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42節
周憲感覺郭紹已處在危險之中,但她卻不敢提醒他,腦子里很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王瑤’?”郭紹提醒了一句。 周憲這才回過神來,“啊”地茫然看了他一眼。郭紹道:“我剛才問你,是不是要與別的歌妓一同獻舞?!?/br> 周憲皺眉道:“好,我也想去?!?/br> 第四百五十一章 犧牲(五) “南唐國送來的歌妓今晚獻舞,咱們在大帳設宴,你布置一下地方?!惫B走到附近的中軍大帳門外,忽然轉頭對身邊的武將說了一句話。 盧成勇面無表情,用力抱拳一禮道:“末將明白?!?/br> 郭紹抬起頭時,率先便見到一面方形的猛虎刺繡方旗掛在高高的旗桿上,上書:殿前都點檢天下兵馬大元帥郭。紅色的旌旗料子、金線刺繡,在慘白的天幕下分外醒目,灰白的云層,小小的雪花正在空中亂飄,如同落下的白色小花瓣。中軍大帳比周圍所有的帳篷都要大,形狀也不太一樣,只有這個搭帳篷圓圓的像個糧倉。 郭紹走到門口,兩排士卒一齊分開腿把櫻槍向上一提,以示敬意。郭紹也向他們點了一下頭,身邊別的武將卻毫不理會站哨的小卒。 一進大帳,就看到一處寬闊而空蕩蕩的空間,這里就是中軍點將、或商議軍務的地方,相當于衙署的大堂;上方擺了一把椅子,兩邊一些粗木做的板凳。不過今天沒有戰事,武將們都在各自的軍營里,里面沒人,顯得很空曠。 大帳上沒人,郭紹提著一只裝著紙張的麻袋,繞過上位的椅子,掀開簾子走了進去。里面是一間略顯仄逼的地方,有一張木頭桌案和板凳,這些東西制作粗糙、料子是新木,是工匠們扎營后現做的物什。 郭紹把麻袋丟在桌案上,轉過身,一塊豎立的“黑板”上貼著許多小紙條。最高處的紙條上寫著“李煜”,下面還有劉澄、陳喬、韓熙載等等人物的名字,分別擺在不同的位置上,中間用線條連接著。木板的右邊還掛著張地圖。郭紹站在那里,一言不發地端詳了一番那些名字,然后轉頭看地圖,目光很熟練地找到了京口那地方。 這時有人在門外小心地說道:“主公,李將軍進來了?!?/br> “嗯?!惫B頭也不回地發出一個聲音。 不多時,李處耘便掀簾進來。郭紹背對著,但知道李處耘站在那里沒坐,李將軍和史彥超那號人的性子完全不同,他很懂得禮數。 “李將軍請坐?!惫B說了一句,然后才轉過身來。 李處耘這才抱拳道:“拜見主公?!?/br> 郭紹微微拱手,找了條木凳坐下來,說道:“南唐東面部署劉澄,見識能耐非常一般;前陣子曹彬隨吳越軍西進,略施小計就讓他丟了兩個重鎮,由此可見劉澄不過爾爾之輩?!?/br> 李處耘點頭稱是。 郭紹又道:“此人節制京口水師的時期內,咱們發動京口水戰,時機非常恰當?!?/br> 李處耘道:“江寧府的細作最近有幾分密報,王使君(王樸)送過來時我見過,主公可曾看了?” 郭紹點點頭。 李處耘捋了一把又黑又濃的大胡子,便道:“林仁肇兵敗回江寧后,劉澄曾落井下石,林、劉二人有隙;陳喬(光政院輔政)與林仁肇交好。由此可揣測,陳喬可能在朝中攻訐劉澄,無法預計劉澄是否會喪失東面兵權?!?/br> “李將軍言之有理?!惫B點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紙條,“不過據說李煜對劉澄信任有加,劉澄出任東面部署也是李煜下旨。陳喬畢竟是臣,想要攻訐國主欽點的主帥并非易事?!?/br> 李處耘沉吟道:“李煜此人,貌如謙恭,卻并不像溫順之輩……他身在深宮,面對南唐的局面稍嫌能耐不足,但不會輕易就范。主公所言極是,恐怕他也并不會完全聽從大臣?!?/br> 李處耘說這話時,心里想著是南唐議和使節以及那幫有刺客嫌疑的歌妓。聽說昨夜郭紹將一個歌妓留宿帳中,彼時左攸力諫、并忤逆郭紹在其帳中守了一夜,基本算是壞了別人的好事;左攸很緊張郭紹的安危,他那樣做也沒什么不妥。 