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66節
“不牽強!”韓重赟正色道,“太祖在病榻前制定的是先帝(柴榮),先帝傳位其子,郭鐵匠算是什么人?” 李筠一臉愁苦道:“方才我請了一個高人用龜背占了一卦……是兇卦。高人進言,我現在不能輕舉妄動?!?/br> 韓重赟聽罷臉上一陣抽搐:“李公英雄一世,那玩意也信?我知您懼于禁軍實力,心有猶豫……” “你莫要激我?!崩铙薏粍勇暽?。 韓重赟道:“李公勿憂,您這邊一起兵,北漢大軍便以盟友的名義,堂而皇之南下增援李公;不僅如此,遼國也答應出兵攻河北策應李公。大事可舉!” “遼國現在能出兵?”李筠冷笑道。 韓重赟道:“傳言遼國主昏庸,但幽州南院大王手握熊兵,愿意就近南下助一臂之力。李公若不信,立刻派人去河北那邊察探,此時遼軍應已出動!” ……河北易州城西北二十里,真的有無數的遼騎出現在了拒馬河岸。 河面上搭建了很多浮橋,騎兵直接跑馬過河南下,遼軍如洪水一般蔓延過河。北岸的平原上,不僅有遼騎,還有不少步兵列陣,那些是遼軍的仆從軍,主要是奚族人,也有一些女真奴隸做雜兵。 遼軍長驅渡河,完全沒有遇到抵抗。 一員披著斗篷帶著毛皮帽子的大將在前呼后擁中策馬來到河邊,他看著河岸的無數人馬,又望向東邊,用契丹語問道:“易州城還沒動靜?” 部將道:“剛才探馬回報了一次,易州城的人馬龜縮在城里,正在加固城防,不敢出來迎戰?!?/br> 大將伸出手指,笑著捻平鼻子下面的“美”胡須,大聲道:“就算他出來,英勇的契丹勇士也能把他打??!” 部將附和道:“契丹人是狼,蟄居在雪林里許久未出,也是兄猛的野狼;漢兒是羊,只能躲在羊圈里,簌簌地發抖?!?/br> “哈哈……”一眾遼軍將士聽罷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第五百零二章 一夜化為烏有 拒馬河以南就是大周地界,東邊有雄州、霸州等重鎮;西邊就是易州。易州南下是定州……趙樹原就在易州和定州之間。 趙樹原這地名大概就是因為這地方很多戶都姓趙。趙虎便是這村子里的一個十八歲的壯實后生,他是這戶家的獨苗,爹娘早就想給他成家立業了,也有不少媒人來說,但趙虎一直不愿意;他想著的是同村的徐二娘。 過陣子就找人去提親。趙虎心里琢磨著,跟著他爹從院門走進自家院子。父子倆都是瓦匠,上午剛剛去幫人蓋瓦回來,便在院子里澆水洗手臂。不一會兒他娘端著水走出來,趙虎便把一袋銅錢拿出來,說道:“娘幫我放著,俺湊夠錢要買馬?!?/br> 他娘嘀咕了幾句買馬有啥用,還要費糧食,接著又嘮叨起兒子該成家了云云。 趙虎笑道:“娘還擔心俺找不到媳婦?俺要找徐二娘!” “明日我問問你三嬸?!彼锉阊哉Z了一句。 趙虎忙道:“先別急一時,等俺買了馬!” 他說罷看著院子里去年新修的大瓦房,還有土夯的矮圍墻,站在那里頭也不回地說:“得弄些花花草草種在墻后,院子里也要栽兩顆桃李樹。一開春,全是花哩!” 趙虎想把家里弄得更好看,畢竟修這座房子真不容易,一家三口起早貪黑地干,不僅種地,還養豬、羊、雞,父子倆有手藝,哪里有活干都問著要去,自己修窯燒瓦賣……除此之外,還要服徭役、納很多糧。不過還好,多年的汗水和省吃儉用之后,趙家越來越好。 現在他有了新房子,倉里儲了糧食,窖里藏了銅錢。等家里的羊賣了,存的銅錢再拿出一些,趙虎打算買一匹馬……到時候作為一個富足的后生,在鄉親們的夸贊之下,他穿上新衣服,騎上高頭大馬,去迎娶漂亮的徐二娘。 趙虎腦子里一陣想象,高興得幾乎想手足舞蹈,便對著廚房那邊大聲嚷嚷道:“還有一會兒吃飯,我出去割點喂羊的草回來?!?