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28節
第四百二十四章 距離未遠 高氏嘆息道:“我也不愿意帶給你麻煩,實在沒料到還能懷上?!?/br> 郭紹道:“這事兒我也有責任,卻連一點名分也不能給你……” “當然不行!”高氏轉頭看著他,臉色一紅小聲道,“遵悔都有紹哥兒這般大了,要是抖摟出去肯定有人說三道四,我在人前還怎么有臉面?連我弟高懷德和董家的人也要受牽連,以后生下的孩子也會被人說?!?/br> 郭紹默默地看著高氏的臉,頗有些順眼漂亮的婦人,樣子和她生辰那天晚上時沒什么不同,卻已失去了當時的嫵媚。她和郭紹都只是在某一個時刻貪著一時的愉悅和自由,最終也只是短暫的;眼下高氏愁眉擔憂,也是無數的現實因素占據了上風的結果,她是母親、jiejie,有著賴以生存的身份和在世人面前的形象。 “那倒也是?!惫B沉吟道。 高氏幽幽道:“我現在倒還有點姿色,可歲月不饒人,再過幾年還有什么模樣?什么名分不名分是沒有用的,我現在的身份已經夠了,紹哥兒不用計較?!?/br> 郭紹沉默了良久,這陣子他的心思也很動蕩彷徨,高氏的話更讓他平添了幾分傷感。不過他還是漸漸恢復了平常的敏銳,變得溫和而銳利,說話口齒清楚而有條理:“此事有三處需要考慮。其一,義姐需要人照料,所以得有別人知情。我打算選個僻靜的地方買一座宅子,然后讓京娘和玉蓮去照顧你……京娘是我身邊的人,可靠度不用擔心?!?/br> 京娘知道了肯定不太高興,但她是個靠得住的人。當年郭紹和符金盞密信往來,京娘也知情;和那事比起來,現在的事兒實在算不上嚴重。 郭紹的表現,并非因為內心真的冷靜了……情緒調節只不過是長期處理軍務歷練出來的反應。就算是高氏這樣的婦人,遇到這種事也很惶恐不安;于是郭紹認為自己應該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 他說道:“其二,孩子生下來后要有個身份。我家玉蓮不能生養,讓玉蓮做這孩子的母親,義姐可同意?” 高氏沒有反對,于是他繼續說道:“父親是誰很重要,如果宣稱是抱養的孩子,那他(她)在郭家就完全沒有地位。我得說是有個百姓婦人客居東京,侍寢后懷上;然后那婦人回鄉時留下了孩子,因此抱給玉蓮。 其三,義姐隱居這陣子,得讓董遵誨知道你在哪里,不然他要到處找人。義姐要找好一個數月不露面的理由,比如閉關靜養之類的借口?!?/br> 高氏輕聲道:“就照你說的辦吧?!?/br> 此事還有兩個人不能隱瞞,便是符金盞和二妹;不過他暫時還沒顧得上坦白。 …… 金祥殿西側的樓閣上很寧靜,從門外的欄桿看出去,居高臨下一片宮室房屋的重檐頂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平坦的大地上,陽光在琉璃瓦上皚皚生輝。安靜只是表象,郭紹呆在這里仍舊有種莫名的浮躁;因為這里是統治中心,就算沒看到忙碌的場面,也想象得到在這些宮室之中有很多很多人、有很多很多事務在運轉。 符金盞面前堆著兩疊高高的奏疏,硯臺上的筆尖還是濕潤的。無論處境多么復雜紛亂,她也能表現得有條不紊十分從容舒緩。就像那積壓成堆的奏書,卻疊得十分整齊。 她已經停下了手里的事,微笑道:“我也正想派人傳召郭將軍,不料你就來了。郭將軍是來和我商議對南唐用兵之事?” 符金盞穿著紫色的圓領袍,頭戴烏紗幞頭。沒有鳳冠和顏色鮮艷的禮服,她的打扮顯得很整潔簡單,讓人更容易關注到她精致美麗的本身。 這時她的臉蛋微微泛紅,郭紹這才發現自己走神。他恍然回過神來,開口道:“三路圍攻的方略,上次大臣們都沒有意見。臣以為現在要做的是把握好各路協調的時機,東路曹彬已經去了吳越國;但臣揣測,吳越國不會輕舉妄動,他們會在確定我國大舉用兵后、才愿意跟著錦上添花,于東路出兵牽制南唐國實力。 