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94節
細作道:“罨撒葛是蕭思溫的女婿,而蕭思溫又是耶律賢跟前的寵臣,這……” 魏仁浦道:“那又怎樣?蕭思溫三個女兒,大女蕭胡輦嫁罨撒葛(遼國太宗之子);次女嫁耶律李胡之子(遼國太祖第三子);在幽州被官家俘獲的小女蕭綽,本來是想嫁耶律賢(遼國義宗系)……蕭思溫聯姻的路子并不止一脈。罨撒葛并不會因為是蕭思溫的女婿,就對耶律賢的人忠心耿耿?!?/br> 細作躬身站在當中,低頭沉思。 郭紹道:“讓魏副使給楊袞寫一封信,你帶回去送給楊袞,讓他依計行事……此時遼東戰亂,你還能回去見著楊袞?” 細作忙拜道:“回陛下,小的還有個身份是楊袞的遼國細作,楊袞會出面為小的通融;魏副使的信,小的會背下來轉述??墒恰孕〉挠^之,楊袞并不是愿意對大許朝廷言聽計從?!?/br> 郭紹轉頭看向魏仁浦:“蕭思溫只要一日在其位,楊袞就有性命之危。魏副使在信中曉以利害,說服楊袞照辦?!?/br> 魏仁浦拜道:“臣遵旨。此計大可一試?!?/br> 第八百八十六章 流沙 起伏草原上的帳篷好像無數的草堆一樣,旗幟在帳篷之間迎風飄揚,馬隊縱橫馳騁。大群羊低著頭忙碌地啃著新綠的草葉。馬蹄聲、牛羊鳴,讓高低不平的草原上十分熱鬧。 一頂帳篷內,楊袞正和幾個穿著袍服的文官侃侃而談。這時有禿頭的奴仆掀開簾子,說道:“楊府事,咱們的人有消息了?!?/br> 官員們知趣地告辭,從楊袞帳中出來,回顧四下時,果然見一個戴著斗笠的人從后面進了帳篷,那人頭上的斗笠壓得很低。 進帳的人取下頭上的斗笠,頭上梳著發髻,是個漢兒。楊袞看著他沒說話,轉身在坐墊上盤腿坐下來。 那人走上前,俯身在楊袞耳邊悄悄說了好一陣話。楊袞的神色陰晴不定,眉頭皺了起來。 楊袞思慮良久,低聲問道:“要說齊王(罨撒葛)與越王圖謀造反,如何散布謠言?” 那人道:“很簡單,只要告訴一個人,必出大亂子?!?/br> “誰?”楊袞一面問,一面下意識猜測那個人。大遼所有他認識的和聽說過的人紛紛涌進心里,頓時好像走進了一個關系錯綜復雜的大迷宮。 這時那人道:“喜隱?!?/br> 楊袞聽罷一愣,細思之下漸漸恍然。 喜隱乃遼太祖之孫、耶律李胡之子、蕭思溫之婿,生性輕浮野心勃勃。李胡家從來沒人做過皇帝,但耶律喜隱一直想做皇帝。在此之前,已前后兩次謀反,都沒成功;不過楊袞相信他一被唆使,肯定還會造反! 為何楊袞會這么斷定?想想蕭思溫兩個女兒嫁的人、小女蕭燕燕準備嫁的人,都是有可能做皇帝的人!楊袞十分贊同蕭思溫在這幾個人上的看法。 耶律賢登基后,對大遼宗室表現出寬容恩德,希望能一改先帝耶律璟時期的內部緊張局面,緩和內亂。如果把齊王之死栽贓到耶律賢頭上,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喜隱肯定會信,還會認為找到了借口和名義:耶律賢對宗室刻薄寡恩! 如果喜隱果真以這個借口起兵造反,謠言就不需要有人去散布了,搞大了事,謠言必傳遍四方。 楊袞思量罷,只覺想到利用喜隱這個主意的人十分了得,不僅對遼國內政關系了如指掌,更具有大膽的聯想。 他忍不住問道:“出這個主意的人是誰?” 漢兒低聲道:“大許皇帝親koujiao代?!?/br> “哦?!睏钚栁⑽Ⅻc頭。他沉吟稍許,又有些痛心疾首道,“就算外寇打到家門口了,總有很多人還只顧內斗,這似乎是人的劣性!” ……半月之后,大遼王帳行營內,忽然接到快馬急報。