/br> 剛走到院門口,忽然聽到一陣哐哐哐擊打盆兒的聲音。便見一群人涌到了村子里的路上,鄉老喊道:“契丹人要來了!鄉親們趕緊收拾點東西走!” 一個同族的老頭罵道:“趙虎,你還愣著干啥!快去叫你爹娘,拿點吃的穿的就馬上走。大伙兒往西進山,或者往南過河去定州?!?/br> “契……契丹人?”趙虎懵了,愣在那里。 老頭道:“契丹人騎馬來的,不趕緊的,想跑都跑不了!” 這時柴棚里的趙爹和廚房里的婦人都出來瞧,外面的人一個勁在喊“契丹人來了”,眾人驚慌失措,村子里的狗在到處汪汪直叫。不多時,又有叔伯家的人過來,讓趙虎爹一家子一起走。眾人七嘴八舌,說契丹人兇狠無比,殺人放火劫掠什么都干。 “快把羊牽出來……可俺家的房屋和倉里的糧食咋辦……”婦人急得哭了。 “憑啥,憑啥!”趙虎瞪著發紅的眼睛,一臉怒火。 他知道修好這新房子,得積攢多久、花多少力氣和汗水;還有倉里的糧食,在地里時是精耕細作,侍候老娘都沒那么上心,平素盡吃粗糧填飽肚子,好不容易才省出來。圈里的牲口,也是養幾個月了才長大。他從小就幫著爹娘干活,一家子許多年的積累才有的東西。這些東西讓他全家能過得踏實,能活得像個人樣、得到遠近人們的夸贊。本來還等著以后家里更好,攢更多的錢和糧食,再多買幾塊地…… 趙虎越來越惱,吼道:“俺哪都不去,誰進俺家,俺就砍死狗日的!” 趙虎本來就長得壯實,偶爾與人打架都能贏,這時動了氣,便進柴棚里找出一把砍柴刀來。他的爹娘見狀嚇得不行,親戚也勸,契丹人是披堅執銳來的,人又多,去拼命只能送死。爹娘勸他和親戚先走,他們在家看著,趙虎不走。 這時外面雞飛狗跳慌亂異常。趙家老頭說兒子是家里最要緊的人,性子又急怕反而惹出禍事來,便找出繩子來,將趙虎綁了個結實,讓他叔伯家的驢車帶走。 ……及至下午,外面果然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趙老頭和老婦把門窗都閂上,拿東西頂住,然后拿了一把柴刀躲在家里。 不多時,便聽得“砰砰砰”的敲門聲,接著“哐”地一聲大響,趙老頭大駭,緊緊握著柴刀貼著墻盯著門口。頓時便有幾個披甲大漢沖了進來,他們看著趙老頭手里的柴刀,便嘰里呱啦地嚷嚷起來,前面的把鐵錘子扛到了肩膀上。忽然“嗖”地一聲,一枝箭飛過來,正中趙老頭的眉心,他叫都沒叫一聲就倒了下去。 婦人一愣,頓時大哭撲到了趙老頭尸體上。一個契丹大漢走了過來,猛地一腳踢翻了她,拽住婦人的膀子就往外拖,把她丟在了院子里。外面的土路上一些身上只有少量鐵片的步行士卒也沖進來了,涌進房子里到處找。 婦人趴在地上動憚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人把圈里的豬羊牽走,還有人拿著麻袋裝糧食扛著出來。后來不知誰往柴房里丟了一把火把,柴薪燃燒,很快就像瓦房上蔓延,整座房屋漸漸燃起了熊熊大火。 ……趙虎在去西山的路上,次日便掙脫了捆綁,沿著大路回來了。還沒到地方,就看到村子里濃煙彌漫,他趕緊跑回家,只見還剩幾面熏黑的土墻,里面還在冒煙,啥都沒了……趙虎頓時感覺手腳發涼,又悲又怒。急忙跑進院子里,看見他娘還蜷縮在地上,趕緊跑過去扶起來。 婦人看見趙虎,紅著眼睛道:“你爹死了,死了……你回來干甚,快逃?!?/br> 趙虎大哭,將他娘扶到圍墻邊靠著,忙拿了一根木桿,跑到廢墟里找,終于在黑灰里找到了一驚燒得黑糊糊的尸體。他把尸體拖出廢墟,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 哭了一會兒,他想起另一個人來,便拿著木桿跑出了院子。