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34節
現在大部分事都很順利。有了殿前都檢點張永德的支持,樞密院就可以從容調防,將鐵騎軍進行分割間插。接下來,從中樞到禁軍武將,誰還會反對皇后執政?也許有人不滿,但只是一些沒有實力的小角色,翻不起浪子。 郭紹覺得總算可以輕松一下了。雖然心頭掛念著皇后的事還有點不痛快……但考慮到今后周朝很長一段時間的格局,皇后將起到核心的作用,郭紹當下便拋開了一些個人的不快。 還有更多的人依賴他才能安全地活下去,他有責任,不能完全只顧個人情緒。 不料就在這時,忽然見曹泰急匆匆地進了軍營,目視屋子里的親兵。親兵知趣地抱拳道:“卑職告退?!?/br> 曹泰上前來小聲說道:“官家病危,皇后叫雜家來告知郭將軍一聲?!?/br> 皇帝不是一直都病危么?郭紹見曹泰這副樣子,便問:“到什么地步了?” 曹泰道:“御醫說是回光返照,時辰不多……但皇后不敢讓官家輕易見大臣,萬一出了差錯怎生了得?” 郭紹頓時緊張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大臣們要稍緩召見,我也不能進去,得避嫌……”他又問道,“官家見了皇后有何遺愿,是否有遺詔?” 曹泰小聲道:“官家現在完全就不信皇后,能在皇后面前下什么遺詔……不過來之前,雜家聽皇后說,官家想見四皇子(柴宗訓)?!?/br> 郭紹隨口道:“那皇后應該讓官家見見,一個小孩子不懂大事?!?/br> 曹泰道:“官家和皇后積怨已深,郭將軍恐怕不知道。昨天之前,皇后還身陷危境,現在她的氣還沒消?!?/br> 郭紹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說道:“曹公公去一趟開封府,把開封府左廳推官黃炳廉叫到宮里來?!?/br> 黃炳廉何許人,便是郭紹被趙三謀刺時查案的推官,當時是王樸找的人。郭紹在那件事中,覺得此人在斷案驗尸方面十分專業,又不是皇城內部的官員,叫過來讓他參與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因為皇帝本來就是病死。 曹泰卻問道:“開封府左廳?這風頭上,雜家以什么名義傳他,雜家還沒向皇后請旨?!?/br> 郭紹道:“以皇后的名義下懿旨,事后向皇后稟報,就說是我的主意?!?/br> ……皇帝寢宮外面,符金盞就等著柴榮咽氣了,然后才好趕著召見大臣“面圣”。她摸著手腕上的淤青,實在放心不下來,只要官家還有一口氣,誰知道他會怎樣?說不定他是裝的,想嘗試翻盤呢? 南征北戰官家很厲害,天下幾乎沒有對手。但在宮廷里用心計陰謀,他似乎還不是符金盞的對手。反正現在符金盞對他連一點信任都沒有了,也不會給他任何一點機會。 符金盞默默地坐了許久,忽然有種很奇怪的頓悟,她覺得自己和官家夫婦那么多年,到了最后竟然好像陌生人一般! 以前她長期處于冷暴力之下,還有害怕擔憂、怨氣;但現在,當她看到了柴榮的絕望無力、后悔的最后處境,忽然之間受到的委屈她都懶得計較了。符金盞發現自己對柴榮的恨意其實并沒有那么深,他只要死了,她就能放下……畢竟要去恨一個死者很不容易。 但冷漠,也許比恨更加悲哀? 今天看到柴榮那副樣子、被告知他真的要死去,一早上她的心境因此逐漸開始變化。 微微放下怨恨重新回顧往事。當年太祖愿意收她為義女、并力主聯姻,可能確實有欣賞她臨危不懼的心思;但官家娶她,就完全是為了聯姻……那時太祖剛登基稱帝,作為太祖養子的官家娶符彥卿的女兒、李守貞的兒媳,聯姻就能最直接地化解與符家的矛盾,并且能進行拉攏。對于官家來說,還是聽從養父的孝順。 而在符金盞看來,她的改嫁,可以讓符家從(后)漢朝太平地過渡到周朝;同時個人也能擺脫被迫自殺、出家的命運。 那是一場政治上的相互需要、相互妥協、相互利用的關系。難怪忽然之間符金盞覺得自己不恨了,根本沒有多少真正的感情、有的只是利弊考慮,又如何真正恨得起來?積怨只能讓她疏離、失望和無奈。 