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36節
高麗使者聽到了大許對日本國不滿,大喜,上書進言皇帝先占對馬島,再伐日本國。不知為何,只要中原想征討日本國,從來都是高麗喜聞樂見的事。 大許文武異常憤怒,這是十分微妙的心態……如果是遼國拒絕稱臣叫爹,大伙兒不會有啥反應;但一個他們看不起的弱國小邦不恭敬,就是不能原諒的事! 但郭紹沒有表現出任何態度。他先在西殿召見了正副使,親自聽正使趙洪的陳述。 趙洪躬身道:“稟奏陛下,日本國內有人認為全然不必理會我朝,有人敬畏我朝武功國勢,表面恭敬卻欲在尊卑禮法上敷衍過關,不愿激怒我朝?!?/br> 副使張寅也在后面趁機拜道:“微臣附議。日本國君臣如此姿態,應有兩個緣由。其一,他們不知我朝是為礦山實利,以為我們只是為了炫耀威勢,中原若為虛名遠征日本,以千百年的經驗看來可能不大。其二,日本國君臣自持海闊路遠,朝廷鞭長莫及,有恃無恐,與中原來往與否、孤懸海外與否,他們可以從容度之?!?/br> “咦?!惫B聽到張寅的一番言辭,頓時留意了他,開口第一句話是:“哦!朕想起來了,你在平夏時,幫朕算術過?!?/br> 張寅忙道:“微臣鞍前馬后乃分內之事?!?/br> 趙洪聽到這里,面有不悅地悄悄轉頭看了張寅一眼。 這個細微的動作連郭紹也看在眼里,張寅卻不自知,他面帶紅光一臉激動,迫不及待當著趙洪的面雙手捧上一疊卷宗,將東西舉在頭頂,道:“微臣此番出使日本,沿途見聞感悟諸事,皆記于此冊,請陛下過目!” 郭紹輕輕遞了個眼色,宦官曹泰上前接過卷宗呈上來。 郭紹隨手一翻,見里面以蠅頭小楷寫滿了字,還有圖畫,洋洋灑灑好幾十頁之多。他當即說道:“爾等出使,并不虛此行?!?/br> 二人忙拜道:“謝陛下不罰之恩?!?/br> 他們告退后,郭紹對張寅進獻的東西興趣極大,當即就開始翻閱。 日本國,郭紹當然一點也不陌生,后世打開電視,電視劇比較多……但是,對這個對手了解有多少,郭紹一想竟十分片面。 于是對他來說,這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對手。郭紹以前最感興趣的是女優,現在最感興趣的是銀山。 郭紹開始試圖了解它,正如他對待所有的敵人。 大致翻了一下,張寅在卷宗中似乎沒有寫日本軍隊,大概是沒見到的原因。翻開第一頁,并非郭紹猜測的“天皇”和重要大臣,卻是“神道”。 張寅在開篇寫道,佛法在日本國大行其道,寺廟隨處可見,但也信神道,大多習俗頗有神道的影子。神道有很多神,一說幾十萬,一說數百萬。 郭紹當即從御案角落的書架上抽出封面寫著“東島行省事略”的冊子,提起毛筆翻開先寫上神道,然后寫沒有唯一的至高神。 但很快他的看法微微有些變化,里面有至高神稱為“天照太神”,代表太陽,而天皇是天照太神在人間的后代,也沒有姓氏。郭紹忽然有點理解日本國王不能公開稱臣的原因了,這樣似乎會動搖他們的信仰價值體系。 大致看完了張寅對神道的描述,郭紹記錄了自己個人的看法理解。 郭紹認為,神道相比佛法局限很大,也不完善,特別缺少哲學普世性的核心內容,揉搓了儒家、道家、傳說、歷史等諸多內容。所以從宗教角度,郭紹覺得它是比較糟糕的宗教,因為地方性太強,所以狹隘難以像佛法、大食教那樣有擴張性。 