不是一個消息,而是兩個消息。 “耶律喜隱在祖州率部起兵,與留守上京的越王耶律必攝里應外合,帶兵占領上京!” “錦州失陷!”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兩個消息都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王帳中頓時仿佛像炸開了鍋。 有人在怒罵耶律喜隱,“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想在后面捅刀!誰會服他?” 又有人在罵錦州守將,“錦州堅城,乃我大遼最堅固的城池之一,前后才半個月就被攻陷,為何如此無能……” 信使鞠躬道:“齊王(耶律罨撒葛)遭史彥超斬殺,頭顱被懸掛在旗桿上,每日四城示眾;許軍派人日夜喊叫,援軍已被擊敗,錦州變成孤城。錦州守軍士氣低落,一些漢兒士卒攻擊東城,打開了城門。許軍人馬沖進城中,錦州遂陷落?!?/br> 另一個人道:“宋王(耶律喜隱)稱齊王之死,乃大汗君臣所害,對宗室刻薄寡恩。越王(耶律必攝)聽說有人告他勾結齊王造反,驚嚇之下與宋王(喜隱)合謀?!?/br> 眾人議論紛紛,“錦州一失,許軍大股只要渡過靈河,便可威逼遼陽。東丹國首府無險可守矣!”“鐵州(營口)與錦州許軍會和,海陸一體,向東至鴨綠江幾無抵抗。許軍與高麗軍、生女真叛匪勾連,東西呼應;則東丹國數面受迫,陷入敵寇包圍境地?!薄白畈焕氖?,咱們現在后方上京生亂,一時難以集中兵力對付外敵?!?/br> 耶律賢雖然平素把大事都交給大臣們謀劃,但他已十八歲了,是大遼皇帝,這種時候他也是額頭上都冒出汗來,手掌緊緊握著權杖,目光殷切地看著耶律斜軫和蕭思溫。 蕭思溫道:“宋王(喜隱)謀反之事,可能是被jian人挑唆,臣請派個人回京聯絡臣的次女,叫她勸說宋王?!?/br> “喜隱啥樣的人咱們還不知道?”一個宗室貴族頓時說道,“用勸說這種法子,他恐怕還以為咱們怕了他!” 耶律斜軫不動聲色地轉頭看了一眼楊袞,遞了個眼色。 楊袞從后面走出來,以手按胸鞠躬道:“大汗,高麗國窺視東丹國(渤海國舊地)久矣,我國又與許國結仇。若從長計議,大遼只能穩住一國、對付一國,各個擊破之,避免與兩國同時開戰。 東丹國女真部落遍布南北,高麗唆使生女真叛亂,未免更多女真部落反遼,最好是先對付高麗和生女真叛匪……當此之時,許軍最強,與許國議和,化解南面局面,既能極大地解決危急,又能分割許國與高麗國連通一氣?!?/br> 耶律賢皺眉問道:“許國人愿意議和?” 楊袞道:“范忠義下獄后,臣替代其職,整理北院邦交卷宗時,發現東京‘大遼驛館’曾上書,言稱許國有議和之意。臣請派使者往錦州,先試探一番?!?/br> 蕭思溫神情復雜地望著耶律賢,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對許國的態度上,他顯然是力戰的主張。但是形勢變得太快了,蕭思溫無法預先籌備應對此時的局面。 形勢如此,若是要主戰,不僅要拿出一個解決危險的方略,還要對這個方略的后果負責。蕭思溫臉色青紅交替,一言不發。 此時連耶律賢也顯得十分沉默,他臉上有羞憤,也有無奈?;蛟S,耶律賢又想到了蕭燕燕罷? 耶律斜軫趁大伙兒都在琢磨,先拜道:“大汗,臣支持楊袞的主張?!?/br> 一時間人們似乎也漸漸想通了,許多人紛紛附和……此情此景,就好像耶律斜軫能號令滿朝文武的跡象;只要他一表態,立刻有大多數的人支持他。 