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38節
郭紹相信大伙兒明白的,人對自己的利益總是很上心。 果然不出所料,王樸首先起身拜道:“陛下待臣等已厚,如此厚恩,臣等何德何能敢要?” 立刻大伙兒都附和,故作推拒,“臣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有俸祿,不敢受此大恩……” 郭紹知道這都是禮節罷了,并非真心推拒。就好像他登基時還推辭了三次一樣。 郭紹也不是錢多得沒處花,這等“厚賞”實在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認為是必須的一個環節。他覺得“分享”是一個組織非常重要的基本,到了這個地位的文官,如果不能從擴張中分享好處,他們肯定不會支持現定的國策;而戰爭國策也不能只靠軍隊,戰備、軍需、征召等等都需要各衙門協同。 后世大明太祖就用失敗的治國理念實踐了一些事的不可能性。明太祖給官員發低工資,剝皮填草嚴懲貪墨,可是明朝官僚士紳顯然自己想辦法弄到了更多利益。 郭紹需要與他們分享,才能保障整個大局的進展。禁軍大將已經從皇室得到了豐厚的回報,有決策權、統攝百官的大臣也該到參與分羹的時候了。 郭紹嘴上當然不談自己的真實想法,當下便一本正經道:“爾等不得再推拒,在座諸公,為朕與大許朝殫精竭力,朕焉能薄待?” 大臣們聽罷感激涕零,連宰相范質也一起跪伏在地,千恩萬謝,十分感動。畢竟郭紹不止停留在嘴上嘉獎,是很有誠意的實質作為。 魏仁浦朗聲道:“天子如此厚待,臣等敢不忠心?” 李谷慷慨道:“陛下英明,臣子忠心效死,老臣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郭紹坐在那里,臉都笑爛了,看起來對大伙兒表忠十分受用的樣子。不過他還沒有被一群人捧得昏了頭,當下便道:“不過朕尚有一事要與諸公商議?!?/br> “陛下下旨便是,臣等維陛下是尊!” 郭紹點頭道:“好!朕以為土地兼并太甚乃歷朝歷代的最大積弊,而諸位乃百官之寮,應為天下之表率,從今往后,咱們君臣約法三章,各家及三代內親屬占地總數不得超過三百頃,何如?爾等放心,朕總不會虧待你們?!?/br> 頓時無人急著表態,都在側目看其他人的姿態。 史彥超笑道:“你們這些文官,從了罷!咱們封爵厚祿,不也高高興興地交了兵權?” 眾人聽罷頓時愕然。不多時王樸率先表態遵旨,大伙兒也跟著紛紛贊同。 郭紹“哈哈”大笑,笑容有作戲之感:“甚好甚好,朕麾下皆為忠臣也!有啥事咱們朝廷里君臣商量商量,朕可不想弄得臣子欺上瞞下,視君主若仇寇……” 九個人紛紛跪伏在地,陸續道,“為臣者,不忠不孝天地不容!”“叩謝陛下之恩……” 他們行跪禮,但說話的口氣卻理直氣壯,毫無卑躬屈膝之感。 郭紹臉上還帶著笑,有點僵,好在御座位置高,別人不容易發現他是何種笑容。不過他覺得有些東西確實很微妙……古人一般不會給人下跪,認為是恥辱;但對君主、父母下跪,他們并不覺得有絲毫的下作,反而理直氣壯,忠、孝著實太深入人心了。 國家能保持秩序,這些東西起到了極大的作用。所以郭紹哪怕覺得制度很落后,卻不敢輕易去動搖根本,人類一旦失去秩序理智,非??膳?。 郭紹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接著說道:“今日議事開始?!?/br> 大伙兒聽罷沒吭聲,敢情場面上談談笑笑地說了那么大一件事,議事還沒開始? 郭紹開門見山利索地說道:“兩件事得知會諸公,軍費最多不超過三百萬貫;日本國極可能與遼國勾結,知道了我朝之企圖動機?!?