但郭紹認為佛法是消極處世的本質,神道卻不同,那個天照太神,對凝聚其人心有一定作用。 等他看到“勾玉”的圖案時,郭紹的這種想法便更強烈了。張寅的描述,這種勾玉在中土古墓也有,應是日本國學去的東西。但到了現在,中原極少見到這種形狀的玉,郭紹就沒見過;而在神道里,勾玉是天照太神身上的飾物。 標志、象征,這些都是能加深本族認同感的東西,產生獨特的文化。 ……接著“本家”、“領家”的描述也讓郭紹了解了一部分日本國的社會構架。領家和本家都是土地占有者,可以稱作地主;領家把自己的土地進奉給本家,以尋求保護。大致是:本家是大地主,領家是中小地主。另外還有皇室、寺廟、公卿的莊田形式。 郭紹覺得日本國才更像封建制,而現在中原王朝在后世稱為封建時代,實際是中央集權,根本沒有分封了。 不過日本國現在的封建制很微妙,領主們并未實際控制土地,他們很多住在平安京,因莊田的供奉而享受榮華富貴;脫離了實際基層權力的貴族,因此造就了平安京的文化繁榮。 莊田的管理權、保護,是在另一些人手里,莊官和武士首領。 郭紹頓時覺得,日本國若無外在干擾,他們的問題并非“外戚專權、大權旁落”,恰恰是下面那些實際管理地方田園的莊官和武士。軍閥割據的土壤已經形成。 ……郭紹不知不覺瞧了一上午,等到午時的鼓響時,他才回過神來。 不過這時正讀到他煞有興致的地方,日本國曾經最受推崇的美女歌者的詩歌。郭紹便隨口對侍立在一旁的宦官曹泰道:“念給朕聽?!?/br> 曹泰忙上前拿起卷宗,順著郭紹指的地方,先清了一下嗓子,便大聲念道:“前佛已離去,后佛還未至。生于夢幻中,何者是現實。吾身乃誘惑浮萍之流水,吾身誘惑浮萍,浮萍不來,哀哀欲絕。含露水之細梗胡枝子,只落英散盡,比不過吾身飄零……” 郭紹踱著步子認真聽著,便聽到“噗嗤”一聲,轉頭一看,只見左攸等人滿面通紅,憋著笑的樣子。 郭紹愕然道:“有何好笑?!?/br> 左攸忙拜道:“詩賦不好笑,由中官搖頭晃腦讀來好笑也?!?/br> 郭紹這才轉頭看曹泰的模樣,曹泰一臉無辜地站在那里。 輔臣黃炳廉拱手道:“臣感東島之詩賦,靡靡之音,哀哀切切,無病呻吟?!?/br> 曹泰停頓了一下,站在那里很尷尬,但大臣們在那里說不好聽,皇帝卻沒說。他便繼續念了幾首,都是詠櫻花的,很美很短暫、凋零云云,無一首不哀。 大臣們顯然不喜此風格,大加貶斥。 但郭紹不這么認為,他覺得只是文化審美不同。說清楚為何,或許是多山林多雨地理氣候原因,反正他感覺東島以悲為美。 郭紹摩挲了一下額頭,不管許多了,準備先吃飽了午飯再說。便指著桌案上的卷宗道,“吩咐抄錄三份,樞密院、政事堂、內閣各留一份?!?/br>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br> 朝廷里一些文武認為法禮這等事不能妥協,開口就主張攻伐懲戒,反正這么說是尊皇沒什么錯。但郭紹和王樸等決策制定者不能輕率,他們會了解推論,再制定方略。 皇帝離開書房,幾個輔臣也去膳房吃飯,大部分京官都是在公家衙署里吃,中午不回家。有人隨口提起皇帝對東島的態度時,盧多遜只輕輕說道:“御案上有本冊子,我送奏章時無意中看到,名‘東島行省事略’?!?/br> 別的三個人聽罷頓時一臉恍然,便不再說這事。 左攸一臉揶揄地看著盧多遜道:“那和歌讓宦官唱來著實不好聽?!?