考慮了許久,符金盞覺得自己應該避免虧欠了別人、以后感到有丁點內疚……這是她的性子,更愿意放下、輕松,而不想有什么心里負擔;她也經常能做到這一點,哪怕天大的事也總是能說服自己。一直都是這樣。 柴榮幾天前的做法,是要把她陷于死地;然后郭紹兵變支持她、是必要做的事,這樣的事兒,她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 ……符金盞回頭見穆尚宮正默默地侍立,便道:“你快去把四皇子抱過來?!?/br> 想通了之后,符金盞等柴宗訓過來,便叫穆尚宮抱著一路去皇帝寢宮。小孩兒似乎很喜歡符金盞,見到便道:“母后抱?!?/br> 符金盞好言道:“母后沒睡好力氣不夠,讓穆尚宮抱你,我們帶你去見父皇?!?/br> 她實在不喜歡小孩子,覺得很煩、更不喜歡抱孩兒,倒不是因為對柴宗訓有多大的成見。 三人進了寢宮,符金盞問一個女子:“官家怎樣了?” 那人答道:“暫且還沒大事?!?/br> 符金盞上前去,喚道:“官家,宗訓來了?!?/br> 官家頓時睜開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兒子。但小孩子見他的模樣,很害怕,反而回頭摟著穆尚宮想躲……官家常年南征北戰,不僅不怎么管后宮,連自己的兒子也陪得很少。宗訓實在和他不怎么親近,也不懂事。 但此時皇帝卻對這個小孩子的眼神額外不同,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續一般。 符金盞淡淡地說道:“官家要見大臣,為了安全,臣妾恕不能從命;但您要見皇子,臣妾卻不能刻薄。不是因為我原諒你,而是放下了?!?/br> 柴榮艱難地開口道:“讓他……宗訓,繼位!” 符金盞道:“臣妾等會遵照官家的遺詔?!?/br> 柴榮點了點頭,微微閉上了眼睛。 符金盞見狀,說道:“穆尚宮,你帶遵訓留在這里多陪官家一會兒?!闭f罷轉身離開了這陰暗的寢宮。 走出來,只見陽光明媚,符金盞臉上的神情漸漸平靜。不管走過來的路多么坎坷,但現在的結果卻是比較圓滿的。 她沒有傷心,也沒有內疚。官家重病無藥可醫,并沒有不讓御醫給他看病抓藥、也沒有虧待他,一切都是命。能做到的都做了,也把宗訓帶到了他跟前,力所能及之下沒有留遺憾。 符金盞頓時抬頭看著天空輕輕呼出一口氣。放開別人,也放開了自己;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 …… 及至中午,樞密院、政事堂以及武將郭紹一并接到了懿旨,叫他們即刻進宮面圣。 郭紹在宮門內的軍營,等了一會兒,見王樸、魏仁溥、王溥、李谷、范質等一眾人來了,跟著王樸的還有開封府左廳推官黃炳廉,郭紹這才與他們一道從金祥殿的甬道進去。 宦官楊士良帶著眾人徑直到寢宮內,只見皇后帶著柴宗訓跪在榻前,內外的御醫、侍女也跪伏在地。 曹泰在地上說道:“官家今早下了遺詔,下旨傳位四皇子?;屎筅s緊派人召見大臣,卻也晚了一步?!?/br> 頓時屋子里一眾人大哭起來。 第二百五十四章 荒誕的啼哭 三天后才發喪。一人死,天下億兆眾生縞素。 所有歌舞、宴會、婚禮被禁止,期限一個月;東京文武官員服喪三天,后宮服喪一月。雖然很多詔令仍不符合禮制,但這種做法是歷代王朝常見的規矩,減少國喪時間有利于恢復王朝的正常秩序。 天子駕崩后的三天內,符金盞做了一些微妙的事。殿前司諸軍重新進行了部署;虎捷軍左廂兩萬人全部動員完畢,撤出皇城分東西兩營駐扎,只有兩個指揮分別控制西華門、東華門。郭紹加兼“皇城內外巡檢”;尚在河東的鎮安節度使向訓加兼河東、河北前營都部署。 接著便頒布遺詔,四歲的柴宗訓立刻被擁立繼位,大赦天下…… 先帝的靈柩前,從大相國寺帶來超度亡者的和尚已經停止了念經,后妃的哭泣哀音卻仍在縞素的大殿上回蕩。文武百官披麻戴孝,素白一片紛紛跪伏在殿下。 龍椅上坐著一個小孩子,正瞪著無辜的眼睛、在很高很高的位置上呆呆地看著下面的眾人。旁邊的奶娘和宦官見狀,逃也似的離開了寶座一側,他們哪敢受那么多強人的跪拜?連嫌疑也不能有。