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55節
“奴婢叩見陛下?!睏钍苛歼M來就跪拜磕頭,這舉動讓京娘覺得自己的恭敬遠遠不夠,有人背地里說壞話說她恃寵而驕、似乎并不完全錯。 “起來,起來?!惫B隨口道。 楊士良爬起來躬身侍立,沒叫他坐絕不敢坐,郭紹也似乎懶得多費口舌。 京娘和楊士良都姿態恭敬地呆在這小小的屋子里,沉默了一會兒。這時郭紹沉吟片刻,開口道:“剛才朕與京娘說到一處不適、全身不適的事兒?;食瑯尤绱?,一出有問題,整個帝國都會被牽累?!?/br> 楊士良捧起拂塵道:“陛下所言極是?!?/br> 郭紹的目光從京娘臉上掃過,他神情肅然,眼睛充滿著堅毅;不過一顆心時刻都注意著他的京娘,卻從那堅定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微妙溫柔的東西。 京娘大概明白了自己心弦偶爾顫動的緣故,這個充滿野心的男人、手握生殺大權和暴力機構的男人,卻并不暴戾,他常常露出溫和的一面。 她側耳傾聽那厚重音色里的磁性低沉的溫和: “所以朕想要一條言路,讓朕知道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哪怕是小問題?!?/br> 京娘和楊士良此時仍舊不太明白皇帝的圣意,但他們都沒急著問,而是沉住氣再聽聽。 小窗口里透進來的光灑在他的臉上,汗毛和白色里襯領子上料子紋理都清晰可見,京娘恍若第一次如此細致地看郭紹。 郭紹神情沉靜,眼睛里仿佛一潭很深的水,繼續說道,“朝廷有御史臺、各種名頭的言官,但是這些人并不一定會全說實話。因為利益牽連……” 他想了想,又比較具體地說,“諸如御史臺、樞密院或許與六部沒有職權牽扯,誰也管不了誰,不過如果一個樞密院事的兒子和一個六部侍郎的侄子是同窗,又或者某兩個官員之間為世交呢?甚至說到一些國策時,文官、甚至文官武將的家族都利益一致,那便會一個鼻孔出氣……這世上,最難做的是人情?!?/br> 郭紹頓了頓,“朕要一個機構,不能交給樞密院管,想來想去,只能托付給內侍省?!?/br> 楊士良小心問道:“奴婢斗膽,陛下想要這個衙署為陛下做何事?” “問得好?!惫B稱贊了一句,似乎覺得楊士良這個宦官頭腦很清晰,“衙署可稱‘內廠監’,日本國石見銀山從開礦、粗煉、海運、精煉,到鑄造成錢幣,以及究竟鑄造了多少錢幣,環節較多。朕必得派出自己的人監視這些環節,避免錢幣的流失。 明的、暗的都要安插人手,畢竟擺在明處的眼線,很容易被人嚴防。所用之人不限于宦官宮人,可以培植一些細作臥底?!?/br> 郭紹又不動聲色道,“從鑄錢到海貿錢莊,皇室內庫是占股最大的一份,朕有足夠的理由派人監管……而且樞密院、政事堂、內閣輔政等大臣,私人在海貿錢莊也有占股;可是,他們又不能插手這些事務,于是無法掌控自己的收益。如果朕出面約束控制、監督,保障錢莊的正當收益,這也是大臣們樂于看到的事?!?/br> 他若有所思道,“與己利益一致的作為,人們常常愿意樂見其成?!?/br> 楊士良一本正經點頭,恭敬稱道:“陛下高屋建瓴,運籌帷幄!” 京娘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陛下言下之意,想監視石見銀山到內庫、錢莊的各處……那與‘樞密院的兒子、六部侍郎的侄子’有何關系?” 