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27節
……次日一早花蕊夫人就沒找到孟昶。等魏忠去還錢回來,告訴她,孟昶又向王禎富借了兩千貫;一共是三千貫借據,不要利息,還了一千貫(京娘給的),還剩兩千貫債。 花蕊夫人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呆坐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及至半夜,孟昶再次垂頭喪氣地回家?;ㄈ锓蛉四樕涎诓蛔〉纳鷼夂蛡模骸澳阍趺醋兂蛇@樣!昨天你說了什么?阿郎,你知道我為了把你從泥坑里拉出來,為了那一千貫臉都丟光了!見京娘時,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你倒好,輕輕巧巧又輸了兩千貫!你這樣做,咱們還怎么過活?” 孟昶愣了愣,哭喪著臉道:“在宅子里呆著著實無趣,我本來只想去玩玩雙陸棋(類似飛行棋的規則),沒想著找王禎富借錢。雙陸棋輸贏很慢,玩得也小,就是消磨時間……” “阿郎不是已經身無分文?”花蕊夫人皺眉道。 孟昶道:“翠兒還藏了一點私房錢,我讓她給我了?!?/br> 花蕊夫人聽罷,只覺得心都冷了一大截。人家一個宮女,攢點錢多不容易。 孟昶唉聲嘆氣道:“那雙陸棋我玩得熟,在宮里就常玩,便贏了一點錢??赡屈c夠做什么?想去找兩個娘子陪著喝點酒都不夠,便沒忍住拿著那些錢去押寶……一下子就沒了,于是……” 花蕊夫人起身,惱道:“沒辦法了!我不管你,現在只有賴賬!” ……孟昶睡了一晚上,又是百無聊賴,不顧花蕊夫人哭著勸他,還是跑了出去?,F在府上的官吏胥吏好像根本不管他的自由。 但是他很快就跑了回來,纏著花蕊夫人求道:“不過是個芝麻大的官職,你去求求京娘看有沒有用。那些當官的知道京娘是郭紹身邊的人,多半會給個情面?!?/br> “怎么?王禎富不借錢給你?”花蕊夫人冷冷問道,“這樣也好。反正他再借給你也會輸光!” 孟昶急道:“只要五百貫,我就能回本!我求求你了,夫人,芙蓉!” “到死不可能回本!”花蕊夫人惱道,拂袖離開了廳堂。 孟昶纏著一路跟過來:“我瞧了幾天,押大壓小大概有章可循。之前一輸就來氣,賭那口氣才賠進去,我現在已經想到法子?!?/br> 就在這時,魏忠跑進來說道:“左少卿和京娘來了,要見夫人一面?!?/br> 花蕊夫人停下腳步,撫弄了一下鬢發。孟昶也跟了過來,花蕊夫人小聲叮囑道:“千萬不要開口借錢!阿郎丟了江山社稷已經夠丟臉了,他們都是攻滅你的江山的人,輸了也要留點尊嚴?!?/br> 來到廳堂,見桌子上擺著一大袋東西,凸起的地方看起來好像是財物。左攸微笑著起身作揖:“在下拜見秦國公、花蕊夫人?!?/br> 孟昶拱手回禮,花蕊夫人也輕輕屈膝作了個萬福。 幾個人重新落座。京娘很沉默,左攸淡然道:“這里大概有兩千貫……” 花蕊夫人道:“妾身不敢再向你們借錢?!?/br> “夫人稍安勿躁?!弊筘ǖ卣f道,“咱們手里的錢是那么好拿的?王禎富、賭坊,別想賺走一文錢。這錢嘛,夫人先還給王禎富,免得虧了理……然后大理寺的人好去抄家,連本帶利都收回來?!?/br> 花蕊夫人愕然,說不出話來了。孟昶也一語頓塞。 左攸卻很坦然:“賭坊那里的借據,會有人送回秦國公府。不過秦國公不能出門了,今天府上的守衛換了人……這樣秦國公才好戒賭吧?這事兒辦好了,我好回稟主公。夫人對左某人辦事的法子還滿意?” 花蕊夫人道:“實在勞煩郭將軍?!?/br> 左攸道:“沒有,主公不過就是一句話,然后等結果而已。這點事在下還是辦得下來?!?/br> 孟昶這時不滿道:“我不是又被軟禁了?” “本來一直都該限制秦國公的,那王知事枉法瀆職,造成了混亂?!弊筘?,“我是太常寺少卿,沒法直接管這里的事,需要點時間才能協調?!?/br> 他說罷打量了一番孟昶的臉,笑道:“秦國公若喜歡賭,主公的二弟有同樣的嗜好,哪天讓他來找秦國公切磋一二?!?/br> 左攸說完就要告辭。京娘這才走到花蕊夫人身邊,低聲說道:“那些守衛里有個叫覃寶的武將,是郭府的部曲,夫人想出門找我,找他便是?!?/br> 花蕊夫人忙道:“多謝京娘?!?/br> “不用?!本┠镎Z氣生硬地說道。 ……送走了客人,花蕊夫人感覺松了一口氣,不過心里還是很煩亂,情緒十分低落,覺得周圍都是惡臭的事物。她有些累,剛想回房靜一靜,便聽見“嗚嗚嗚”的哭泣聲。 她聽出來是那個宮女在哭,忙循著聲音走過去,掀開門往里一看。