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70節
“好友也是仲家之人,多年交情,應該不會有假?!敝匐x道。 仲離抬起手掌遮在眉間,眺望著遠處的洛陽城門,又回望周圍。 李處耘也在看周遭,夕陽之下,地平線上的山勢變成了黑影,此地仿佛四面都被封鎖了一般,壓抑的心情涌上心頭。 他以多年經驗產生一個直覺:兇險。 仲離喃喃道:“我大許禁軍在自家地盤上,卻被官吏防賊一樣拒之門外,誰給了他們底氣?” 李處耘皺眉道:“仲先生想說什么?” 仲離神色一凜,轉身拜道:“李公,咱們不得不小心!您送回東京的那封信,可能成為叛國的把柄……種種跡象看來,老夫懷疑官家不再理政,朝政已被大符皇后把持。在大符皇后眼里,公是最大的威脅和爭斗對手,必欲處之而后快!她此時應該布好局,等著李公回去了?!?/br> 李處耘垂首沉思,他拿粗糙的手不斷用力摩挲著腦袋,千頭萬緒、猶豫不定。 仲離的聲音又道:“別人抓緊時日算盤布局,咱們卻至今毫無方略……老夫實在擔心公之安危!” 李處耘道:“若真如此,皇室和樞密院一道命令,本公只好交出兵權,還能有啥辦法?” 仲離沉聲道:“官家重病,實乃不幸;但幸好時間甚巧……公這陣子正好有兵權?!?/br> 李處耘臉色一變:“有兵權又怎樣?” 仲離小聲道:“把史彥超、魏仁浦等一干人召至中軍,伏心腹親兵斬殺!然后稱官家已被jian佞奪權,號令諸軍打‘清君側’旗號,帶兵進京!” 李處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久久說不出話來。 仲離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老夫知李公不愿意挑起內戰,但事到如今,符家早已想置李公全家于死地,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別無選擇了?!?/br> 李處耘竟未反駁仲離,因為他心里也清楚,如果符皇后執政,李家是符家最大的對手實在是顯而易見…… “李公!”仲離心急如焚的擔憂非常真誠,簡直比誰都急。 仲離的底細早已在下獄時被查得一清二楚,此人沒有子嗣,年齡也大了,實在沒有替自己謀前程的必要;他的情緒激動和焦慮,除了忠于主公,李處耘實在想不出別的原因。 “李公明鑒,今上當初就是通過在京城兵變得到的大權,接著趁出征在外手握禁軍,于宋州被擁立黃袍加身。前事之鑒,不過才剛剛過去幾年,符皇后不可能不提防。 況且大符皇后與貴妃同為今上之婦,婦人最善妒,她能與李貴妃真心結好就奇怪了?,F在離心離德,勢所難免。 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誰還會心慈手軟,在有機會時放別人一馬……” “你下去罷!”李處耘忽然冷冷地打斷了仲離的話。 仲離一愣,默默地抱拳深深地作了一揖,轉身離開。 只剩下李處耘獨自站在洛河之畔,迎著河面的風,久久不能挪步。 李處耘擁有的東西太多了,因為以前什么都沒有,所以額外看重。他貴為國公、皇親貴胄,又不是亡命之徒,絕對不愿意隨隨便便就押上全部去賭。 這陣子他被巨大的精神壓力折磨得頭發都白了不少,想了太多太多。 但是,當年趙匡胤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么都有了。一夜之間,不也是身敗名裂,最后依然身首異處…… 大軍在洛河岸邊駐扎一夜,次日拔營仍舊照大路向東行軍,一時什么事都沒發生。 數萬人馬已入中原腹地,路過西京,大許的都城東京已經非常近了。 第八百五十章 三思 金祥殿低垂的簾子后面,侍立在外面的幾個大臣能看見里面來回走動的身影。 王樸抱拳道:“東北面遼西堡尚未建成,已遭契丹大軍圍困……另有兵曹司的人報樞密院,西北各族都出現在黃河附近,恐在密謀大事……” 里面的身影是符金盞,她雙手抱在綬帶前面,眉頭皺著一言不發。