跑到徐家宅子一看,聽到里面一陣哭聲,便走了進去,見院落里一片狼藉,各種雜物扔得到處都是,房子卻還沒被燒掉。一具尸體停在門板上,一個老婦在那哇哇大哭,眼睛都哭腫了。趙虎上前一瞧,死的人是個后生,便是徐二娘的弟弟。他急忙問道:“嬸子,二娘逃走了?” 老婦還在哭,用手指了一下。 趙虎順著方向看去,是個草棚。他走過去一看,里面有些破碎的女人衣服,草上還有血跡。他的腦子嗡地一下,捏起拳頭在腦門上猛敲,回身出來哽咽道:“人呢?” 老婦道:“藏在地窖……被搶走了……” 趙虎悲憤交加,提起木桿猛地往外沖出來,周圍一片廢墟,他一時間才醒悟過來,到哪找人發泄心中的羞怒?找到了契丹人,又能怎樣? …… 易州城墻上,一身重甲全副武裝的節度使孫行友鐵青著臉站在那里,旁邊的一個長袍官員正在說話:“遼軍在咱們地盤上燒殺搶掠,節帥就這樣看著?” 部將生氣道:“此次遼人入寇,不僅是打草谷,起碼上萬騎!我等不先守住易州城,城破了你們能有好果子吃?” 又有人道:“趕緊去雄、霸二城求援?!?/br> 孫行友仰頭深吸了口氣,轉頭道:“沒用。遼人大軍入寇,各城首要防務本鎮,沒有兵力調出來與遼軍大股野戰;何況,誰來統領諸軍?此事本帥已派八百里加急奏報朝廷,一切等陛下下旨?!?/br> 他冷冷道:“爾等現在要夜不解甲,巡視各門城防,抓捕jian細,謹防遼軍奪城!” 眾將抱拳道:“喏?!?/br> 孫行友抬頭望去,一面青色的大旗正在風中亂飄,上面兩個字:大周。 孫行友及周圍的武將官員一言不發。 這時忽見一群拿著長桿的人從城下的驛道上走來,周圍沒有行人,就那么一眾人馬。孫行友等人警覺地瞧著。等了許久,那群二三十人走到了城下,抬頭大喊大叫。 城上一員武將大聲喊道:“來者何人?” 當前一個后生道:“咱們來投軍!” 城上的人嘀咕道:“這時候來投軍,不會是契丹人收買的jian細?” 喊話的武將便又大聲道:“何方人士,叫甚名誰?” 那后生答道:“趙樹原的人,家里人被契丹人殺了,俺們投軍報仇……” 武將道:“現在全城戒嚴,不能進出。爾等過些日子再來?!?/br> 那幫人沒回應了,卻在城下不走。城上很快射出幾枝箭來,他們這才后退了一段距離。剛才對城上喊話的人就是趙虎,趙虎見狀不知所措;另一個后生道:“契丹人就在易州,這城里的大將不敢出來,定是個慫貨!俺聽說東京剛登基的皇帝便是那年在涿州殺了遼騎上萬的人,俺們不如去東京投禁軍!” 第五百零三章 弓弦的振動 從東京金祥殿書房內向窗外看,恰好能看到天空上成團成片的烏云,仿佛化作各種各樣的意象,在風起云涌。 郭紹收回眺望的目光,把手里的邊關急報放下,又把毛筆擱在硯臺上。放下筆,他起身取了一把強弓,鼓足勁隨手試了試弓弦的力道。 同室內正在幫他處理奏章的左攸和黃炳廉不約而同地側目。郭紹鐵青著臉,卻是一言不發,只是無意識地拉動著弓弦,手背上的筋在使勁的時候,一股股地繃起來。 “砰、砰……”在弓弦被拉開又被放開的節奏下,它發出單調枯燥又充滿了戾氣的聲音。 左攸開口道:“陛下,臣以為遼國正值內部紛亂之時,難以聚攏各地大軍主動進取,此番入寇應是幽州遼軍所為。河北有許多堅城藩鎮,光憑幽州遼軍難有什么大作為;他們多半只是南下劫掠一番,或給大周內部居心叵測者搖旗鼓舞?!?/br> 黃炳廉也道:“若等陛下調集大軍北上,時日蹉跎,遼人已掠獲頗豐,北遁幽州。朝廷既無北伐準備,便拿他們無計可施?!?/br> “我知道?!惫B應了一聲。 遼軍此時無法對郭紹的王朝造成實質威脅,這只是一次邊關襲擾。