們唯唯應著。 后來實在受不了了,秋姜不顧幾人的反對下了肩輿,翟嫗和青鸞拿她沒轍,只好一左一右羽扇為她遮陽。其實這山間林木茂密,哪里來的烈日?秋姜知曉她們性情,也只得由著她們。攀上半山腰,山路愈加奇陡,右側的林深蔭庇處隱約可見寺廟幾楹,錯落有致。林間香煙裊裊,環繞朱紅色的樓宇。 秋姜頓覺神清氣爽,又緊走幾步,只見廟宇正殿門下有一棵參天大樹,樹影下有兩位跪坐弈棋的士人。 那二人皆是長衫綸巾的儒士打扮,似乎風塵仆仆,許久未修飾,絡腮胡子滿臉,看不出容貌年紀,只是談笑間聲音頗為清雅悅目。 二人身旁皆有一士子隨侍,恭敬站立,目不斜視。秋姜走近了些,發覺這兩個少年都頗為俊朗,白衣葛衫,不敷粉黛,雖不及李元曄,卻遠在當日見過的楊約、楊尹之上。 一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笑意淡淡,道:“家師對弈,閑人勿擾?!?/br> 秋姜并不作惱,卻道:“若算機籌處,滄滄海未深。尊師運棋如神,浩博如淵,何懼一小小娘子之陋見乎?” 那執白子的士人聞言抬起頭——秋姜對上了一雙清澈深遠的眼睛,黑如點漆,淵博浩淼,蘊含著難以言說的悠遠寧靜,仿若與這山間叢林的靜謐融為一體,讓人無來由地感到一陣清風撲面、神思清明。 秋姜忙欠身道:“陳郡謝三娘,見過尊駕?!?/br> 那士人眼中含笑,輕一擺手:“無妨,小姑可上前來觀?!?/br> 秋姜再拜,恭敬上前,見他二人在棋盤上已對多時,如今是終局較量了。停局填子,子多為勝。這是十九路棋盤,和她前世所學并不相悖,只看一眼,心里便有計較。 對面,那執黑子的士人揮著白玉柄麈尾,朗聲笑道:“子封,任你滿腹經綸、國士無雙,但在這對弈一項上,君輸予遠矣?!?/br> “子眺驕也。鹿死誰手,尚未可知?!?/br> 執黑子的士人大笑,一雙挑花眼微微斜挑,甚是得意,抬頭卻見面前的女郎盈盈含笑,不置可否的模樣,不由挑了挑眉:“小姑有何見解?” 秋姜拱手道:“安敢?” “但說無妨?!?/br> 秋姜低頭望了望那執白子的士人,對方也微微含笑,眼神寬厚溫和,她心里一定,取了白子往東南角落中一放。 格局立變。 那執黑子的示人不由擱下了麈尾,眉目緊鎖,驚疑不定,眸中多有訝異之色。 執白子之士人卻略一合掌,笑道:“好一步妙棋?!碧ь^問她,“小姑師從何處?” 秋姜笑道:“回老丈的話,三娘只是閑暇時候瞎鼓搗玩的,并無師承?!?/br> “老丈?”身邊侍立的少年一瞪眼,怒望她,“家師年不過二十又八,何以老丈稱之?” 秋姜啞然,卻無可辯駁,再低頭看跪坐的兩人。這滿臉胡子的形象,實在看不出不到三十??! 那執白子的士人卻道:“沛云退下?!庇忠娝m然年幼,生得卻是眉清目秀,風姿卓絕,心里不由贊賞,語氣愈加溫和,笑道:“秋水時至,河伯固于小川,焉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后至北海,方改其觀。今日恭方覺吾為井底之蛙,見笑于大方之家耳?!?/br> “豎女豈敢?!鼻锝笆智飞?,“先生不必在意,不過是湊巧罷了?!?/br> “小姑聰慧穎悟,不可過于自謙?!?/br> 這時方才阻攔她的少年上前恭聲道:“師傅,時候不早了?!?/br> 兩位士人收拾了棋盤,長袖輕甩,踩著木屐揚長而去,姿態灑脫,是秋姜生平僅見。這便是魏晉風流? 這個時代的人非常重視聲譽,但并不崇尚那種循規蹈矩的老實人。像這樣灑脫曠達、獨立獨行的人,才最得世人認可。 翟嫗在旁催促她:“女郎,時候不早了?!?/br> 秋姜道:“走吧?!?/br> 一行眾人登上臺階,緩緩步入朱紅色的廟門。這是私廟,并不寬敞,廣場前后不過二十來丈,置放生池與須彌座若干,彩飾丹堊,欄循臺榭,正殿兩面的四座鐘樓隱于松柏林濤中,隱約可見,莊嚴肅穆。 