北路現在可以下令韓通率水軍先行,過淮河進入長江;西路李處耘部應率先突襲武昌節鎮,在南唐國境上游占據一個沿江立足點。 這兩處動靜一旦暴露,攻打南唐國的準備妥當、大勢已成,朝廷便可對南唐國宣戰,禁軍主力堂而皇之尋找突破口進攻?!?/br> 符金盞回應道:“明日一早召見朝臣商議權衡后,便可下旨施行此略?!彼哪抗鈴墓B臉上掃過,輕聲道:“郭將軍今日似乎心神不寧,你還有什么話要與我說?” 郭紹的手心里全是汗,許久沒有吭聲。符金盞的神情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默默地等待著郭紹開口。 他轉頭看了一眼門口,欠了欠身,靠近符金盞的面前小聲道:“最近有部下勸進?!?/br> 符金盞的神色微微一變,但依舊沉得住氣。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抿了抿朱唇,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郭紹,問道:“那郭將軍作何感想?” 郭紹沉聲道:“事到如今形勢所迫,還會有人勸進。我只有再進一步名正言順,這邊所有人的地位才能穩固,否則得到的一切不過是無根之萍?,F在的朝政格局不是長久之計,我也在尋找一種安穩的法子……還有別的路么?” 符金盞道:“你還一點動靜都沒有,急著就告訴我。郭將軍這謀劃,要是你的幕僚部將知道了不得氣死?” 郭紹低聲道:“我豁出性命才得到金盞的信任。大權雖然重要,比性命還是差點。我沒必要為了得到權力而破壞我們之間的信任。況且這一切不過因你縱容,若非金盞把兵權毫無保留地交給我,我實在沒自信能從你手里謀取機會?!?/br> 他沉吟片刻又道:“你要是后悔還來得及?!?/br> “來不及了?!狈鸨K無奈道。 郭紹道:“我雖然已是殿前都點檢,但舊部集中在虎賁軍,朝廷內外絕大部分將領沒有明確立場,臨時會習慣性地聽從朝廷的軍令,而不是某一個大將?;①S軍一半人處于解散狀態,輪值的各指揮分散在各處城防;我沒有調兵權,在東京很難翻起浪子。金盞通過控制樞密院,就能重組兵權?!?/br> 過了一會兒,金盞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次禁軍主力出征,恐怕還得郭將軍掛帥。這樣我比較放心;攻滅南唐國的大功之下,你的軍功威望又可更進一步?!?/br> 符金盞的態度倒是意料之中,郭紹聽罷松了一口氣;她這一刻的支持,讓郭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需要她。他說道:“以前我是金盞的,今后你將是我的,我們之間的距離從未倒退?!?/br> ……郭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可能將屬于他。時代的紀元也是皇帝的年號,如果坐上了皇位,那么整個時代都以一個人命名;發生的事都會與執政的皇帝連上一條線。郭紹會想法讓金盞也分享這一切。 只要順利攻滅南唐國就有機會。 …… 第四百二十五章 驕陽中的箭 長江以南的氣候與中原不大相同,今年九月以來一連好幾天都在降雨。西都(金陵)籠罩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之中,皇宮的景色在雨幕中變得模模糊糊,就好像一張上了年份的舊畫,看不太清楚;低沉的雨聲無孔不入,沒有一處地方真正安靜。 周娥皇回避在書房的耳房內,因為李煜臨時要接見一個客人。 有雨聲干擾,李煜和客人談話的聲音有時候聽不清楚。主要那客人的口音也有點難懂,吳越地區的口音。 灰蒙蒙的天空、濕冷的空氣、壓抑的談話聲,環境影響了周憲的心情,她莫名覺得這里充滿了陰謀的氣味。 李煜的聲音道:“崔使君應知唇亡齒寒之理。今周朝廷并吞蜀國、攻滅武平,有進取江南之勢;如若南唐國不存,吳越國又豈能幸免?” 