宮女聽到悶響,忙拿衣服蓋住了下面半身?;ㄈ锓蛉丝匆娏怂墓馔仍谝路紫?,便轉身關好房門,皺眉問道:“發生什么事了,你哭甚?” 宮女按住腿上的衣服,紅著臉低頭不語。 “你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花蕊夫人追問道。 宮女使勁搖了搖頭,終于小聲道:“我生病了……” 花蕊夫人聽罷,心里頓時明白過來:“阿郎給你染上的?” 宮女哽咽道:“好像是,我只給阿郎侍寢?!?/br> 花蕊夫人便閂上房門,走了過去,好言道:“你讓我看看,什么樣子了。沒關系的,別怕,我叫人給你抓藥來治?!?/br> 第四百二十三章 勸進 左攸在郭紹跟前回稟完他的差事。郭紹很認真地聽完,開口嘉獎道:“左先生辦得很不錯?!比缓笏R上又道:“周行逢投降了?!?/br> 廳堂里還有楊彪、羅猛子,以及京娘,所有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周行逢便是武平節度使,割據了原楚國的部分地盤(湖南)。郭紹看幾個人的反應,便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這事,沒想到那么快。南唐國調走了林仁肇,李處耘圍住朗州后派人曉以孤立無援之利害,不想周行逢真就降了?!?/br> 楊彪哼哼道:“李處耘有真本事,此番那史彥超再無話可說?!?/br> 左攸道:“大江上游平定,朝廷對南唐國開戰也就快了?” “上午在金祥殿已大致商議了一下此事?!惫B道,“方略沒什么變化,也很難有別的法子……三路圍攻的方略。西路從上游循江而下,東路詔令吳越國出兵攻其腹背,北路禁軍主力從江北攻打下游?!?/br> 楊彪昂起頭道:“南唐國的路,總比蜀國好走。大伙兒只等著分錢升官?!?/br> 羅猛子聽到分錢,摸了摸腦袋臉都笑爛了。 “部署還需要一些時間的,楊將軍急不得?!弊筘Φ?。 郭紹尋思現在已是八月間,南唐地盤很大,攻下南唐之后應該至少到冬天或者明年春天了……正是梅花綻放的時節。一時間他的話也少了。 一眾人談論了好一陣打仗的事,興致已不在嘲笑孟昶的事上。許久后楊彪和羅猛子離開了府邸,左攸卻磨蹭著沒走。這時他不動聲色地對京娘說道:“我有點私事想和主公說幾句話,京娘……” 京娘二話不說,掉頭就出門。 郭紹笑道:“什么話連京娘也聽不得?” 左攸在茶幾旁坐了下來,沉吟良久,這才說道:“主公滅蜀國之功,再滅南唐,居功至大卻封無可封……” 郭紹收住笑容,不動聲色道:“升官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br> “那倒也是,連李處耘、楊彪等一眾禁軍大將其實也沒有多少可升遷的余地?!弊筘従徴f道,語氣之間拿捏著分寸,“在下有一言相問,主公升無可升,為何還要南征北戰?” 左攸雖是幕僚,畢竟太過熟悉,郭紹不會和他說什么為了天下大局國家富強,打官腔只是在浪費時間,他想了想:“走到了高處,就想站穩腳跟?!?/br> 郭紹聽到這里,已經猜到左攸想說什么,不過他還是裝著糊涂,且聽聽左攸想怎么勸進。 左攸點了點頭:“不僅主公這么想,大伙兒都這么想。誰也不愿意坐到高位后,嘗嘗滋味就被人趕下去……可誰能保障咱們的地位?大伙兒在前面賣命拼殺,深宮的大周皇帝看不見、也不懂;諸將只能得到主公的信任、在主公面前找到各自的立足之地?!?/br> 左攸正色小聲道:“很多人都希望主公再進一步……” 郭紹哼哼了一聲,表示在聽。他心里也在琢磨左攸的話。其實不用左攸勸進,郭紹早就有這種想法了……已經到了這個位置,只有名正言順的皇帝才是最安全的位置。否則作為臣子,權力越大越危險。 但是天下想做皇帝的多如牛毛,不是想做就能安穩地坐上去的。之前郭紹有自知之明,兵權夠了,威望和天下人的認可度差點;滅蜀、滅唐之后,可能有所改觀。 左攸繼續勸說道:“當今天下,武將只愿意服從能征善戰的強者,便是主公這樣的人。主公更能以德服人,縱觀滿朝,沒有比主公更能讓大伙兒安生的人?!?/br> 左攸這廝勸進也不全是為了郭紹,他估摸著自己也想靠擁立之功封侯拜相光宗耀祖;這世道,武人可以拼殺立功,文官最捷徑的法子還是擁立從龍。 不過左攸還是挺會說話,一番話下來,讓郭紹聽得很高興……有種被理解的愉快。很多人質疑郭紹作為一個武將的“婦人之仁”,但時間的積累證明了這種做法的好處。長期的“心慈手軟”當然不利于他建立權威,但恰恰因為這樣,大伙兒感覺不到威脅;畢竟連史彥超都沒事,他們覺得自己一般不會被逼進絕路。 