/br> 他微微停歇,又用清晰又快速的言語道:“如此一來,對日本國之策,一開始便不能以滅國國戰為方略。 軍費不夠;而且便是攻下日本國都城,一時亦無力控制各地。另外夏州之戰引誘敵兵聚集大多數青壯、一戰消滅其反抗潛力,此番可能難以故技重施了。一旦過于急進,在日本國可能陷入長期分散的戰爭泥潭。 朕以此番之目標,暫時可定:其一,在日本國沿海立足,擁有港口和堡壘據點。其二,控制山陰石見銀山。其三,議和通商。其四,教化其民,因勢導利,倡佛法、漸滅神道?!?/br> 他尤其重視最后一條。日本國與平夏黨項不同的地方,他們弄出了一些與中原王道理論不容的思想性的東西……文化、信仰,才是一個族群最頑強的東西。日本國神道與中原王道似是而非,這種對大許朝最不利;就好像宗教里,“異端”比異教徒危害更大的原因。(異端便是同一宗教,不同教義詮釋。) 郭紹話音剛落,王樸爭先恐后,有點不顧風度的樣子,急忙道:“臣請纓主持前營軍府諸事,為陛下分憂?!?/br> 郭紹見狀微微有點詫異,心里稍微一想,王樸似乎是怕魏仁浦功勞過大,今后壓他一頭。王樸一直魏仁浦地位高,此時講究上下尊卑,若是曾經的上峰要在下屬面前低人一頭,著實是很抹不開臉面的事。 “準王使君所請?!惫B道。 史彥超也急不可耐道:“末將請為前鋒?!?/br> 這時郭紹卻道:“用兵開戰,暫時不急?!?/br> 不管怎樣,郭紹的作風已經很急了。這時代,干一件大事通常非常慢,比如日本國攝關大臣答應朝貢,這個期限可能是二十年、甚至五十年!或者一次國內的革新,過程可能是十年二十年! 但郭紹的性格不同,他比較習慣雷厲風行,想到的事就馬上干。如此作為有時會顯得激進,造成一些副作用,如禁軍兵制改革,立刻造成了嚴重的錢荒。不過很多時候,卻是利大于弊,有些事不過是效率問題……人人都說日本國海闊路遠,實際多遠?行船不過幾天的路程罷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櫻花 楊袞挾國書輾轉到平安京,同樣受到了日本國官吏的接待禮遇,但未能得到重視。有官員前來拜訪談論,皆含糊其辭,有敷衍之嫌。 他頓感此行不易。 半月后,又有訪客來到行館,不過是個仆從帶來的書信。楊袞展開一看,上面用字跡清晰的漢字行書寫成,自稱日本朝廷參議小野好古,想邀請大遼使節楊袞到他居住的寺廟品茶。 幸好楊袞以前長期和幽州南院、北漢國打交道,看得懂漢字,不然這書信還得叫人翻譯。 楊袞在平安京人生地不熟,正愁沒有門路,只要有日本國官吏愿意結交,他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看了一眼帶信的仆從,腰間挎著短刀,沒戴帽子、頭上梳著發髻,頗有幾分漢兒的裝束模樣。他便隨口問道:“令公為何住在寺廟?” 仆從用漢話道:“小野君精通戰陣、和歌,也對佛法修為頗精,常住在寺廟?!?/br> 楊袞點點頭,“請帶路?!?/br> 身在異國,楊袞只帶了兩名隨從,一行四人騎馬出城,及至一座山前,他們只得留下一人看著馬,棄馬步行爬山。那山間蜿蜒陡峭的土石小路,很快就讓楊袞頗感艱難。 走了近半個時辰,這才在蔥郁的山林中看到了寺廟檐牙。此時楊袞已累得氣喘吁吁,頭昏腦漲,若非看到房屋屋頂了,他真是有點堅持不下去。楊袞也是武夫,但在北方草原,實在很少爬這么遠的山路。 “篤篤篤……”木魚的敲擊聲和聽不懂的日語經文唱誦朦朦朧朧,楊袞只覺頭部缺血似的,早已失去任何欣賞的興致。 日本仆從伸出拿著短刀的手臂,擋住楊袞身后的隨從,又鞠躬指著前面寺廟的門口。楊袞氣喘吁吁對隨從道:“你在此等我便可?!?/br> 他獨自循著方向走進去,長吁了一口,累得想馬上就坐下歇氣。 