旁邊的京娘剛剛還密奏了一個消息:確定郭進在壽州招兵買馬,正在秘密準備。 這些事要是在平時都是急迫的大事,但現在金盞顧不得,她心里最關心的、似乎是大伙兒都在場面上回避的事:李處耘的五萬大軍正在接近東京! 良久后,她才開口道:“王使君請到養德殿議事?!?/br> “遵旨?!蓖鯓愕穆曇舻?。 等到王樸從東殿書房那道門進養德殿時,見符金盞身邊就兩個人,一個宦官曹泰、一個京娘。 王樸抱左右看了一眼,抱拳道:“大皇后,風聞符家大郎進京了?” 符金盞皺眉道:“就算召昭序進京能有什么用?一時間,他能在禁軍中有任何作用?” 王樸一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符金盞又把兩份奏章丟在桌案上,輕輕揚了一下下巴。曹泰便立刻走上前,默默地把東西傳遞到王樸手中。 王樸展開瀏覽了一遍,一份是魏仁浦的親筆,稟奏軍中無異動,一切遵樞密院令返京;一份李處耘的請功書,稟奏“河西軍”在豐安大敗黨項諸部聯軍。 王樸看完立刻鞠躬道:“魏仁浦這封信發出時已經讓李處耘看過?!?/br> “哦?”符金盞想了想,微微點頭。 王樸見狀,覺得大皇后已經想明白緣故了。李處耘回來的時間,幾乎是出征到西北的一倍,明顯有拖延,可以大膽料想李處耘早有猜忌,因此魏仁浦很難私自送信出軍營;且從書信的內容看,絲毫沒有說拖延的原因,所以魏仁浦的信是一份公信。 “李處耘的奏章,則非請功,而是告誡?!蓖鯓阌值?。 金盞聽罷冷冷道:“據報羅延環私下見過左攸,又派人出了東京,不是與他那好友李處耘內外私通是什么?!李處耘已經知道官家昏迷臥床,許久不視朝了?!?/br> 王樸沉吟道:“李處耘這份奏章看來,他雖暫有兵權,卻不想鋌而走險。只是告誡朝廷,他剛立戰功,并無過錯。若此時動他,會讓大皇后失德……以大皇后的威望,攝政本來就不易服眾,擅殺大將可能造成朝政不穩?!?/br> 王樸又不動聲色道:“老臣以為,以目前的局面看,真正麻煩的是今后朝廷可能內斗……不過畢竟幾萬精兵聚集到東京,慎重一點確是應當?!?/br> 金盞沉默許久,道:“等李處耘到京,讓楊彪節制東京守備,下令四城戒嚴,在西門部署內殿直精騎。下令李處耘和前營軍府把衛軍人馬調到北門校場、禁軍到西門校場,先分為兩股。然后從內庫運銀幣銅錢,封賞將士,叫各軍交付甲胄兵器,分批解散、從南門進城?!?/br> 王樸頓時吃了一驚,忙道:“只要大軍先清付兵器,自然可化險為夷,不過……如此一來會讓李處耘的猜忌更甚!” 金盞顫聲道:“顧不得那么多了!” 王樸皺眉道:“皇后,還請三思?!?/br> 金盞冷冷道:“我沒有派人拿著圣旨,將李處耘徑直帶進皇城,便已三思過了?!?/br> ……符金盞不知道自己做錯了沒有,或許真的錯了。 她對王樸的告誡仔細想過,完全清楚由此帶來的后果。她不是任性,而是不能過自己心里一道坎……那年瘋狂的亂兵直接殺進李守貞內府的往事,如一個陰影,在無數次的噩夢中讓她加深印象。 幾乎每個人都有弱點,那件事對金盞不是一個回憶,卻是內心深處的一個噩夢。 雖然王樸和她自己從頭到尾想了很多遍,李處耘不太可能鋌而走險;但是如今這局面,城內的大將是擁兵大將的兄弟,朝臣又與大將有隱隱若現的關系,都讓符金盞憂懼不已。 還有王樸暗示她,魏仁浦的信都不能擅自送出來。誰知道那些武夫是不是布了什么局? 她想了對手可能設的很多局,但都是憑空猜測,身在皇宮,實在不知道軍中具體是怎么回事! 符金盞內心深處最不信任的就是武夫,因為他們有了刀槍根本不講理……但荒誕的是,她卻在武夫中的名聲極好,有寬恕信任將士的美譽。 實則一切都是她做出來的樣子罷了,她對一些人越提防,越是要偽裝。她算婦人之中很聰慧者了,不過依舊是個女子,依然不是幾千年才出一個的武則天,哪能如強主似的對付武夫? 當夜金盞一夜未眠。 次日她到金祥殿養德殿,下旨召見國公楊彪。平時國公們不上朝辦公的,等待楊彪進宮比較長,金盞不安地等了好一會兒,不知不覺竟然用手臂支撐著頭、坐著就睡著了。 