場內一應準備就緒,諸像崇嚴,彩繪鮮艷。秋姜未入殿堂,便見謝衍立于東面臺階上等候賓客,看到她,微微點頭,示意丫鬟婆子扶她進側殿,轉頭招呼往來賓客。 到了巳時,賓客盡數到場。待下人來稟娘子于側殿沐浴更衣完畢,謝衍在臺階上高聲笑道:“今日諸公撥冗蒞臨,鄙人不甚榮焉?!闭f罷,和王氏一齊步下臺階,首先迎接正賓。 王盧氏盛裝出席,上裳著紫金纏枝鑲邊對襟大袖衫,下配丹色、赤金雙色條紋裙,外罩薄紗襦袍,容色雍容。 “母親?!敝x衍、王氏皆作揖禮。 王氏乃是庶出,生母雖然早逝,卻很受郎主王源器重,年輕時給過王盧氏不少氣受,王盧氏自然不待見她。但是,禮數卻不能廢,虛扶了他們一把道:“勿需置這些虛禮,入內吧?!?/br> 王氏扶了她緩緩踏上臺階,謝衍回頭招呼其余人,忽然目光凝滯住了。 人群也不由自主分開一條道路。 “謝公,一別多年,別來無恙?”來人白衣翩翩,手執一柄白玉如意,一頭烏發并不若其余人那樣綸巾或籠冠,而是隨意披散在肩上。他的年紀不及三十,姿態卻從容灑脫,神色溫和,頗有長者風范,面容更是俊美如玉,微微笑時仿佛初升的朝陽,耀目無雙,令人不敢直視。周身更是神清氣爽,有一種冰雪霜降般的悠然寧靜,仿佛謫仙。 他身側的士人年歲與他相仿,著一襲絳紫色袖衫,容貌也甚是出眾,手中麈尾輕輕揮動,一雙桃花眼顧盼風流。 謝衍忙作揖還禮:“王公、謝公有禮,衍不甚惶恐?!?/br> 瑯琊王恭王子封,陳郡謝遠謝子眺。這當今世上,有哪位名儒敢輕視他們?這二人雖不從仕,卻冠絕南北,無人不知,是天下士子的楷模,名儒中的佼佼者。 北地鼎鼎有名的“江陵二昳”便拜于他們二人座下。 不說王恭了,在陳郡謝氏,謝遠便是族人的精神領袖,就是族長見到他也要禮遇三分。謝衍所在的這都靈一脈更不及謝遠所在的那一脈支族顯赫,當然不敢無禮。 他雖有邀請二人,卻沒想到,他們真的會賞光,實在是意外之喜。若是傳出去,他們都靈一脈的聲望定會與日俱升。 第024章 及笄之禮 024及笄之禮 賓主就位,笄禮開始。 謝衍簡單的陳詞后,贊者謝嫵姜出席,就著婆子端上的清水簡單地盥洗雙手,站到西面。 秋姜在青鸞和錦書的攙扶下走出來,到了場中面朝南方,躬身向觀禮的眾賓客深深一揖,然后面向西面,正坐在笄者跪坐的草席上。 謝嫵姜過來,用一把式樣精巧的玳瑁雕花蓖為她梳頭,梳完,將梳子輕輕放到席子南面。 其次是正賓王盧氏到東面盥手,賓主又是互揖。 有司高聲道:“奏樂?!?/br> 樂音大作,不絕如縷,屏風后更有一姬歌唱曰:“昔我往矣,垂髫之齡??偨侵?,笑語言嫣。令我今思,豆蔻芳華。淑慎誠誠,慕孺琛琛。昔我往矣,環髻而宜??偨且岩?,笑語蜚非。令我今思,攏鬢環佩。端賴柔柔,高山瑾瑾。昔我往矣,白駒過隙??偨侵畱?,握瑜懷瑾。令我今思,束素輕羅。云深不知,鵬程萬里?!?/br> 客席中有人取來七弦琴伴奏,如水般的樂音自指尖流瀉而出,仿佛昆山玉碎,香蘭泣露,道盡光陰飛逝的淡淡感傷與對未來的無限向往。 秋姜被這樂聲吸引,朝客席中跪坐的眾人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居于左首上位的俊美青年,正坐撫琴,優雅無媲。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卻覺得此人有些眼熟,不知在哪見過。此刻卻容不得她亂想,青鸞在一旁撤她的袖子,她回過神,忙向東正坐。有司上前,奉上鎏金托盤內的羅帕和白玉垂珠笄。 王盧氏過來,依照《儀禮·士冠禮》賀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彼旃蜃角锝砼?,用發蓖為她梳頭,然后將白玉垂珠笄為她挽上加笄。 