這種事,就好像曾經郭紹被趙匡胤威脅;若非郭紹認定失敗就要死無葬身之地,只要真正看得到安全的退路,他很難踏出魚死網破的極端一步……現在的文武對于郭紹的態度,應該正好相反;可能有的人不愿意背叛周朝,但看得出來郭紹上位也不會把他們怎么樣,所以很難有人愿意拼命。 郭紹沉思。左攸又道:“在下冒死進言,便是覺得南唐覆滅之時,是最好的時機。這兩年,主公在晉州平定叛亂、攻滅蜀國、武平、南唐,每戰必勝,天下人按照經驗,會習慣地覺得,逢戰的勝利者必是主公!此時更進一步,乃眾望所歸……” “并非天下人全都希望我上位,只有咱們這個圈子的人才有如此意愿?!惫B沉聲道,“肯定有人極不情愿,也有人隔岸觀火。咱們絕不能得意忘形,輕率行事?!?/br> 郭紹雖然沒有認同,但也沒駁斥。這種嚴重的事,他的態度已經顯得很積極了……就算名正言順的繼位者,還得三次推拒才勉為其難同意,何況篡位。 郭紹一表態,果然發現左攸的臉都泛上了紅光,眼睛里掩不住的興奮。這家伙比自己還急!確實左攸和絕大部分世人比起來,也是個傳奇人物,幾年前他還是不名一文的小吏,轉眼之間有機會封侯拜相了;這是多少人夢里的事。 左攸明明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偏偏還故作淡定道:“主公所言極是,因此在下才私下里先勸一勸,并不敢唐突。此事要從長計議?!?/br> “我知道了?!惫B不動聲色道,“我還是忠于大周朝廷、忠于太后的,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并不愿意做太過火的事?!?/br> 就在這時,盧成勇走到了門口。二人暫且停止談話。 盧成勇在門口言語了一聲,這才走進來,拿著一封信呈上,說道:“董夫人(高氏)派人送來的信?!?/br> 郭紹拆開一看,信中說有非常重要的事,要盡快見一面。 這時左攸起身道:“在下先回去再斟酌斟酌,過兩天拜見主公?!?/br> 郭紹提醒道:“此事才到最初階段,機密先不要擴散了?!?/br> “主公放心,我明白的?!弊筘莸?。 郭紹在客廳里來回踱了幾步,一面琢磨左攸的話,一面掛念著高氏的信,不知究竟有什么要緊之事。這時,京娘又走了進來,她端起茶壺往郭紹的杯子里加茶水。 “我得去董遵誨家一趟?!惫B收住心神說道。 京娘遂去叫人準備車馬,跟郭紹一起出門。他平素身邊的近侍都是那么些人,京娘、盧成勇、董二等人。 坐在馬車上,郭紹挑開竹簾看著外面,古代的風景在眼前掠影而過,左攸說的事仍在腦海中盤旋。 他的內心起伏很大,偶爾回旋到高處,便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整個時代、整個天下都在自己的意志下運轉,他可以隨意地改變什么、創造什么,讓所有事物都按照自己的心意運轉;偶爾回旋至低谷,他又有點惶恐,怕自己掌控不住局面,事情超過他的能力范圍。畢竟郭紹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算上前世的經歷,前世他也是個年輕人。 這種惶恐,隱約像一個剛剛成人,要離開家出去闖蕩的年輕人,不再有父母、師長的保護了,自己將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現在他要負責的不僅是自身的命運,還有身邊的人,甚至于整個國家。不再有深謀遠慮的強主承擔國家的命運,他將主宰天下的方向。 興奮、以及巨大的壓力,同時存在于郭紹的心中。 就在這時,董遵誨家到了。郭紹走出馬車時,只見高氏已經早早等在大門內。她見到郭紹時的表情很異樣,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義姐別來無恙?”郭紹執禮道。 高氏作了個萬福,然后說道:“你總算來了,我有要事與你商議?!?/br> 郭紹便跟著高氏進了一處客廳,高氏屏退奴婢,叫她們茶也別上了。她當下便欠了欠身,靠近郭紹小聲道:“我有身孕了!” 郭紹本來有點心不在焉,想著別的事,聽到這里頓時一愣。 高氏盯著他的臉:“是郭將軍的……上次生辰。你相信我嗎?我真的只和你有過那種事……” 郭紹立刻說道:“當然是我的?!?/br> 高氏頓時松了一口氣,幽幽說道:“我本來擔心得很,沒想到你是這么有擔當的人??墒?,我一個寡婦……怎么辦?” 郭紹沉吟片刻:“換個地方隱居,孩子生下來后給我養?!?/br> “去哪里隱居?”高氏皺眉道。 郭紹道:“這事兒有點突然,我先想好法子,然后來接義姐。你別擔心,我會妥善處理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