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404節
第七百四十四章 梔子花 那發際淺細的絨發,在陽光下仿佛金絲,李月姬的皮膚很白,耳朵泛著眼光的顏色,給人晶瑩剔透的錯覺。宮婦便對著那只耳朵悄悄說道:“李娘娘相貌生得美,原該得到官家寵愛的?!?/br> 宮婦頓了頓小聲道:“奴婢有句話,不管怎樣娘娘要先得寵……” 李月姬道:“如何得寵?” 宮婦不動聲色道:“先主動引誘官家,得到官家的寵愛,才敢有小性子?!?/br> 李月姬聽罷又氣又笑:“我何時說想爭寵了?” 宮婦被一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有些失望地看著她。旁邊的宦官也不說話了。 李月姬看在眼里,沒有理會他們,她在夏州就對這等人見得不少。諸如那些文武官員的部下,都慫恿著上峰往高處爬,所謂忠心無非是把主人當作謀利的東西罷了。 她抬頭看天上的太陽,強烈的陽光讓她的眼睛一花,那刺眼的光芒中,仿佛有一個黑影。他頭戴高冠,站在高高的山崗上,手里拿著弓箭…… 李月姬心下一愣,又想起了那人對自己的多般縱容寬恕,他伸出手掌替自己遮擋門方的無微不至,生怕自己受到一點傷害……或許他只是考慮到穩固夏州的利弊?但李月姬更愿意相信有別的原因。 ……金祥殿西側存放卷宗的密室內,陽光從位置很高的一扇小小窗口透進來,唯一通風的小口子,那陽光在幽靜封閉的小屋里十分顯眼,細細的塵埃在里面輕快地跳舞。 非常安靜。 衣衫不整蓋著一床被子躺在榻上的郭紹逼著眼睛,仍在夢中,他的眼皮在動彈,表情也很緊張。 一張張瞪圓了雙目的臉閃過迷霧之中,耳邊傳來轟鳴的馬蹄聲、喊殺聲,“為皇帝而戰……”血脈賁張的喊叫如在耳際,刀光劍影,熱血如雨揮灑。 俄而,一張秀麗而凄美的臉又俯下身,對熟睡的他說:最后保留的東西已經沒了,以后不知道還有什么能給你的…… 郭紹猛然坐了起來,急忙睜開眼睛看,但眼前熟悉的臉說不見就不見了。 這是一間安靜而小的屋子,很安靜,只有他一個人。 郭紹回顧四周,確定了一遍這里沒有任何人了,這時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為何在這里。醒時與他纏綿的女人,夢里與他親昵細語的女人,全都不見。 他伸手用力在臉抹了一下,揉了一下眼睛,長長地呼出口氣,起身整理衣衫。 走出密室時,正巧外面傳來緩慢的鐘鼓聲,從遠處的宣德門城樓那邊傳來……酉時到了。郭紹覺得不再去西殿書房,便在養德殿廳堂走來走去,不知自己該做什么好。 好像有很多事,卻不知從何作手。 死掉那么多兄弟,不是為了他一個人享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榮華富貴!但是,僅靠一腔熱血是絕對不能成事的,忽視現實帶來的只是戰亂和毫無意義的廝殺、墮落。 郭紹忽然之間感覺心里一團亂麻。 他往外走,宦官王忠在一旁躬身道:“官家,鑾駕已備好?!?/br> 郭紹揮了一下手,什么也沒說。王忠忙彎腰道:“喏?!彼蛟S不知道郭紹什么意思,反正默默跟在身后就行了。 從金祥殿后面的一道門走出建筑群,便在一座高高的臺基上。郭紹一面從石階上往下走,一面數著石階的數目。在這里幾年了,他著實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階才能走到上面。 中軸大道兩邊光禿禿的,不過更遠處種著一些果樹,這個季節正在開花。遠遠看去,那團花似錦,非常絢爛。郭紹心下有些混亂也很空,但他能確認,他覺得這塊土地上的事物,大多都很美。 他彎下腰,撿起一片被風吹到路上的細小白花瓣,上面還有細碎的水珠,沾了一些沙塵。郭紹把這小東西放在粗糙的手掌心里,細看了一番,仿佛在確認這里的虛實,然后隨手扔在地上。 步行進了宣佑門,一隊簇擁著黃傘鑾駕的宮人只是在后面跟著。畢竟皇帝愛坐車就坐車,愛走路就走路,沒人會閑得去問他為什么有車不坐要走路。 宣佑門內,第一座大的建筑群便是萬歲殿。