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500節
王樸便與蕭思溫并肩走在前頭,后面是楊袞、盧多遜等人。一行人走到門前,便聞得橫吹、鼓聲奏起了許軍的軍樂。 一行人越過方陣隊伍,見一大隊披堅執銳的鐵騎護著一頂馬車等在街道中間。禁軍武將杜成貴從馬背上翻下來,抱拳道:“末將內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奉旨護送遼國使節回國?!?/br> 王樸道:“杜將軍決不能大意?!?/br> “得令!”杜成貴道。 一個許軍武夫拉開大馬車側面的木門,道:“請遼國使節、副使上車?!?/br> 蕭思溫一言不發,昂首上了馬車。沒多久,便聽到外面喊道:“啟程!” 在此之前,行館內外增加了守備,無數層侍衛守衛,整個澶州城更是防守得如鐵桶一般,因為許國皇帝在澶州。而現在蕭思溫挑開車簾一角,馬車周圍全是鐵騎。 蕭思溫不覺得在許國自己還有絲毫折騰的機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許國官吏的安排按部就班,實際上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人馬過了黃河浮橋,蕭思溫觀太陽方向和行進的路線,認為馬隊會先穿過河北、遼西走廊,從遼西地區進入大遼邊境。 一路上天黑就住驛館。許國境內的主要道路,幾乎全都由驛道和驛館連接,據說這是保障朝廷控制整個國家重要橋梁。 有一晚大伙兒在驛館住下,另一個副使去如廁,客房內只剩蕭思溫和楊袞。 蕭思溫便小聲問:“楊將軍上次從高麗國去日本國,后從石見戰場獨身逃跑,竟想辦法回到了大遼。我還沒問過楊將軍具體是怎么做到的?!?/br> 楊袞愣了愣,沉聲勸道:“蕭公還不到那一步。許國用戲子羞辱誣陷蕭公,并不能成為諸部貴族在朝堂上指責蕭公的憑據……下官本想,蕭公一定有了應對之策?!?/br> 蕭思溫一本正經點頭道:“老夫確實也有計較,不過人多想想最壞的打算,總不是壞事?,F在老夫真正能相信的人,也只有楊將軍了?!?/br> 楊袞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不堪回事的神情,“簡直是九死一生,生不如死……不過下官還好,無論多艱難,總是心存念想,那便是苦日子只是暫時的,只要回到大遼就能從水深火熱中脫身……” 蕭思溫聽到這里,臉頰上的肌rou微微一陣抽搐,但依舊毫不猶豫道,“楊將軍有機會多說一些經歷?!?/br> ……一路在驛站歇腳,另外那個副使如廁、沐浴等時候,蕭思溫便問楊袞逃亡的經驗和路線。 許國武將杜成貴把一干遼國人帶到大凌河,已有遼國人馬等在那里迎接。杜成貴順利把遼國使者交接,然后返回。 這時楊袞等才得知,王帳軍隊已輕易地平定了宋王、越王二人的叛亂,回到上京了?,F在大伙兒的目的地就是上京。 所有人騎馬返回上京,沒過幾天就到達了那座熟悉的都城。 上京的氣息十分詭異,一時間居然沒人理會楊袞,皇宮大殿似乎在忙著處理叛亂……上京的叛亂以及生女真的叛亂。 楊袞當天旁晚找到了一個特別的人在北城的帳篷:蕭阿不底。 阿不底乃蕭思溫心腹,以前同在蕭思溫賬下謀事時,楊袞與他認識,但關系并不算親密無間。所以阿不底對楊袞今晚的到訪有些意外。 “喀!”伴隨著天空一亮,雨中傳來一聲響雷,夏季是草原上降雨量最多的季節。楊袞取下頭上的草帽,彎著腰走進一頂帳篷。雨水打在帳篷上的聲音離得很近,周圍一片“嘩嘩”的聲音。 “楊府事?!卑⒉坏滓苫蟮卮蛄恐鴹钚?。 楊袞以手按胸鞠躬,沒有出聲。 片刻后,楊袞直起腰上前兩步,沉聲道:“我今天來,是想告訴阿不底將軍,高勛等人正在密謀刺殺蕭公?!?/br> “???”阿不底的眼睛大了幾分,站在那里還有點發懵。 楊袞道:“蕭公在許國被羞辱之事,你聽說了么?” 阿不底生硬地點點頭,俄而又沉吟道:“先帝(耶律璟)遇刺后,高勛等與蕭公內外呼應,原是自己人,這時候……” 楊袞冷笑道:“正因他曾是蕭公的人,現在才迫不及待?!?/br> “為何?”阿不底脫口問道。 楊袞道:“好與蕭公劃清關系!蕭公現在的處境與國賊無異,此時殺他幾乎毫無風險。蕭公自身難保,無法反擊,朝中更無人為了一個國賊出頭?!?/br> 楊袞忽然伸手在阿不底潮濕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讓阿不底一不留神顫了一下。