那個叫崔使君的人嘰里咕嚕說了一通話,周憲在耳房里有一半沒聽懂。其中似乎提到了當今吳越國王錢弘俶因為政變被擁立為國王的事……周憲知道那件事,吳越前國王想削弱武將,遭遇政變被軟禁,所以錢弘俶才能上臺。 “……吳越君臣與南唐為世仇,想說服同僚援救南唐國無法辦到……”那人說的這句話倒是比較清楚,“在下這次前來,是要告訴國主一個重要的消息?!?/br> 李煜的聲音道:“什么消息?” 崔使君的聲音道:“大周派遣了一個叫曹彬的武將到錢塘(杭州),帶著詔書,要吳越國厲兵秣馬準備攻打南唐……” 接下來李煜的口氣完全變了,聽得出來他的情緒很受影響。 周憲聽到這里,情知大周進攻南唐的事很快就要付諸實施……否則周朝廷下詔吳越單獨進攻南唐毫無作用。 不多時,外面的談話聲漸漸消停。周憲等了一會兒,便從耳房里走了出來,見李煜正獨自坐在椅子上,拿手掌搓著額頭。周憲便問:“王上想怎么辦?” 李煜愁眉苦臉道:“大江上游已失,吳越國又在腹背,大事不濟!” 周憲幽幽嘆了一口氣,小聲問道:“可曾有人勸王上獻表……” “不妥!”李煜立刻搖頭道,“吳越錢家一向侍奉中原大國,他們可以投降;咱們李家投降卻沒有好下場!失去了王位,我還剩什么?再去異國他鄉忍受屈辱作甚!” 周憲默然。 良久之后,李煜站了起來:“國家之事,我先與大臣商議。母后近來多次提起周二妹,念想她了,過兩日想接到宮里來?!?/br> 周憲聽罷,心里莫名感覺有點恐慌。她只好說道:“太后疼愛二妹,是對周家莫大的恩寵?!?/br> 李煜又道:“晚上娥皇與我一起去陪母后晚宴,你可有興致為母后獻舞?” 周憲搖頭道:“世道不安生,實在沒有心思。臣妾和王上一道去為母后請安,盡到禮數就是了?!?/br> “也好……”李煜嘆道,“尤記當年,父王做主將你許配給我,在宮中獻舞驚艷四座,哪料數年之后已成這般光景?!?/br> 李煜說罷起身離開了。 周憲聽他提起當年,猶自怔怔出神。多年以前,她對這一生是有很多期待的,出身富貴、絕色貌美待嫁閨中,難免心氣兒很高;琴棋書畫、音律舞蹈勤加練習,就像一個在深山修練的絕世高手,只待出山……娥皇,自然是為了得到帝王的千般寵愛。她原以為今后的日子會十分精彩。 哪料得光陰逐漸逝去,變成了這般了無生趣且惶惶不安的生活。 周憲走到鏡子前,看著里面那張十分美麗的臉,心道:我竟能活得如此無趣空洞。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陰雨在房屋外面飄蕩,屋內的空氣同樣濕冷,大白天的光線也陰沉黯淡,連鮮艷的黃色和紅色帷幔裝飾也顯得有些陳舊。銅鏡中的紅顏如玉,卻是目光落寞凝滯,周憲覺得自己和一個墳墓里的艷鬼一樣冷清……她的心情,覺得這世上沒有一點樂趣。 …… 但此時的東京大梁卻是秋高氣爽,天氣十分干燥,艷陽當空。 “啪!”一聲弦響,一枝箭矢飛快地釘在了百步外的木板上,尾部的羽毛在力量中嗡嗡顫抖。郭紹見命中靶心,長吁了一口氣。 “好!好!”董遵誨的聲音首先喝起來,接著校場上的將士也跟著喝彩。一時間馬屁聲聲,各種夸贊恭維的話不絕于耳。 郭紹倒是對這樣的場面十分淡定。和常人一樣,他在得到別人認可的時候,他同樣會感到很愉快……只不過時間久了,就會對這種很普通的恭維提不起興趣,因為聽得太多了。 郭紹轉頭對眾圍觀的將士露出一個笑容,不緊不慢地重新取了一支箭。第一箭射中后,他已感到沒那么緊張,一種滿足感涌上心頭。 之前和董遵誨談了一會兒話,董遵誨希望“舅舅”有空多陪陪高氏,從他的態度中看出,顯然不計較母親的事。這讓郭紹覺得高氏的事沒那么嚴重了……最可能發現高氏懷孕和靜養原因的人、就是董遵誨;現在看來,就算他發現了也沒什么要緊。 校場是泥土地,空中彌漫著一些灰塵,有點影響視線。郭紹拿著弓箭,瞇著眼睛感受著自己與靶子之間的距離。 