楊士良聽到如此直白的話,忍不住側目,神情愕然。京娘卻十分淡定地坐在腰圓凳上。 果然郭紹并無責怪之意,他看起來十分慎重,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銀監’只是一個切入點,一個理由?!畠葟S監’所承擔的職責不止于此,你們可知樞密院兵曹司在做什么,用什么法子在做?” 京娘等聽罷不約而同地如同雞啄米地點頭,片刻后楊士良似乎才回過神,這樣不合禮儀,又趕緊道:“回陛下,奴婢明白?!?/br> 郭紹的目光變得更加明亮,看著他們道:“便是做那等事!不同之處在于,你們的目標不是國外,而是內部!各種各樣的人、各個地方……各個行業和層面?!?/br> 他停頓片刻繼續道:“這個衙署不必讓樞密院等任何官署插手,包括賬目也不必公開,只需向朕和內侍省稟奏?!?/br> 京娘聽罷,不經意間發現楊士良的神色異常緊張、肅穆,這時京娘也意識道:所謂“內廠監”恐怕比兵曹司更加危險、更加暗藏兇相。因為內斗往往比戰爭更殘酷。 京娘問道:“若需要從別人口中掏出消息時,可對目標進行緝拿審訊?” 郭紹聽罷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內廠監只能打探消息收羅證據,無刑訊之權。但是……” 京娘和楊士良都側耳聽著。 郭紹拿起一本小冊子翻開,不動聲色道:“但是你們可以在大理寺、刑部安插人手,若需口供,借大理寺刑部之手達到目的。若大理寺和刑部都不能羈押之人,恐怕內廠監也不能輕易動了?!?/br> 二人神情凝重地執禮道:“遵旨!” “嘩、嘩!”郭紹從冊子上撕下幾頁紙,放在桌案上,“朕寫了一些想法,你們可以參照看看。別的事,便由你們先部署cao辦了。朕所慮之事甚多,無法親自辦這件事?!?/br> 楊士良道:“奴婢等定當竭盡全力為陛下分憂?!?/br> 郭紹抬起袍袖,輕輕向外側揮了一下,二人便適時地抱拳鞠躬道:“奴婢等告退?!?/br> 京娘退至木門外,轉身離開時,側目向里面再看了一眼,見郭紹正一手按在墻上的地圖上,一手拿著毛筆在上面描繪著什么,他的臉在京娘眼睛里一閃而過。 或許女人畢竟心細,京娘此時偶然地察覺郭紹眼睛里似乎隱隱有一絲郁色。而且,他的作為也似乎與以前不太相同,以前的郭紹更加自信,他認為能掌控全局,而現在設立什么內廠監、本身就是在用權術輔助掌控的手段了罷? 在京娘的見識里,而今的郭紹帝位更穩固、權勢威望更大,戰功和皇位上的積威讓他的威信登峰造極……以前大勢所趨、只得到國內大臣的被迫認可,而今皇帝的武功更得到了四方外國番邦的承認。 可他為何反而對內有些憂慮了? 京娘穿過書房出來,想了許久還是想不明白,她猶自搖搖頭,毫無意思的動作好像是要將疑惑甩到腦后。 第八百二十七章 看清楚方向 郭紹回到書房時,左攸拿著一疊分類、歸納內容的奏章過來了,躬身將東西放在御案上,說道:“請陛下過目?!?/br> 他的動作比較慢,也很穩,哪怕是微小的舉止也分外上心的樣子……因為這地方是皇朝中樞,每個人在這里做每一件事都分外謹小慎微?;蛟S正因“重要”,所以最普通的小事也賦予了格外的氣息。 只有一個人沒那么上心,便是郭紹。他是這里的主人,主人無論對錯,別人都會替他圓場。 “陛下,折德扆上奏章了?!弊筘植粍勇暽靥崃艘痪?。 “哦?”郭紹果然立刻低頭看桌案上的一堆東西。折德扆是封疆大吏,在朝廷里總是受關注的人物之一。幾個內閣輔政通常會把最重要的奏章放在上面顯眼的位置,郭紹很快在一堆奏章的上面輕易找到了那一份。 