不過郭紹沒有上萬歲殿的臺階,他想起陸嵐就住在西邊的一座小院里。那小院里各種植物的芬芳回憶,映入了郭紹的腦海,引起他的興趣。 “朕順道去看看陸娘子,看春天她會種些什么?!惫B對王忠道。 不料白夫人和陸娘子一起到門口來迎接,這讓郭紹感覺有點不自在……他差點都把白氏住在這里的事兒給忘了! 陸娘子臉上帶著喜悅,白氏的目光有些閃爍,似乎有點尷尬。有些事,就算沒發生,一旦留下了跡象,也很難揮去。 郭紹與她們一起進一間廳堂,故作輕松自在地強笑:“今天陸娘子用什么草葉子招待朕?” 陸嵐問道:“陛下最近可有不適?” 郭紹沉吟片刻道:“有些煩亂,心慌、無所適從?!?/br> 陸嵐笑道:“陛下稍等,水還沒開?!?/br> 郭紹不好把白氏晾在一邊,便刻意關心道:“白夫人在這里可住得習慣?” 白氏低眉道:“承蒙陛下相救,能與小女團聚,便是最好的事了?!?/br> 陸嵐也正色道:“妾身謝陛下恩?!?/br> 郭紹道:“不用在意了?!彼值?,“朕剛一進院子,便聞到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可一時間忘記是什么花了……朕這些年著實很少注意這等事?!?/br> “梔子花?!标憤馆p聲道,“能一下子就聞到的,肯定是梔子花了?!?/br> 郭紹一拍大腿,恍然道:“對!朕就琢磨,怎么如此熟悉,很常見的東西?!?/br> “是哩?!标憤剐α艘宦?,起身泡茶去了。 不多時,陸嵐便把一只晶瑩的琉璃杯捧了過來。郭紹低頭一看,那琉璃杯里水清如鏡,飄著白色的花瓣,水還很燙,一縷白煙寥寥地飄起來,水汽里也帶著愜意的芬芳。 陸嵐道:“梔子花有清熱定神的作用?!?/br> “哦?原來還有妙用?!惫B端了起來。 陸嵐又柔聲道:“陛下慢點,小心燙?!?/br> 郭紹的目光從白氏臉上不經意地掃過,對陸嵐微笑道:“朕知道了?!闭f罷吹了一口氣,抿了一小口。甜絲絲的,又帶著點苦,聞氣味似乎放的是蜂蜜。 梔子花他見得很多,原本就不是啥稀罕物,但這樣泡水喝,還真是第一回。 陸嵐喃喃道:“這種花,從頭年冬天就生出花骨朵,一直含苞至來年夏天,才會盛開。一大半的華陰都在醞釀那一次綻放……” 郭紹放下水杯,默默地看著她。她生得嬌小,本來也只是一個郎中家的普通小娘,但此時她臉上的肌膚卻仿佛透著花朵一般的芳香。 陸嵐看了他一眼,小聲道:“時間很長、平淡安靜,但在盛開那一刻卻能帶來驚喜?!?/br> 郭紹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白夫人起身執禮道:“妾身去準備些酒菜?!?/br> 郭紹想說不必了,但這句話并不能代表客氣……因為留下吃晚飯才是圣眷。他便點頭同意。 “陛下的恩,妾身不知用什么報答……”陸嵐喃喃道,“想來想去,唯有、唯有……” 她的臉唰一下紅了,雙手放在胸口的領子上,“陛下隨妾身進來,妾身有話與您說?!?/br> 郭紹坐在那里,一臉尷尬,看著白氏剛剛出去的那道門,總覺得有什么不對;這一幕,似乎在什么地方見識過。他忙道:“不必了,朕之意……” 卻見陸嵐咬著朱唇看著自己:“陛下看不上么?” 郭紹的臉頓時微微抽搐,看著她手放的豐腴軟軟的地方,苦思片刻,好言道:“陸娘子不必報答,你已經對我夠好了,萬勿再有報恩之心?!?/br> 陸嵐輕聲道:“不一樣,我治病是分內事,陛下也給了遠遠超過診金的報酬。但您專門把我娘從契丹人手里救回來……” 郭紹微微嘆了一氣,溫言道:“真的不必這么想,陸娘子對朕已經足夠,你不要再有此心。有時候,太好了朕有點消受不起?!?/br> 倆人一人看一眼,氣氛凝滯在空中。陸嵐忽然淺笑道:“是因為佳人太多,消受不過來?” 郭紹聽到這里,不知何處好笑,忍不住也笑出聲來。倆人面面相覷,氣氛倒一下子消融了。 他端起琉璃杯,一番等待,水溫已降低不少,便大喝了一口,依舊是那味兒,甜中帶苦,又很香。不過要是不放蜂蜜,這花泡的水應該是苦的。 陸嵐的聲音如同在耳際響起,十分溫柔:“陛下真是很叫人難以明白,妾身時常想,您這樣溫和的人,是如何在戰場上廝殺的?” 