但郭紹至今無法做到完全的理智和冷漠,他心里還是有一股直觀的憤怒,血液在奔涌,難以遏制! 也許過陣子各州縣會上報一份人口損失的大概數字,對于整個國家來說是無關緊要的損失數字……但郭紹是從底層和戰場上親身經歷過來,明白這些冷冰冰的數字底下,掩蓋著多少黑暗和犯罪!那些人哪去了、是怎么死的? 現在郭紹認為自己是天子、整個國家的君父,于是毫無理由地就產生了一種責任感,他認為自己要為治下的每一個子民負責……可是子民億兆,一個人如何顧得過來? 也許這就是人的悲劇,心太大、野心太大,但本身不見得比普通人強大多少。所以憤怒一直困擾著郭紹,他沒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總有一天,要讓挑釁大周的人全部還回來!”郭紹啪地一聲把弓扔在御案上。心道: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制約我,今后我會不擇方法,打敗仇寇! 可是,眼下還是要回歸理性……就像漢高祖劉邦都被圍過、逃得飛快;郭紹救史彥超的忻口鎮,曾經便是劉邦逃回來的地方。不切實地行動,只會讓自己更虛弱,更容易陷入無益的惱羞成怒中。 郭紹走進后屋,那里掛著很多地圖,便找地圖看方位。 他的情緒還未平息,一股火在身體里亂竄,腦子里有點混亂。 火氣主要不是因為被人打了,而是被打了一通還毫無辦法;他剛登基,不可能馬上與遼國全面開戰……會產生一種無力感和惱羞感,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卻沒法扇回去、因為對方太高夠不著臉。 游牧民族長期困擾中原王朝就是這種不對稱的戰爭模式,農耕國家被迫消耗數倍的資源防御。而且在這個時代,資源和國力轉化為武力的效率太低,很多實力無法利用;哪怕統一了整個天下的割據政權,比遼國富裕幾倍,中原王朝還是不一定能打過遼國……很多王朝利用這種資源在國防上的策略,是送錢送女人議和,借此維持一段時間的和平;也是無奈之舉,因為打仗花得更多。 郭紹把目光放在了河北相州,那里有龍捷軍左廂張光翰部,步騎兩萬精銳。如果從東京調兵北上,等到了邊關黃花菜都涼了;從相州調兵,起碼能盡快迫使遼軍撤退……這也是一種必要的反應,顯示一種態度,否則邊疆會認為朝廷毫不作為。 但他又不禁向左看了一下,潞州。 傳圣旨的使者已經派出去了,不知何時能傳回消息。 …… “遼軍只是虛張聲勢?!?/br> 河東潞州府內,李筠回顧左右道。旁邊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兒子李守節,另一個是前陣子幫他拿烏龜殼占卜的幕僚仲離。李筠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內心想法,哪怕是一些親信,不過兒子又不同……這個幕僚仲離,李筠認為他早就看透自己的思量了,掩蓋也沒用。仲離本在太行山上隱居,李筠親自去把他請回來的,雖然此人有沽名釣譽之嫌,卻著實有些智慧。 李筠冷笑道:“蕭思溫打的好算盤,他那點人怎么攻城拔寨?上來搶一把,還能慫恿老子內亂?!?/br> 仲離淡然道:“遼人常年學中原官制,卻不改本性。乍看挺有頭腦,始終仍舊缺大智之人。無視大道,而置身火海也?!?/br> 李筠隨口回應道:“打得贏就是道理。戰場上打不過他們,大道何用?” 仲離不以為然道:“古之匈奴,強盛比契丹人如何?而今匈奴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