蕭思溫等人看在眼里,也明白耶律斜軫這個北院樞密使的位置,漸漸有了樞密使應有的影響力。 耶律賢觀之,拍了兩下權杖頂端,說道:“那便依楊袞之計?!?/br> ……王帳中君臣的主張漸漸明朗。蕭思溫后來一句話都沒說,他感覺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個流沙坑里。 便是那種滋味,雙腿剛陷進去,并不會馬上來不及反應就玩完。但無論怎么掙扎,怎么想法子,就是拔不出來,而且越陷越深,越來越沒辦法! 啥時候腿陷進去的?那便是河東之圍的失敗,他放棄了北院樞密使之時。 想當年,耶律賢就是蕭思溫力主推上皇位!大汗對他言聽計從,整個朝廷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現在,蕭思溫感覺自己的命運已經逐漸失控,完全被別人左右了。 他很恐慌,雖然沒有輕易開口,腦子里卻在絞盡腦汁想辦法。眼看大事根本不需要經過他的態度,一件件地決策了……他心里更急,急得滿身都是汗! 千頭萬緒,何處有路? 蕭思溫從亂麻之中拼命地清理頭緒……現在要自保,要不被人當作黑鍋擺布,首先要抱緊耶律斜軫的大腿!因為蕭思溫直覺到耶律斜軫在朝廷里說話的分量越來越重了。 抱耶律斜軫的大腿有個優勢,蕭思溫和他本來就是盟友!但單單想靠情分是不夠的,必須要耶律斜軫看到自己的價值,讓耶律斜軫重視自己對他的幫助。 王帳上的動靜,蕭思溫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緊張地思考著。 許久后,蕭思溫抬起頭來,沉住氣開口道:“大汗,臣有一言?!?/br> 耶律賢立刻轉過頭看著蕭思溫,長期聽從蕭思溫的主張,大汗還是很重視他的話。耶律賢道:“蕭公請言?!?/br> 蕭思溫道:“大遼最重要的事,還是收攏人心。耶律喜隱謀反,誣陷大汗與齊王(罨撒葛)之死有關,朝廷不能默認,必得有所作為?!?/br> 耶律賢點點頭。 蕭思溫又道:“臣請追封齊王為皇太叔,齊王遺孀為皇太妃。既能彰顯王帳對宗室的仁德,又能安撫齊王舊部?!?/br> 說到這里,蕭思溫滿懷期待地看著耶律賢。那齊王遺孀正是他的長女蕭胡輦,若是蕭胡輦得到了朝廷的扶持,繼而掌握齊王舊部和封地,蕭思溫對耶律斜軫來說,拉攏和維持的價值就更大了。 耶律賢回顧左右,沒人反對,連耶律斜軫也是默許的態度。耶律賢便開口道:“蕭公言之有理,傳旨罷?!?/br> 蕭思溫聽到這句話,稍稍松了一口氣。一旦找到了出口,更多的妙計就靈光乍現……他還想到了自己的妻子燕國公主是太宗之女,只要稍作布置,他又能起到聯系緩和當朝朝廷與太宗一派勢力的紐帶作用! 第八百八十七章 叫爹 郭紹愛看穿著鎧甲的人馬列隊行進的場面,也喜歡聽那協調整齊的腳步聲和金屬磨蹭的聲音,仿佛一種交響樂。 錦州城樓下,一列列重步兵陸續進城,“咔嚓咔嚓”的腳步聲仿佛富有節奏的重低音。騎兵列隊慢行的動作乍看好像輕快的跳躍、又如舞蹈,細看它們邁著四蹄并沒有跳,馬的姿態優雅而有力量。 一列列步兵,一隊隊騎兵,城樓下重復著同樣的場面,但郭紹站在上頭觀看了很久。 他轉頭對旁邊的魏仁浦道:“魏副使覺得這景象乏味么?” 魏仁浦微微彎腰,淡然道:“臣觀之,十分有趣?!?/br> 郭紹沉吟稍許,說道:“人們總想擁有無所不能的力量,可惜再強壯的一個人能力也有限,若是成千上萬的人能一起做一件事,力量就不可小窺了。所以朕每當看到這種場面,總是有點激動?!?