郭紹心道,我非生來就是古代武夫,一開始完全是個謀生的職業,我不是這個時代的梟雄典型。不過眼前這個小娘,又真適合做宮廷貴婦? 他笑道:“因為朕很多年不上陣廝殺了,只在后面看結果?!?/br> 陸嵐偏著頭想了一下:“陛下似乎言之有理?!?/br> 水面還飄著淺淺的白煙,花香味在古色古香的房間里不散。 第七百四十五章 女紅 魏王府后園的桃花林,金盞看著它們綻放,又看著它們凋謝飄零。挽起帷幔的紗窗外,白里透紅的花片在風中飛舞,風一起便仿佛下了一陣花雨,地面上更是斑駁點點。 林子間,偶有一個穿著幞頭袍服的女子在慢慢地走動,觀察著周圍的景象。深宅內院,這里卻是十分寧靜。 符金盞轉頭微笑著看了一陣,便埋頭拿著針線縫制手里的深紫色綢料。她的姿態端正大氣,手里卻拿著針線,模樣頗有些異樣。 金盞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符六,見符六非常專心,手指靈活快速,指尖下的一副牡丹圖案更是精致生動,乍一看好像正在盛開能聞到花香。 不過符六的打扮也很扎眼,她二十出頭的年紀了,早已成年,但是頭發梳的還是小娘的樣式,怎么看怎么奇怪……娘子出嫁與否,看頭發就一目了然,無論符六多大了,她還是閨女就不能把頭發全部挽起來。 “嘖嘖,繡得真好?!苯鸨K笑道,“六妹心靈手巧,將來定給你找個好的夫婿?!?/br> 符六的臉上一紅,抬頭看了一眼金盞,輕聲道:“又不是多難的事兒,也沒什么用,熟能生巧罷了,大姐莫取笑人家?!?/br> 都是親姐妹,不過符六以前和符二玩得好,在大姐面前還是有點拘謹,沒出嫁前,符六還小,金盞也不愛與她們玩耍。 金盞目光如月明亮,含著笑容,隨口說道:“出身富貴人家,善針線女紅的娘子,至少坐得住有耐性。將來能安安穩穩過,也挺好的?!?/br> 符六小聲道:“但憑父兄做主,我不必cao心?!?/br> 金盞笑道:“你少讀了些經史,卻也叫父兄省心?!?/br> 她話雖這么說,但心里卻明白符六想安穩平淡恐怕不能。符六這么大沒嫁,是因為符家還沒有選中真正有價值的聯姻家族;或者說,前些年的大勢還不明朗,需要再等等。符六等到二十多也無所謂,反正符家的女兒不愁嫁,朝廷內外高門大戶誰不想與符彥卿聯姻? 符六埋頭穿針弄線。金盞也細致地縫制手里的衣裳,只不過她的動作非常慢,每一針都看好了才下手。 就在這時,符六輕聲道:“嫂嫂心直口快,不過待我們卻也不錯?!?/br> 魏王府最有權力的是符彥卿,其次是長子符昭序。不過男人們只管大事的決策,一些家中瑣事不會管,婦人里說話最有分量的人是昭序的妻子張夫人……連續弦湘夫人也得讓著她,湘夫人的根基和性子都太弱了,不然恐怕也不會嫁給年邁的符彥卿,哪怕他是魏王。 金盞聽罷心道:因為張氏明白,符六注定是要嫁有權勢的高門大戶。 她笑道:“只要待你們好,小事我不與她計較?!?/br> 不僅張氏,連符彥卿和符昭序恐怕也認為金盞下半生也就這樣了。張氏一來是看不慣金盞的氣質,二來也怕金盞與她爭權,金盞回來要依靠娘家過活,便是長期留在這里了,與符六這等小娘處境不同。 ……魏王府的婦人們各有自己的事做。符張氏則在對著銅鏡換了一件又一件的首飾,可怎么裝扮都不滿意,連她自己也覺得比某個寡婦差距甚遠。 就在這時,一個婦人走了進來,把一張紅色的紙封放在梳妝臺上:“呂將軍送來的賀禮,請夫人瞧瞧禮單?!?/br> 張氏道:“送給我的?” 婦人道:“是哩。夫人快生辰了,也多虧呂將軍記得?!?/br> “符家的便宜女婿,待府上的人倒是有心?!睆埵闲Φ?,遂拿起禮單展開來看。 “便宜女婿”,是因為呂家主娶的是符彥卿的義女王氏。 王氏原是相州節度使王璋的女兒,“三李”叛亂時,李繼勛想以聯姻的方式拉王璋入伙;朝廷也想讓柴家與王璋聯姻(當時還是郭宗訓在位),爭取王璋軍。不料就在這時,王璋卻忽然得病死了,于是王家就失去了各方拉攏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