而李處耘其實也很在乎郭紹的安危,這一圈子人,郭紹是核心人物,誰不在乎?但李處耘并沒有像左攸一樣忠心去勸。因為他覺得郭紹一番作為、恐怕早有計較……郭紹是怎樣的人?李處耘抬頭就看到木板上貼的紙條和地圖,細致謹慎的人,對整場戰役的無數小事都思慮入微。這樣的人會洞察不了那幫人的隱患? 李處耘估摸著,留宿歌妓,除了郭紹對自身識人眼光的自信,表現對那婦人的信任寵愛,最主要是斷定有人會力勸。身邊的文武哪能坐視不顧?事實也如此,左攸就充當了那個角色。 只不過郭紹也有其性格,他確實有用人不疑的品性,所以李處耘等人在他手下謀事其實很安生,幾乎沒受到過猜忌。李處耘帶兵,還被大膽委任了臨機決斷之權。誰也難說郭紹這種做法,是長處還是短處。 ……這時左攸和董遵誨也進來了,郭紹隨口道:“左先生挺能熬的,現在也不困?” 然后走進來的是史彥超,小小的屋子里頓時熱鬧起來。想來也奇怪,外面有大地方不呆,一群人都往這仄地方擠,因為郭紹先來這里。 史彥超道:“聽說王樸明天就到軍營了?” 李處耘沒吭聲,左攸應了一句。史彥超雖然只呼王樸姓名,平時見著還算尊重;世上果真是無奇不有,王樸和史彥超都是周朝廷文武中很難相處的人,偏偏史彥超這個渾身長刺的大漢和王樸很少發生矛盾,說話也算客氣,這不還惦記起王樸什么時候到來了。 郭紹聽在耳里,尋思史彥超這種人,可能就是一般驕兵悍將的典型,他不是不服管束,是只尊重他認為是強者的人。王樸雖是文官,顯然不是徒有虛名之輩,史彥超這個莽漢還是挺識貨的。 一行人陸續就議論起來,因為郭紹自己并未吭聲。 周圍的人議論的是軍務,主要正在部署的京口水戰。而郭紹一時間有點走神,他再度想到了周憲,這個女子和符家姐妹雖然無法相提并論,但確實是讓他挺上心的女子。 怎么得到周憲,很考驗用心。 當然要囫圇吞棗占有她很簡單,如同世人須眉的做法,直接把婦人囚禁起來,那庭院深深三從四德的禮教不就是為了囚禁婦人?但是這樣做,恐怕永遠也得不到她真正好的東西;女子要是不情愿,難以展現出其嫵媚的一面。 郭紹一直認為,最高的享樂在于情感。否則讓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忍受侮辱的過程,與玩偶何異? 他一時間竟然在軍中也走了神,腦海中浮現出周憲那可憐楚楚的溫柔、那用心的服侍……這個婦人,天生有種激發男子的大丈夫情懷的東西,在她跟前會自我膨脹,并忍不住想要呵護她。還有別的好,都很讓郭紹惦記,他想到了某處溫軟的所在,他的心仿佛被粗糙的一把刷子撫弄;以及她無法承受般的表現,于是郭紹感到自己無比強大。 郭紹呼出一口氣來,尋思今晚的宴席,假如這些人里確實有刺客,給她們暴露的機會也好。如此一來,江寧府無法將責任怪到周憲等人的頭上;動不動手是忠心的問題,成不成功誰也沒法確定。周憲以后面對的壓力應該會減小……郭紹明白,一個人活著不是獨立的存在,她有各種身份、也有各種牽掛。 況且,他到現在為止,仍舊對李煜有膽量派刺客的事很疑惑詫異,隱隱還不敢確定那些跡象的可靠性。 第四百五十二章 犧牲(六) 南唐國使節被扣留,所有人一時半會兒不能離開周軍大營,理由是為防他們探聽虛實。 在江寧府皇宮的李煜得不到任何消息,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等待著結果。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等待審判的囚犯一般,送走周憲和劉六幺,一切便不受控制。在這樣的心情下,李煜靜不下心做任何事,整日在宮殿門口踱來踱去。 回首,里面御案上的奏疏已堆積如山,陳喬的、劉澄的……各個大臣這幾天都忙著上書。但李煜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在如此關頭,什么奏疏能比他最關心的事要緊? 抬頭看時,雪還在下,雖然小,卻是仿佛一刻都不曾停息。