/br> 盧多遜不明其意,疑惑道:“要請歌妓來唱?” 左攸一臉笑意,搖頭道:“盧侍郎若再弄個東島女子來,豈不甚好?” 昝居潤等人頓時側目,明白左攸是調侃盧多遜出使黨項時,弄出李賢妃聯姻的事。 盧多遜聽罷臉上漲紅,干那種事有獻媚之嫌,畢竟不太光彩。他強辯道:“若對國家有利,又何必拘泥小節?” 他與另外三個輔臣一道去吃飯,一邊走一邊岔開話題道:“日本國便是以攝關大臣的名義朝貢,也算官方來往有了名分。偏偏他們只是說說罷了,不知何時來朝貢。朝廷總不能馬上又派使節去催促罷?” 幾個人點頭附和,“不能再派人去了,禮儀道理上說不過去?!?/br> 第七百九十六章 交易 東島之事看來比較棘手,郭紹非常缺錢,這時他想起了一個人:陳佳麗。她雖一介女子,卻號稱富可敵國,到處開商鋪并非主要的生財之道,在蜀地獲得鹽業販運權才是最賺錢的地方。 不過這也是她應得的回報。當初郭紹還未掌權,處于危險境地時,她的幫助無疑是雪中送炭。郭紹對有恩的人都厚道,在他的心里,恩報不僅是道德,也是一種公平誠信的規則。這次郭紹也不想讓她吃虧,只是想再做一筆交易。 但是陳佳麗并非皇室和朝廷的人,在前殿直接召見太招眼。于是郭紹當晚便留宿在周憲宮里,便授意她安排她的表姐(陳佳麗)見面。 周憲派了個宦官去傳信,那宦官回來說,沈夫人的排場比皇妃還大,他雖是個宦官、怎么也是宮里的人,過去卻連人都見到,只得到奴仆傳出來的回信,明日進宮拜訪。 周憲嘴上說表姐就是那德行,只要愿意來就行了。心里卻只犯嘀咕。 次日陳佳麗果然乘坐華麗馬車來到西華門,拿著內侍省的書信進宮。她穿了一身淺色襦裙、青紅披帛,頭上還以帷帽遮掩,不過轉身之間,那耳朵上寶石耳環分外閃亮刺眼。 在宦官的帶引下,陳佳麗來到了周憲宮中,這才取下帷帽,頭上飾物并不多,卻在素雅中盡顯貴氣。她的頭發挽在頭頂,已嫁夫人的打扮,雖沒名位,但那樣子卻勝過貴婦……果然有錢就大不相同。 “許久不見表姐,你也沒說來看看我,還要我派宮人去請你?!敝軕椏跉庥行┞裨?,卻親熱地說。 陳佳麗拿出一只小盒子,笑道,“皇宮大內,我一介民婦,豈是想來就來的?不是給meimei寫過信么?” 她把盒子輕輕放在茶幾上。不料周憲連瞄都不瞄一眼,根本視若無睹,好像對俗物一點興趣都沒有樣子,雖然可能非常貴重。 陳佳麗笑道:“一點小玩意,meimei不要嫌棄才好?!?/br> 周憲輕輕道:“表姐何必那么客氣,還帶禮物,我都不知道回贈你什么才好?!?/br> 陳佳麗心道在男人面前裝清高便罷了,在我面前做這模樣有何意思?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周娥皇的姿色,陳佳麗自覺也是美人,無奈看到周憲就……這人也奇怪,都長了同樣的眼睛鼻子,但長在周憲臉上的感覺就完全不同。 容顏白凈秀麗,身段修長,偏偏還有種說不出的圓潤之感,仿若天人,別說男人,就連陳佳麗看著都覺得非常美。 陳佳麗每次在周憲面前,都矯情不起來了……陳佳麗覺得女子的美貌是比出來的,假如好幾個婦人在一起,最漂亮的那個受到的對待肯定不同,像太陽的光一定會壓住星星的光一樣。 周憲的清高,讓陳佳麗情緒復雜地脫口道:“meimei長得如此可人,可得今上寵愛,就沒給你封個夫人?” 周憲的目光頓時微微一變,聲音卻依舊柔軟溫和:“昨夜陛下下值后就在我宮里?!?