百步外要射中目標其實很不容易,郭紹記得奧運會射箭比賽才幾十米距離,何況奧運會用的弓箭和古代弓箭根本就是兩碼事。郭紹手里這二石弓,首先要的就是一股非比尋常的蠻力,否則拉都拉不開;其次要有精度,就全靠感覺了……弓箭的射擊方式、很難做出穩定的瞄準器械,準不準全靠技巧練習。 “百步穿楊”對于絕大部分人只是傳說,有精度的射擊只能直射,能直射一百步的弓起碼要郭紹手里的這種強弓。外界的一點風向、弓弦的手感都會有影響,自身的手抖動、視力、每一個動作的時機也會影響結果。 在這樣要求極高的運動中,只要成功命中目標,就是對自身狀態良好的一種側面證明!這也是郭紹放不下箭術的原因之一。 他此時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充滿野心的獵人! 他默默地在心里說:“我不再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和糾纏。入鄉隨俗,我不是在背叛。自己關心的那些人,金盞、二妹、李圓兒、玉蓮……甚至高氏,她們的尊嚴、安全、前程以及整個人生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在這個亂世,只有男人才能撐起人們編織的夢想?!?/br> “勝利,戰無不勝的夢想,將成為重鑄混亂人間的基石!” “我不再惶恐,我將獲得為所欲為的自由,相信自己有能力擔當這個天下、掌握這個世界!” ……郭紹伸手摸了一下總是給自己帶來好運的芴頭,一副刺繡得歪歪斜斜的舊腰飾。他終于拉開弓弦,整個動作由松而緊,流暢而嫻熟。拉開二石弓的暴力讓弓身“喀喀”地緊繃發響,光是此時的氣氛就吸引了大伙兒注意力。 “勝!”郭紹隨著砰地一聲弦響,喝了一聲。 “啪”地一聲,箭矢再度插進遠處的木板,木板兩度被大力刺穿,從中間裂開了! 周圍又是一陣嘩然,武將士卒們都用敬畏的目光看著郭紹。在軍中,武藝首推箭術,檢驗一個士兵是否精銳,只要能拉開強弓就可能立刻通過選拔;郭紹的表演,用最直觀簡單的方式證明他是武夫中的強者。 郭紹也感到自己已經進入了最佳的狀態。 就在鬧哄哄的氣氛里,便見盧成勇騎馬而來,下馬抱拳道:“稟主公,客省使昝居潤在營門外求見?!?/br> “昝居潤?”郭紹稍稍一想,腦子里首先浮現出一個頭盔的模樣,因為現在裝備的頭盔就是昝居潤進言改進的樣式。他沒多想,僅憑自覺和意愿便道,“帶到營中大堂,我稍后就來?!?/br> 郭紹將手里的弓和箭壺丟給董遵誨,便騎著黑馬慢吞吞地向校場邊緣的一片建筑群走去。 在大堂上見到了昝居潤,這家伙是個三十來歲的白凈文官,和郭紹其實非常熟悉……先帝在位時,他多次做郭紹部的監軍,負責監視軍中的異動;東京兵變時,他還被郭紹扣押了。反正昝居潤和左攸等人不是一路的。 昝居潤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風塵仆仆的樣子,急不可耐地拿出一卷紙呈上前來。郭紹伸手抓到手里,隨口問道:“什么東西?” “采石磯地形圖?!标镁訚櫟?。 郭紹一愣,采石磯這個詞他倒是非常熟悉,因為最近老是在琢磨那地方。金陵西邊的一個渡口,因為兵書上記載很多次發生在長江下游的渡江戰役,都是從這個地方;郭紹覺得古人也挺有想法,這地方一定有其好處,所以最近查閱了好些卷宗。 “昝使君怎么想起獻圖,哪里來的?”郭紹問道。 昝居潤道:“當初李都指揮使(李處耘)受命攻打周行逢,不就是為了攻打南唐么?下官以為,郭大帥終有一天會想知道此地的情狀,所以趁南下公務,去走了一趟?!?/br> “哈!”郭紹頓時樂了,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去年我把你關了好幾天,昝使君倒不記仇……坐,我先瞧瞧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