就在這時,楊袞察覺有人跪在自己身后,他急忙回頭一看,見一個穿著衣裙背著枕頭的女人正拿毛巾擦著地板上的泥印,他低頭一看,靴子上全是泥,而這寺廟廳堂的地上竟也一塵不染。 楊袞不動聲色地把靴子脫了。 沒一會兒,一個面目清瘦、身材有點矮小的光頭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鞠躬道:“貴客定是大遼使節楊君,本人乃邀請楊君的小野好古??煺埲胱??!?/br> 楊袞沉住氣,先以手按胸,向那人執禮罷,這才走到一張茶幾前,見有個蒲團,便盤腿在蒲團上一屁股坐下來。他把帽子脫了,頓時露出了禿頂髡發。 或許這日本男子覺得他很怪異,但楊袞同樣覺得這廝奇怪,剃著光頭當和尚,卻又是武將,寺廟里還有穿衣裙的女人…… 小野好古微笑道:“大遼契丹人見面執禮是不說話的?” 楊袞道:“漢兒見面會寒暄,我們只需鞠躬表示尊重主人?!?/br> 小野好古點點頭:“不同地方來的人,習俗不同,我們得漸漸才能了解?!?/br> 楊袞琢磨稍許,回應道:“我便是楊袞?!?/br> 小野好古聽罷頓時又笑了一聲,道:“那么楊君此番不遠數千里來到平安京,便是為了幫助我們抵御中原的進攻?” 楊袞不動聲色道:“某受大遼皇帝及北院樞密使蕭公重托,正是為此事而來。不知小野公是否聞知中土大事,蜀、唐、南漢、東漢,及黨項平夏、大遼幽州已被許國所占;許國主郭紹野心勃勃擴張進取,大遼已深感威脅。 如今大遼已得確切消息,郭紹為圖日本國銀礦為軍費,正在準備入侵東島。若是日本國能抵御許軍進攻,對大遼同樣作用重大?!?/br> 小野好古沒有馬上反駁,并附和道:“楊君如此說來,似乎合情合理?!?/br> 楊袞忙道:“大遼上京、渤海有漢兒工匠,能幫助貴國煉出白銀,貴國依靠銀山必能更加富庶;我國還能幫助日本國兵馬了解、應對許軍戰法……” 小野好古忽然一改客氣謙遜的偽裝,有點不客氣地打斷了楊袞:“大遼朝廷之意,是兩國結盟,共同對付你們的強敵許國?” 楊袞頓時一愣,心下一股火氣莫名地冒上來! 這日本國人表面上貌似謙遜,實則十分狂妄!他也太看得起自家了,堂堂大遼便是為了對付許國,犯的著與東島結盟,借助他們的力量? 楊袞冷冷道:“小野公恐怕誤解了某的意思。大遼朝廷主動為貴國提供幫助,著實也為自家思慮,但真正有燃眉之急的并非大遼,而是貴邦!某勸日本國君臣,早作軍備,不然事到臨頭,莫非望風而降?” 小野好古聽罷臉上也很不好看,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楊君恐怕也誤解了大和人?!?/br> “哦?”楊袞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小野好古道:“我們最喜之物,乃櫻花……可惜,楊君來的不巧,此時美妙的櫻花已經凋零。要賞此物著實難以碰巧,其花期甚短,在最美之時,便凋零紛飛?!?/br> 他神色一凜,用生澀的漢話道:“只可玉碎,不愿瓦全!為天照太神、天皇陛下而死,乃大和人之榮!” 楊袞聽完一席長論,怒氣也消了一些,想起自己在平安京到處碰壁,得罪此人并非上策。當下便改口道:“某聞小野公善和歌,是詩人。詩人總有些胸懷出于誠心?!?/br> 果然小野好古很受用,跪坐在蒲團上,上身前傾,向楊袞微微鞠躬,口氣也淡定了不少:“心無情懷,寫不出好的和歌?!?/br> 他說著說著,竟然扯起嗓子,忽然“嗚哩哇啦”地吟唱起來,楊袞險些被逗樂了,卻又笑不出來,因為小野好古臉上的神情一本正經,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樣子。