半睡半醒之間,她忽然看見一群兇神惡煞披堅執銳的甲兵沖進來了!恍惚之中她分不清是在李守貞府還是在東京大內,武夫們瘋狂地怪叫,有的還在大笑,金盞怕到了極點,只想用死來逃避難以忍受的驚慌恐懼…… 她猛然驚醒,發現背心里全是冷汗,胸中咚咚咚直跳如同擂鼓,呼吸也有點困難。 一個聲音道:“娘娘,輔國公(楊彪)奉旨覲見,正在殿外等候?!?/br> 金盞目光茫然,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宣?!?/br> 不多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楊彪身穿戎服披甲入內,抱拳道:“臣拜見大皇后?!?/br> 金盞心中驚魂未定,但神情姿態已恢復了端莊從容,她不動聲色道:“據說當年輔國公與官家義結金蘭。結義時應該說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哐當!”楊彪忽然單膝沉重地跪在地上,斬釘截鐵地說道,“為護官家及他的后人,楊某便是肝腦涂地碎尸萬段,眨一下眼皮就妄為男兒!” 狠話讓金盞聽得有些心悸,她深吸一口氣道:“官家幸得有輔國公等忠臣?!彼f罷拿起一張蓋了玉璽的詔令,“輔國公接旨罷,樞密院也會下軍令給你?!?/br> 楊彪爬起來,眼睛看著地板,躬身上前雙手接過東西,猛然一拜:“誰若敢接近皇宮,必從臣的尸首上踏過!” 接著金盞又分別單獨召見了韓通、董遵誨等人,一一授予機宜。 …… 東京大梁,在這座城池曾經上演了多次改朝換代的大戲,突然的戒嚴讓整座城籠罩在恐怖之中。 城門關閉戒嚴的命令,無疑是加劇人心惶惶的直接原因。 東京已經多年沒有點燃過烽火了。近些年來,戰爭仍頻但總是發生在國門外,城門戒嚴也幾乎沒有再出現,饒是兩次在幽州發生大規模決戰,東京也沒有戒嚴……而現在,內外城的城門陸續關閉了。 衣甲嶄新的宮廷禁衛騎著高頭大馬,以整齊的隊列在御街上行進。步兵的腳步聲更是震撼著城池。城門關閉的消息正在市井間擴散,各處的商鋪陸續關門了,平素繁華到擁擠的東京城漸漸變得人跡稀少,那么多人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此時的西城外,驛道上、城廂中,全是鐵甲戰兵,人馬洶洶,旌旗如云。 諸軍行至城外,發現城門緊閉便停了下來,后面陸續到達的只好向兩側展開。幾萬人慢慢到達城墻外面,一時間人山人海,場面也是分外可怕。 “駕!”李處耘拍馬從陣列之間向前趕了一陣,親眼看關閉的城門。 正值上午,城門關閉實屬特例。 李處耘心里“咯噔”一聲,一下子涼了半截。 “李公?!彪S從過來的仲離不動聲色地喚了一聲,便沒了下文。周圍的武將也在場,正納悶地看著城門。 不多時,便見有人從城門口過來了,李處耘瞇著眼睛看清楚,只有禮部侍郎盧多遜和幾個官吏騎馬過來,他便騎在馬上等著。 “拜見開國公?!北R多遜等人近前來先在馬上抱拳一禮,隨即翻身下馬。 李處耘用馬鞭指著城門,不悅之色露在臉上:“盧侍郎,這是啥意思?” 仲離和諸將都一聲不吭地看著來人,一時間感覺有些凝重。 盧多遜道:“大皇后懿旨,樞密院令?!?/br> 李處耘等人當即從馬上跳下來執禮。 盧多遜展開祥云背圖的懿旨,大聲道:“樞密院令,開國公及河西軍將士,一舉擊敗黨項叛軍,為國效命,居功至偉。朝廷論功行賞,賞錢已至南門,先行賞,后論功加官晉爵。河西軍人馬眾多,未免混亂,令前營軍府將禁軍調至西門諸校場軍營、開闊之地,衛軍至北。朝廷官員與軍中文武論分賞事宜,不得混亂?!?/br> 李處耘悶頭上前,雙手接過懿旨道:“臣謹遵懿旨?!彼f罷回顧身后,對盧多遜道,“人太多了,魏副使沒在這里,老夫派人去找來,告訴他一聲?!?/br> 盧多遜鎮定地點點頭:“是得告訴前營軍府長史一聲,這事兒也得他來主持?!?/br> 第八百五十一章 宣德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