初加禮畢,秋姜起身,眾賓客紛紛作揖祝賀。 秋姜一一還禮,和謝嫵姜一起回到側殿,換上配套發笄的衣裳襦裙。謝嫵姜撫摸著她的臉頰,溫柔一笑:“三meimei長大了?!?/br> 秋姜心里汗毛直立,面上不動分毫:“多謝阿姊?!?/br> 秋姜回了殿內,照例跪坐中央的草席之上。二加重復方才過程,不過此次有司奉上的是發釵——鑲紅寶石免金釵。 王盧氏接過,走到秋姜面前,復又高聲吟頌祝辭:“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br> 謝嫵姜為她去笄,王盧氏跪下為她簪釵,謝嫵姜象依禮征性地正了正發釵。賓客又祝賀,秋姜去側殿更換了與頭上發釵相配套的廣袖繡花曲裾深衣。 二加禮畢,賓主盡拜。 三加上釵冠,王盧氏第三次祝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br> 秋姜再回側殿,更換上與幞頭相配套的大袖長裙曳地禮服,款款而出,輕舒雙臂向來客展示,然后面向上方掛圖跪倒,行正拜禮。 有賓客笑問:“女郎言何志耶?” 最后的行禮是為了表明自己日后的志向,代表已經成人了,卻不用說出。不過有人相問,秋姜也不避諱,笑著答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br> 賓客訝然,方才撫琴的俊美青年此刻出聲笑道:“鴻鵠之志,不輸男兒。鳳凰欲飛,貴不可言?!?/br> 四座俱靜,就連謝衍也驚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代的人喜歡點評人物,長者的點評至關重要,是中正官評級的重要參考依據,甚至能影響人的一生。王恭是瑯琊之首,天下名士的代表,他的良言,有如金玉加冕,可遇而不可求。 王恭素來深居簡出,和謝遠一同周游世界,鮮少點評人物,尤其是幼者,有多少士子欲求而不得?能得到他這樣高評價的人,當今世上只有他的首徒隴西李元曄。 謝衍回過神來,心中一動,借機道:“稚女尚未有表字,不知可否請王公相賜?” 秋姜愣住。 王恭? 瑯琊王恭?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白衣飄飄、溫文爾雅的俊美青年竟然就是聞名遐邇的瑯琊王七。 “有何不可?”在她以為他會拒絕時,王恭避席起身,緩緩走到她面前,低頭用一種別人都聽不到的聲音輕輕笑道:“既然如此,老丈便為你賜字?!?/br> 秋姜怔住,終于認出了眼前這人就是方才在廟門口遇見的那個執白子的士人。想不到修飾衣冠后,居然是這副模樣? 實在天差地別。 難道,這就是魏晉風流?如此率性而為。 王恭略一沉吟,對謝衍道:“便取為鳳容吧?!鞭D而低頭,輕輕撫摸她的發鬢,和藹笑道,“便是懷悠(李元曄的表字),我也不曾為他賜字?!?/br> 他的手格外溫柔,仿佛初春時楊柳的枝葉拂過她的發梢,帶來微微的瘙癢。秋姜有些赧顏,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他天人般的容顏。 時人皆贊王恭:“美姿儀,性高潔。濯濯如春月之柳,皎皎若皓月之白?!?/br> 他年十八時娶妻孔氏,二人琴瑟和鳴,十分相愛。王恭對她一心一意,未置一妾。但是好景不長,孔氏于婚后兩年便難產病逝,連嬰兒也一同離去。從那以后,王恭便辭官歸隱,和摯交謝遠一同周游天下,獨身至今。 “鳳容?”謝衍咀嚼著這兩個字,喜不自禁,又拱手道,“多謝王公?!毖凵袷疽馇锝?。 秋姜忙行禮道:“多謝王公賜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