楊袞哭笑不得,愕然坐在那里。 就在這時,一個婦人端著茶水上來了。小野好古拿手掌輕輕一扇,嗅了一口,然后正身端坐閉目陶醉的樣子,俄而睜開眼睛微笑道:“茶香……流水、櫻花、一草一木,都有道與佛法,大和人從萬物之中領悟天照太神的本意?!?/br> 楊袞一聲不吭,什么道與佛法,怎么能混在一起的?他口中的天照太神與佛祖難道有結交,還像此時的倆人一樣能在一起喝茶?反正楊袞是聽得一頭霧水,這山林中的寺廟、以及遙遠海島上的人,似曾相識,與漢兒有幾分相似,卻又神秘難以捉摸。 楊袞覺得小野好古挺講究茶道,但是與漢兒飲茶的做派有些不同。在楊袞的感受里,日本國人的禮儀和文化似乎有點做作,刻意中卻很鮮明;而楊袞也見識過各種漢兒,漢兒給他的感覺,更自然厚實,仿佛一句話大音希聲,簡單卻十分豁達,并不刻意……大約儒家之類的東西是漢兒自發,故無做作。 待婦人在小杯子里倒上茶,楊袞也沒有一口飲盡……若是契丹人,喜把牛羊奶和茶葉一起煮,大碗喝下。不過楊袞畢竟有見識,沒有當眾胡來,他只是抿了一口,品茶茶味,有點苦澀,沒覺得多好喝。 楊袞道:“本使此番前來,絕非虛言。萬望貴國派人多方探聽,若相信了這個消息,小野公隨時可以派人知會本使?!?/br> 小野好古點頭道:“下次楊君若賞臉登門,本人愿與楊君談談許軍裝備、戰術?!彼f罷沉吟片刻,又以一種自覺很有意思的姿態重復之前的一句話,“不同地方來的人,習俗不同,我們得漸漸才能了解,包括敵人?!?/br> 楊袞覺得談話是結束的意思了,便起身按胸鞠躬執禮,告退去穿鞋。 他回頭才琢磨小野好古剛才最后一句話,可能小野好古覺得同一句話,兩次說有兩種意思,所以覺得很有智慧?反正這廝很奇特,既然是武夫,附庸風雅干什么? 詩人!楊袞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反正今日之行,談不上多愉快,因為他返回時又要走一遍那難行的山路。陡峭的山路,下山照樣難走,快不得、慢不得。 不過這不算愉快的一行,卻讓他覺得有了實質進展。楊袞回到行館,當下便回憶起平夏之戰的情況,叫人磨墨,趕著描述一番;他還畫了圖畫,將許軍使用的火炮火銃大致畫了個模樣。 另外還有板甲、櫻槍、障刀、弓弩、梭槍等許軍使用的裝備及戰術,圖文并茂,仔細描述。楊袞希望那個小野好古除了會飲茶和作詩,也能有點軍陣見識……若是如此,他定然會對許軍產生恐懼和重視。 楊袞還寫道,許國禁軍乃其主力,百戰精兵,熟練兵器戰陣,軍紀肅然,悍不畏死。大致是類似唐朝“長征健兒”的募兵制,不屯田不經營,只練兵打仗。 他一到平安京,就察覺日本國果如傳言,應是習唐朝之風,那應該對以往唐軍的一些兵制熟悉,故有此類比。 楊袞三天后便寫完,又修改了一遍,叫來隨從謄抄,然后送到山上的寺廟去獻給日本國參議小野好古。 第八百章 商人 東島國此時成了諸國頻繁活動的地方,當遼國使節在平安京時,許國人張寅等也再度東渡。不過各方派出的人數少,消息傳遞又不便,并非引起太多動靜。 張寅乘坐的艦船是蛟龍軍“輕舟艦”,取大食船與江南船之長,顯然比遼人的船只好得多。不過他這次也謹慎地選擇了航線,從淮南海州(連云港)出發,徑直往東,先找到高麗國的陸地海岸……這條線路的好處,是不容易走錯地方。 接著找到耽羅島(濟州),循高麗國南部海岸北上,經過對馬島為位置參照。之后的航路便沿日本國海岸北上……此番張寅并不去平安京,而是去山yindao。此地位于日本國西海岸。 在向導的帶引下,他們數日后便到達了一條名曰三瓶川的入???。兩年前就受兵曹司派遣的“商賈”劉津已經在渡口等待多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