楊袞又靠近他的耳朵小聲道,“蕭公一倒,他的人是什么下場?高勛這招是唯一出路,所以他很急。阿不底將軍再想想?!?/br> 說罷,楊袞轉身欲走。阿不底沉聲道:“楊將軍為何告訴我這些?” 楊袞回頭道:“阿不底將軍恐怕是蕭公身邊唯一信得過的人了,而蕭公現在仍蒙在鼓里……我的話只能到此為止?!?/br> ……晚上大雨滂沱。蕭思溫的次女冒雨趕來了蕭府。 蕭思溫見女兒渾身都濕透了,忙道:“怎地這么晚還出門,快去換身衣服?!?/br> 蕭氏卻不愿意,迫不及待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喜隱(她的丈夫)是被人慫恿蒙蔽才做下錯事,特別是那太宗的兒子越王(耶律必攝),因為自身難保,實力又不夠,便在喜隱跟前讒言,非要拉夫君下水……” 蕭思溫聽到這里,已是心煩不已,頗有些不耐煩地說道:“謀反便罷了,可是敗了!事到如今為父還有什么辦法?” 女兒梨花帶雨地哀求道:“現在大汗什么都聽耶律斜軫的。父親與耶律斜軫關系甚篤,請父親去求求耶律斜軫,看在宗室的份上,讓大汗網開一面?!?/br> 蕭思溫聽到這里差點吐出血來。 這時又見女兒“撲通”跪在地上,十分悲慘哀傷的樣子:“如果父親不答應,女兒就跪死在這里!” 蕭思溫兩道眉毛都快皺到了一起,但聽到耶律斜軫,他的眉頭漸漸舒展了稍許,在堂中出神地踱來踱去。 “為父答應你去見耶律斜軫?!笔捤紲睾鋈煌纯斓卣f道。 “真的?”女兒立刻擦了一把眼淚。 蕭思溫急道:“為父今夜就去?!?/br> 蕭氏從地上爬起來,跟著蕭思溫追了出去。蕭思溫叫人準備了一輛馬車,攔不住女兒,只得同車出門。 他們乘坐馬車冒雨來到耶律斜軫府前,蕭思溫道:“你渾身濕透,這樣見人怎么像話,在這里等著,親眼見著為父去見耶律斜軫,還有啥不放心?” 蕭氏道:“父親一定要說服他?!?/br> 蕭思溫遂叫奴仆上前敲門,雨聲中,門口依稀傳來要通報的回答。 等了許久,角門打開了,里面的人道:“有請蕭公?!?/br> 蕭思溫父女都露出了些許欣慰。 蕭思溫獨自進門,由府上的奴仆帶到一間客廳里,見耶律斜軫坐在里面等著?,F在耶律斜軫連出個房門迎接的禮節都沒了,不過愿意見蕭思溫,已是很給面子、念了舊誼。 “唉!蕭公……”耶律斜軫嘆了一口氣,又連續搖頭。 蕭思溫上前鞠躬,沉聲道:“許國不過是為了報復!毫無議和誠意?!?/br> 耶律斜軫繼續搖頭,說道:“蕭公說對了一半,郭鐵匠此舉確是在報復,但他依舊想議和?!?/br> “何以見得?既然看重議盟,怎會當眾羞辱誣陷遼使?”蕭思溫強調那些戲子是在誣陷。他根本不敢拿耶律斜軫也參與了一些陰謀來威脅,此時讓耶律斜軫感受到威脅、是極其不明智的作為! 耶律斜軫道:“副使送盟約回國時,并不知蕭公被羞辱之事;這便說明,郭鐵匠先完成議盟,再行報復,先后輕重十分明顯。另外,我替郭鐵匠想過很多遍,許國與大遼繼續打下去,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當然,大遼也沒啥好處?!?/br> 蕭思溫沉吟片刻,說道:“公擔憂者,東西兩面同時與許國、高麗作戰。遼軍只要在東面平定生女真叛亂,擊敗高麗軍,完全可以撕毀盟約……因許國羞辱大遼使節在先!” 耶律斜軫立刻搖頭,正色盯著蕭思溫的眼睛道:“我早就主張與許國和睦共存的國策,至今仍無意改變這一主張。此略與個人得失絲毫無關,是為大遼國運謀!我太不愿看到有一天,契丹人要拋棄太祖建立的基業,往漠北流竄,變成只能游牧的部落!” 蕭思溫剛要開口,耶律斜軫立刻又語氣強硬地說道:“此番議盟雖有不高興的地方,但終究是走出了實質的一步。蕭公,以前我敬你對大遼之忠心,目光長遠深謀遠慮。但現在你竟為個人得失,完全不顧國家利弊,我感到甚是失望?!?/br> 蕭思溫聽到這里已說不出話來,腳下幾乎無力站立。更有一肚子憤怒:你娘的!哪一天你性命難保、走投無路時,但愿還能用如此大公無私深謀遠慮的口氣說話! 至于女兒要求的事,蕭思溫并沒忘記,也沒提起一句。 第八百九十六章 恐懼 回到府邸后,只有蕭氏去沐浴更衣的短暫時間,蕭思溫得到了片刻的安寧。除此之外,他的耳邊都是女人的哭訴。 終于蕭思溫做下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承諾,答應明天繼續為耶律喜隱想辦法,這才讓女兒去睡了。 世間好不容易清凈下來了,他回到臥房,唯剩雨聲。 蕭思溫一路回來身心十分疲憊,心慌無力,偏偏又睡不著,腦袋也開始發痛,十分難受。