/br> “哦……”陳佳麗點點頭。 周憲又柔聲道:“倒是表姐,門前容易生是非,可得留意別人說三道四?!?/br> 陳佳麗頓時臉上火辣辣的,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周憲也太過分了!不過之前她和六公子到東京避難之事,周憲可能還覺得陳佳麗對不起她,所以并不太客氣。 陳佳麗一生氣,很想用“紅杏”來諷刺她。但想起之前自己對她使的手段確實不太光彩,一下子就底氣不足,又不想把關系搞得太僵,當下只好把氣吞了。 她當下依舊含著笑回敬道:“我雖守寡,可養著兒子的?!庇州p輕道,“表妹莫生氣,我沒別的意思,咱們可是親戚,變不了的,jiejie是真心愿你能地位尊崇,讓你誤解意思了?” 這句軟話似乎讓周憲有點糊涂了,她的美目在陳佳麗臉上輕輕掃過,眼神大不一樣。陳佳麗心里的氣也忽然消了不少,覺得表妹其實人并不壞,也有點好糊弄,只是有清流士人一樣的清高毛病。 陳佳麗立刻趁熱打鐵,柔聲道:“很懷念我們一起收集編撰《霓裳羽衣舞》的日子,似姐妹又像好友?!?/br> 周憲果然感動,輕聲道:“我已沒有多少親人,其實心里是很念想表姐的?!?/br>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進來說道:“夫人,官家來了!” 陳佳麗和周憲對視一眼,周憲道:“我們一起出迎陛下罷?!?/br> 她們與們外的宦官宮女一起往前面走,走過一段廊蕪,果然見到一個挺拔壯實的漢子走過來了,后面的宦官宮女似乎是周憲宮里的人,都彎著腰低著頭。 郭紹做皇帝這么些年,看起來好像沒什么變化。 陳佳麗等人遠遠地屈膝作萬福行禮,陳佳麗只遠遠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他已貴為天子,身上那件紫色的袍服是誰做的,裁剪得那么差……” 周憲也小聲道:“不知道,反正老是見他穿這身,有時候連續幾次都穿,能叫人誤以為他不換衣服的,可能是符二妹。那出身武將家的千金,會什么巧活?” 這時郭紹走近了,她們垂下眼睛,身子下蹲,但腰身和背依舊挺得筆直保持氣質,“恭迎陛下?!?/br> “快快請起!”郭紹朗聲道,一臉熱情的笑容,“娥皇的表姐,也是朕的親戚,進宮來千萬不必客氣?!?/br> 陳佳麗聽到這里差點沒笑出聲來。 她雖然低著頭,但郭紹彎腰伸手作扶的動作時,陳佳麗看到了那有力的大手。不知怎地,陳佳麗覺得他這雙粗糙的手特別好看,手背上的筋也有說不出的力量感。 “謝陛下恩?!彼齻冋f罷站起身來。 陳佳麗趁機就近看了郭紹一眼,她心道:有時婦人心里的悸動來自幻覺,先把自己想象成絕世佳人,然后有一個非常非常強大的男子,疼惜她。 這時,陳佳麗見郭紹的目光在周憲那邊,轉頭看時,見周憲臉上紅撲撲的,一臉羞澀溫柔……確實在場的貴婦和宮女,沒一個比得上她艷麗奪目。 郭紹一邊走一邊道:“看來朕來得不巧,本是來看娥皇,卻打攪了你們姐妹見面?!?/br> 陳佳麗笑道:“不是陛下授意表妹請妾身進宮的么?” 郭紹頓時愣愣地看著周憲。 陳佳麗又道:“妾身猜的?!?/br> 郭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