折德扆在奏章里口氣似乎在回答朝廷的詢問。郭紹記不得自己是否叫人問過他,也不太清楚什么衙門決定詢問那件事……搜尋黨項首領李彝殷之事。 總之折德扆在奏章里答復,得到一些線索李彝殷在北方草原,但至今仍未找到。 左攸微微抬頭,似乎在揣度他是否應該告退。郭紹看了他一眼,立刻便開口提起話題:“平夏行省的規矩還不完善,朕有個想法?!?/br> 左攸馬上安心地呆在那里,抱拳道:“臣洗耳恭聽?!?/br> 郭紹想了一會兒,沉吟道:“這個規矩涉及到衛軍兵制的漸進革新。目前之衛軍,出征之余,大部便回家各自耕種或做工;但如此用法,著實浪費了朝廷出錢裝備、訓練衛軍將士的耗費。他們應該有更好的用處,便是戍守行省。如此一來,不僅比務農做工收入更好,對皇朝的作用也更大?!?/br> 左攸忙道:“陛下所言極是,臣以為善!” 郭紹聽罷有點高興道:“左侍郎把這事兒告訴其他人,商量一番,然后照朕之設想,制定一個具體執行的方略,予朕過目?!?/br> 左攸當下作揖:“微臣遵旨?!?/br> 郭紹又以片斷一樣的話說一些自己的想法,“行省衛軍不能用終生制,而應該有年限,近的三年、遠的五年為一輪值。這樣有個好處,行省衛軍將士之根基家底依舊在國內,行省武備主力不易脫離朝廷?!?/br> 左攸問道:“大許衛軍將士與當地人同處,軍法只嚴禁yin掠,對嫖宿、引誘婦人沒有禁止法令,若將士與當地婦人結連理,朝廷應該以何規矩處置?” 郭紹琢磨自己和中原王朝都沒有多少種族觀念,世人主流信奉的還是“入華則華”,認同真正歸化的人;而沒有二戰時日耳曼人要保持高貴血統的執念……何況黨項人也是黃皮膚民族。 他當下便道:“在輪值期滿,將士可以自愿帶回當地妻妾。若有置業倒不必擔憂,既有戍守期限,將士應不愿置辦土地房屋,臨時也能賣掉?!?/br> 左攸領命告退。 郭紹坐在御案后的椅子上猶自又琢磨了一番。 日本國這等遠的駐軍,期限可以五年;平夏則可三年。這條規矩阻力不會很大……只要朝廷有錢!因為這個時代的人生活節奏緩慢,三五年對一般人不算長,一個軍籍壯丁,用三五年駐守的時間,換一份殷實家資的保障,大多很情愿。 行省最高長官大都督、行省衛軍將士三五年后要回國,領取他們應有的報酬,便絕不會與當地勢力勾結,造成分疆裂土的風險。而當地流放的漢兒、土著勢力又沒有武力,被駐軍壓制,沒有暴力保障便翻不起多大的風浪。目前看來,這法子似乎能保護帝國版圖的統一。 因為要開支行省衛軍的軍費,朝廷軍費開支又將增大……但對行省資源的利用、貿易和“運輸”會讓朝廷收入增加,算來應該能維持下去。郭紹預計以后大許朝的財政,會走進收入與開支同樣膨脹的軌跡。 郭紹轉過頭,伸手撫了一下地圖下方的“交趾郡”所在的位置,從資源配置上考慮,他一時間對南部的糧食產量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不過他看了一會兒,目光還是上移,看向了河西西域、以及遼西遼東……武備國防的縱深布局,才是迫切重要的罷! …… 春風讓靈州東邊荒原上出現了些許綠意,遠遠看去,那片鳥不生蛋的地方似乎有變成草原的錯覺。 一隊矯健的戰馬沖出光禿禿的山谷,前方一片樹林和草地立刻讓人們眼前一亮。 “駕!”當前一個披甲執銳的中年大漢粗暴地一蹬馬腹,策馬迫不及待地沖了過去,然后跳將下馬,在一條小溪邊蹲下去捧起一捧清水來。 “哈……”中年大漢舒暢地長嘆一口氣。 “折公,咱們沿著這條路,很快就到靈州啦!”一個穿袍服的文士道。 中年大漢折德扆點點頭。 就在這時,文士皺眉呵斥道:“你們幾個,沒見折公在此喝水?把馬牽到下游去飲水!” “是!”將士們忙應了一聲。 折德扆拔下腰帶上的皮水袋,放進溪水里灌水,旁邊的文士也忙著做一些瑣事。過了一會兒,文士又開口道:“聽說李彝殷的女兒依舊是賢妃,官家恩寵有加,這是要以招安李彝殷自投朝廷的作為;可咱們又派人四處逮捕李彝殷?,F在咱們弄得不上不下,既不能懸賞通緝,又不能順著朝廷的態度安撫……” 折德扆忽然問道,“為何不能順著朝廷的態度?” 文士降低聲音,沉聲道:“朝廷以安撫為主,在下估摸著不僅為了穩定平夏黨項人的人心,也考慮靈州以西的那些黨項部落。但折公不同,折公畢竟與黨項人有些淵源,折公越顯得記恨李家,越叫朝廷放心?!?/br> 折德扆不動聲色,指著文士道:“你啊,太過聰明。我見過官家,官家卻非心胸狹小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文士聽罷有點尷尬,但馬上又一副忠心為折德扆謀劃的作態:“與官家心胸相比,在下自然是小人!不過,就算官家放心折公,難免朝中有小人讒言?!?/br> 折德扆“哼哼”發出一個聲音。 文士觀之,折德扆似乎并不愿意繼續談論剛才的話題,當下便左顧而言它:“朝廷為何急匆匆地催促靈州互市增加馬匹購買數量,難道又要用兵了?” 折德扆直起腰來,道:“恐怕確是如此?!?/br> 文士道:“必定是要在北方用兵,不然增加戰馬用處不大?!?/br> 折德扆轉頭看了他一眼:“言之有理?!?/br> 文士受到了鼓舞,立刻又興致勃勃地議論道:“從去年到今年,朝廷不斷向靈州調糧囤積,這是又要西征?” 折德扆道:“我聽說大許東征(日本國)時與高麗國有密議,也說不定是往東北方,大許最大的對手還是遼國?!?/br> 文士點頭道:“著實要等等才能看清楚方向哩?!?/br> 折德扆道:“這事兒咱們倒暫且不必過問,眼皮底下這事兒(增加戰馬交易量)該怎辦,本帥想聽聽你的主意?!?/br> 文士沉吟片刻,說道:“掣肘戰馬互市者,一是甘州回鶻收的路費太多,二是靈州西邊諸黨項、吐蕃部落對商隊的隱患?!?/br> 折德扆聽罷不斷點頭,“繼續說?!?/br> 文士道:“只要對這兩股勢力施壓,讓他們有所忌憚退讓,一來可以降低戰馬購買成本,有更多的錢買馬;二來減少戰馬在半路的損失。戰馬交易自然增加了?!?/br> 折德扆越聽越有興致,似乎英雄所見略同的樣子:“如何施壓?” 文士道:“而今大許武功聲威名震四方,一戰定平夏,數月讓遠在東海的島國臣服,河西諸部十分忌憚震恐。折公可以對駐靈州諸部行館的人放言,朝廷對西面商路不通十分不滿,諸部貴族必會恐慌收斂?!?/br> 折德扆微微點頭,“這倒是個法子?!?/br> 朝廷對商路不通不滿,以今上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作為,極可能用武力解決西邊……這種說法實際是用武力威脅諸部就范! 但是折德扆仍不確定諸部會就范,西北這邊勢力錯綜復雜,誰不刀口捧飯碗?那甘州諸部、河西近左的部落收過路錢、劫掠那么久了,幾句話就想讓別人把嘴里的rou吐出來? “博弈著實很有意思?!闭鄣聭粍勇暽?,“官家也喜愛此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