在整個天地之中飄蕩,將一切都籠罩在雪花的世界里,重檐宮室一層一層向四面延伸,皇宮十分靜謐。 一個近侍宦官從寬大屋檐下的走廊里走過來,見著李煜站在門口,忙跪地行禮。李煜道:“平身。使臣還沒有消息傳回來么?” 宦官道:“回陛下,奴家沒見著有消息?!?/br> 李煜嘆了一口氣,喃喃道:“他們離開江寧府多久了?” 宦官答道:“兩天?!?/br> 李煜又道:“朕覺得好像過了兩年……” 他也不能和這個宦官多說其中秘事,遂踱步進了宮闈。兩天不長,不過周軍軍營本來就在江寧城附近,此時周憲她們應已見到郭鐵匠,卻不知動手沒有。 這兩天李煜什么都沒做,卻在巨大的壓力和憂懼之中、感到身心疲憊。他回到寢宮,和身在榻上躺下休息,這才發現枕邊有一張疊著紙,拿起來一看,卻是周憲的筆跡。 上面寫著,他收藏的重要的東西放在何處、往來的不便公諸朝廷的書信卷宗在何處,以及天冷了他平常愛穿的厚衣裳放在哪里……最后一句寫著,臣妾自知此去變成永訣,望陛下善待嘉敏。 李煜看完這些瑣碎的叮囑,頓時起身悲嘆了一聲。 他忽然意識到與周憲夫婦數年,應該有很多點滴小事回憶,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記得倆人曾多次相互發誓忠誠、以及一些花前月下的尋歡作樂。李煜搖搖頭,默默道:整個國家就看娥皇你們這幾天的作為了,朕實在沒有辦法,你不要怪我。 只希望她們能不辜負自己的期望,傳來激憤人心的好消息! …… 大周軍軍營內,劉六幺在等待著晚宴的來臨。 周圍一群歌妓正在收拾打扮,為跳舞表演作準備,她們這陣子擔驚受怕沉默寡言,可到這個時候居然嘰嘰喳喳說起話來,隱約還聽到她們相互違心地夸張對方漂亮云云。死到臨頭了,這些無辜的歌妓尚不自知。 劉六幺對著自己帶來的一面圓銅鏡打量自己,銅鏡里的眼睛露出冷冷的殺意,她并沒有因憐憫而心軟。國恨、家仇,報血海深仇就在今晚,唯一的機會! 之前的機會周憲已經錯失了,劉六幺現在不知道具體情況,究竟是周憲手軟下不了手、還是確實找不到機會……不管怎樣,今晚晚宴一定要冒險動手,不然再難找到靠近郭紹的時機。 劉六幺很沉著,非常認真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的樣子就好像在度過最后的一刻光陰。里面的衣服束緊,外面披上飄逸的衣裙,雖然帳篷外面還飄著雪花,但穿得很薄,穿厚了是沒法跳舞的。然后她拿起一件襖子,暫且套在外面保暖。 身上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品,這樣反而給稍后搜身的婦人減少了麻煩。 不過那郭紹確實還是挺大膽的,竟然允許歌妓們劍舞。劍舞就得用劍器,是真正的劍;否則就沒有氣勢,還不如不看劍舞。劉六幺感覺到了機會,只待隨機應變,她深吸了一口氣,銅鏡中的瞳孔先是微微收縮,那種冷意漸漸被她掩蓋下來。 就在這時,一個歲數比較大的武將走到了門口,說道:“都準備好了么?過來站好,隨我過去?!?/br> 劉六幺忽然心里一緊,她認出這個武夫來,就是那天在河邊若無其事晃悠的人……因為周軍禁軍將士幾乎全是青壯,這個年紀的人并不多,很容易辨認出來。劉六幺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直覺周軍武將已經有所察覺。 一眾歌妓紛紛向前走去,劉六幺也無法停頓,混在人群里上前,卻發現那武夫的目光從人群中找到了自己,并且多看了兩眼。 劉六幺是大將之家出身,并沒有被這個細節嚇到。她一面走一面默默道:勿忘君言! 這四個字不僅是昨日對周憲的提醒,也是在鼓勵自己的勇氣。 一群人走出了帳篷,地上有點泥濘,因為江南的雪下得很小、也比較濕潤。過了許久,便走到了最大的一頂帳篷附近,應該就是周軍的中軍大帳。只見一些武將正陸續向里面走,他們走到門口紛紛解劍放到門外的刀架上……真是好笑,武將解劍,歌妓卻攜帶劍器。 