/br> 魏仁浦一本正經地思慮,頓了頓才煞有其事地附和道:“陛下明察秋毫矣?!?/br> 郭紹抬起頭,目光越過高高飄蕩的一排許軍旗幟,眺望望不到邊際的綠色原野,小凌河蜿蜒在廣袤的大地上,視線再也看不到更遠了。不僅個人的力氣和奔跑速度有限,連視野也十分有限。 高懷德不負希望,半個月攻陷這座起初是唐朝漢人修建的重鎮,但郭紹并不是很興奮,反而覺得一顆心依舊懸著沒落地一般。 錦州四面地勢平坦東望大海,水系豐富,土地肥沃;城池則是這一片地區的統治中心。若是一般為朝廷攻占了此地,必是可圈可點的大功。但郭紹調集那么多人馬,親征東北,絕不是為了一座城。 他在等待遼國的消息。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第一次嶄露頭角的場面:一箭射殺張元徽。當時時機和角度都非常好,郭紹也對自己長期練習的箭術很有把握,但在放箭的那一刻之前,他都非常緊張擔憂。因為有些事誰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郭紹在靈州時,殺死了黨項人沒藏岺哥就是失手。 又像年少時勾搭自己很心動的小娘,明明已經上手,但總是小心翼翼,生怕驚嚇了她就飛走了一般…… 錦州城內外一整天人馬都在活動,駐軍布防、安置甄別俘虜、安撫百姓,諸事繁瑣,不過郭紹并不理會。他在以前反復琢磨和設計前營軍府時,就已經把今日的辛勞提前付出了。 直至旁晚,隨軍大臣、大將在臨時征用的中軍行轅聚集一塊兒吃晚飯,飯菜與諸將士同,連郭紹也不例外。 烤熱的麥餅,很干也很費牙。湯里有菜葉,放了海魚干……有時候是熏rou。這樣做湯很省事,連鹽也省了,因為魚干和熏rou都非常咸。 郭紹若無其事,與大伙兒談些逸聞趣事。 這時高懷德微笑道:“史國公,末將聽說有一次在河東,亂兵無軍紀,劫掠百姓、擄走小娘,被史國公見到了。史國公將亂兵就地正法,接著又把那些小娘也砍了。末將聽到這故事后一直不明白,史國公要為何把無辜的百姓也一并殺掉?” 屋子里的談笑聲馬上小了,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眾人紛紛側目注意著史彥超的反應。 郭紹坐在上首位置也沒吭聲,依舊“吧唧吧唧”咀嚼著麥餅。軍中吃的這種麥餅很粗,一定要多咀嚼,不然難以下咽,多咀嚼之后反而能嘗到糧食特有的淡淡香甜。 郭紹估摸著,史彥超殺遼國齊王后,肯定與高懷德有什么小九九,嘲弄或炫耀之類的。而高懷德攻下錦州之后說話的底氣足了,正是在當眾回敬。反正這些武將文官之間從來不缺小摩擦,特別是史彥超,郭紹見怪不怪。 史彥超“啪”地把手里咬了一個缺口的圓麥餅丟在鐵盅的湯里,菜湯濺了一地,他斜著眼睛面不改色道:“一并殺了心里舒坦,省麻煩?!?/br> 高懷德豎起拇指,冷笑道:“佩服佩服?!?/br> 史彥超又道:“那些將士走千里路,提著腦袋干仗,燒殺劫掠固然該死,不過老子也不能叫一幫婦人看著他們死了幸災樂禍!” 就在這時,宦官楊士良走進了大堂,徑直從邊上躬身走到郭紹跟前,俯首在郭紹耳邊小聲道:“遼國遣密使來錦州了,剛剛到?!?/br> 郭紹聽罷吁出一口氣,便開口對眾人道:“遼國求和來了?!?/br> 史彥超已把剛才的口角忘得一干二凈,馬上嚷嚷道:“讓那遼國主稱臣叫爹,官家便答應他們求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