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可精力不濟,沒有多少精神去品味死亡的感覺。 契丹人信佛,也信薩滿教,無論哪種信仰,都認為人死后有靈魂。但真正對這些深信不疑的人都是目不識丁的牧民,越到高位、越思考得多人的人,如蕭思溫,反而不怎么相信。 有時蕭思溫想象中一種黑暗中的混沌和神秘,仿若看到黑暗中涌動的巖漿。有時他又仿若聞到泥土里的腐爛氣息,覺得自己正化為塵埃,然后無影無蹤……將來無論過去百年、還是千年,他都不會再出現,得到的只有這好像短暫的一場夢的一生。 雨夜中他簌簌發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巨大的恐懼。他恐懼死亡,但具體是在怕什么,卻無所適從……他都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又如何想象? 但人最怕的不是鬼怪,反而是未知之物。 不知不覺中,外面已泛白。蕭思溫覺得自己好像一整夜沒睡著,又覺得或許迷迷糊糊打過幾次盹兒。 他是被女兒的哭鬧吵起來的,聽到哭聲和吵鬧,蕭思溫只覺得頭痛欲裂。他完全沒聽明白女兒究竟在哭訴什么,只有時不時的一兩句有點印象,什么“喜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就不活了”之類的話。 蕭思溫穿好衣裳走出臥房,收拾得十分凌亂。平素他十分在乎儀表,但今天心情實在太糟糕了,沒有心思。 這時奴仆稟報,蕭·阿不底在門外求見。 蕭思溫毫不猶豫地急忙道:“快請他到大堂,立刻!” 他一拍腦門,這才意識到,昨晚整整一夜竟然都在無用的傷春悲秋中虛耗,為何沒好好想想逃亡的謀劃?真要走上那條不歸路,也需要一些準備,阿不底這樣的忠實部下還能幫上最后一點忙。 “別哭了!”蕭思溫大怒,馬上語氣又稍緩,“為父先去見阿不底,一會再說喜隱的事?!?/br> 不料女兒一聽,說道:“女兒也要一起見阿不底叔叔?!?/br> 蕭思溫無奈,父女二人一前一后來到大堂,見阿不底已在堂上站著等候,只有他一個人?,F在蕭思溫的情況,府上幾乎沒有賓客了。 阿不底以手按胸,向蕭思溫行啞禮。 蕭思溫在上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說道:“都是兄弟,不必多禮了?!?/br> 阿不底長得五大三粗,一口黃牙,臉黑膚糙,一副沒什么大見識的武夫憨樣??峙乱仓挥羞@樣忠厚的武夫,這時候還愿意來見舊主。蕭思溫頗有些感慨道:“以前本公嫌你魯莽,現在回想起來,自始至終還愿跟著我,也只有你們這些老兄弟了?!?/br> “阿不底叔叔……”蕭氏跑到阿不底跟前,哭腔中帶著幾分嗲聲。 阿不底摸了一下腦門,看了一眼蕭氏,說道:“俺有話與蕭公說?!?/br> 蕭氏卻道:“阿不底叔叔,你也想想辦法救救喜隱罷……” 阿不底不予理會,任蕭氏在旁邊哭訴,徑直往蕭思溫座位上走去。蕭思溫偏過頭,做出要傾聽的準備。 忽然,阿不底伸手從懷里掏出一把短劍來!蕭思溫感到眼前寒光一閃,下意識覺得不妙,馬上想從座位上跳起來,但是阿不底的動作太快,太出乎意料!蕭思溫感覺肩膀上被按了一掌,胸口便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阿不底把左手從蕭思溫肩膀上挪開,轉而按住蕭思溫剛剛張開的嘴?!班坂?!噗嗤……”他手上片刻也停,用盡全身力氣不斷在蕭思溫胸膛上連續捅了十幾刀。 蕭思溫瞪圓了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阿不底,瞳孔漸漸放大,手腳在血珀中亂蹬亂抓。 阿不底滿臉和整個胸襟全是血,又捅了兩下,這才喘息幾口氣,把左手從蕭思溫嘴上拿開。蕭思溫仰在椅子上,全身是血,瞪著眼睛張著嘴不動了。 “鐺!”阿不底把鐵劍丟在墻角去,轉身離開。 他轉頭一看,蕭氏已停止了哭訴,臉上帶著淚痕,全身僵直地站在那里,盯著渾身是血蕭思溫驚呆了。 阿不底又看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地脫下血衣在臉上擦了幾下丟在地上,快步離開大堂。 剛出大堂門沒多遠,就遇到了一個奴仆正往大堂快步走。奴仆打量了一番阿不底道:“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