不過劉六幺等人先沒去中軍大帳,而是被帶到了旁邊一處密不透風的帳篷里搜身。就在這時,忽見周憲也穿著一身舞衣披著襖子進來了。 她很快也看到了劉六幺,二人面面相覷,未發一言。 劉六幺觀察片刻,發現周憲一臉憔悴,神情十分消沉。這女子,雖是皇后,卻并不像一個能扛得住大事的人,顯得太柔弱了;當初想讓她抓住機會夜里刺殺,確實有點強人所難。不過現在周憲怎么樣也無關緊要,這回獻舞動手,不需要她摻合,而且她沒武藝、也不可能幫得上忙,劉六幺準備靠自己一個人辦成此事。 又見周憲目光閃爍,心事重重。劉六幺心下暗罵,不要你行刺,好好跳舞就行,別出差錯讓對方警覺……你這副樣子,干脆別參與跳舞! 劉六幺顧不得多看,門外已走進來幾個婦人,并把簾子放下遮嚴實。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婦人,穿得也是粗陋布裙,不知道是從哪里征來燒火煮飯的民婦;不過其中一個卻看起來有些不尋常。果然那婦人口齒清楚地說道:“除了劍,不準帶硬物,發簪、玉飾都不準。把東西先解下來,搜身;劍器放在這張桌子上?!?/br> 不管那婦人是干嘛的,此時的歌姬們都不敢反抗,紛紛依照其意思辦。婦人便坐在桌案邊上,細看放在上面的劍器。 劉六幺為了順利通過不出紕漏,除了劍當然沒帶其它兇器,她也用不著??粗媲八焉淼木跋?,她已感覺到那一刻越來越近…… 第四百五十三章 犧牲(七) 中軍大帳內一派粗野的景象,上位的椅子上鋪的是獸皮,兩側還有動物的爪牙作為裝飾。兩列火盆蕩漾著火焰,炭火燃燒的黑煙直沖帳頂。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灰黑的顏色,恍若在未教化的山洞里一般。只有公案上擺著令旗、硯臺等物才有一些文明的痕跡,不過都顯得非常古樸。 座上之賓,也大多披著鐵甲,板甲泛著金屬的寒光。這里到處都充斥著野蠻、暴力的氣息。 恰恰在這樣的地方,清雅幽美的絲竹之聲漸漸響起,十數窈窕女郎紛紛起舞,她們面容嬌美,衣著顏色鮮亮;款款起舞的姿態、飄逸的衣帶,這等模樣和環境格格不入,分外突兀。兩廂對比,仿佛來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時代,恍若隔世。 郭紹坐在獸皮鋪著的椅子上,看著面前的光景,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是一群野蠻人闖進了繁華文明的地方,抓了女子到這里來作樂。 但他著實覺得冤枉,因為他一向以捍衛者自居,并未想過凌辱破壞文明。 瞧,送這些女人來的南唐國使節,不也正看得津津有味。使節端起酒杯,在絲竹之聲中大聲說道:“愿兩國化干戈為玉帛,在下敬諸位,先干為敬?!闭f罷一手托住袍袖,仰頭飲酒。 一群漢子也頗給面子,紛紛起杯道:“干!干……” 饒是如此,氣氛還是有點凝滯沉重,若非那婉約的音樂,恐怕更加生硬。使者似乎才嗅出了氣息,尷尬地陪笑了一下。 郭紹知道武將們為了有戒心,因為上層大將都風聞了這幫人的事兒。他回顧左右,上首各是李處耘、史彥超,二人盯著那些跳舞的舞姬,卻沒有欣賞之色,而是表情冷冷。 這場宴飲,從一開始就不那么輕松。 郭紹也用不經意地目光打量下面的女子,很快找到了那天主動要求服侍周憲起居的人。觀察了一番,不得不承認,那娘們模仿得很像,如果不留意、很難發現她和別的女子有什么不同;但一旦注意,就能看出不一樣,氣質有區別,郭紹覺得那娘們根本不是歌妓,舞姿動作之間隱隱帶著灑脫和果決。 不過她們相距郭紹的位置最少十幾步,在這么遠的距離上,郭紹還真有點好奇用近戰兵器怎么突襲。 想當初郭紹從小卒做起,戰陣上血雨腥風、生死彈指間的場面什么沒見識過,還能怕了一個娘們不成?他瞇起眼睛,一面提高警惕,一面佯作饒有興致的模樣觀賞她們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