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震動寬闊殿宇的喊聲氣勢十足,在朱紅色幫著白布的大柱子之間回響,聲音直入云天。 這是個暴力的國家,每一次大典都能彰顯出其力量的一面。 但少傾之后,“哇……”地一聲,孩子的啼哭仿佛在暴力機器的心臟插了一刀!好像有一股陰云立刻籠罩到了大殿上,很快這里變得鴉雀無聲。 “奶娘,我要奶娘……”孩子當著至少一百個國家統治階層的文官武將哭著嚷嚷道,奶聲奶氣的聲音叫這個悲傷又肅穆的地方變得十分詭異、荒誕。 趴在前面的宰相王溥直起身來,大聲道:“先帝遺詔是讓太后監國攝政,今太后在何處?” 宦官楊士良在側面說道:“太后悲傷過度,數度昏厥,正在殿后休息?!?/br> 王溥回頭大喊道:“大事當前,臣等叩請太后分清輕重,趕緊出面攝政?!北姵家黄鸫蠛暗溃骸罢執髷z政!” 就在這時,只見一眾白衣女子魚貫從大殿側后的門出來,紛紛跪在門口。少傾,只見一個全身縞素的婀娜女子慢慢走了出來,她的面前遮著一層黑紗。但很多人都見過符金盞,朦朧已認出是她。 “太后……請太后主持大局……”眾臣紛紛伏拜。 符金盞高貴、雍容、大氣,哪怕全身縞素也自有一種氣度。她也見得大場面,根本不理會眾臣,讓他們就這么跪著。她自然而然地走上寶座,伸出手道:“訓兒,母后在這里?!?/br> 一大群人屏住呼吸聽著,好像在虔誠地觀看一出母慈兒孝的戲。 柴宗訓頓時不哭了,張開手臂從龍椅上跳下來,“母后,我怕?!?/br> 符金盞抱住他,摸著他的頭柔聲道:“不怕,你父皇雖然駕崩,但天下還是忠臣多、忠臣力量大,他們都會輔佐你延續國運,讓你替父皇牢牢守住大周的江山。那些亂臣賊子、心懷叵測的人得自問有多少斤兩,不敢輕易亂動的?!?/br> 柴宗訓完全聽不懂她的話,但相信下面的人聽得懂。從他們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就看出來了。 宰相王溥忙道:“先帝駕崩、遺詔太后監國,今諸業待舉,臣等斗膽請太后攝政主持大局,勿以悲傷之情耽誤大事?!?/br> 符金盞扶著柴宗訓在龍椅上款款坐下來,聲音清幽:“我兒(柴宗訓)年幼,你們請我暫代朝政,若能聽我的話則可,不然我一介婦人難以協調眾臣矣?!?/br> 王溥道:“臣等唯太后是從,誰抗拒太后的懿旨、誰對太后不忠,就是忤逆新君、不忠新君!諸位,誰不服太后的懿旨,現在站出來說個是非對錯!” 眾人大呼道:“太后攝政,天下不敢不服?!?/br> 符金盞聽罷俯視殿下跪伏在自己腳下的群臣,目光愈發明亮。幾天前還是階下囚,空心發簪里的毒藥仍來不及扔掉,要在絕望中束手無策地等死!但現在,統治著這個國家的最高位的強人都跪在她的腳下,因她的一句話而戰戰兢兢! 她一一看去,目光隔著一層黑紗,也極有洞穿力,被看的人身體伏得更低……好像覺得太后能看穿他們心里究竟是忠是jian。 但符金盞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又觀察了一通,確實沒看到郭紹。這樣的場合,他為何不在? 符金盞剛剛升起高漲情緒,仿佛一下子就落到了谷底。一股子惶恐漸漸涌上心頭,沒有郭紹!擁護她掌權的人如此之多,偏偏沒有郭紹! 她轉頭看了一眼宦官曹泰。曹泰的注意力隨時都在已經權力登頂的太后身上,一個微小的動作就叫他馬上彎著腰走上前來。他的腰彎得很低,姿態極度恭敬,畢竟當著這么多大臣的面,連曹泰也有點誠惶誠恐。 他附耳過來,符金盞目中無人地說悄悄話:“郭紹呢?” 曹泰用極低的聲音在符金盞的耳邊道:“一早就出皇城去了,懿旨是叫他將虎捷軍左廂主力撤出皇城,以緩和局勢?!?/br> 符金盞心道:我是叫他撤軍,沒有叫他不來參加朝會。她頓時十分失落。 別看腳下這些強人一個個戰戰兢兢,但他們肚子里什么心思、或是有機會了將有什么心思,誰也不能保證。在這個武夫當道的世道,內外強人環視,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內憂外困的局面;符金盞不覺得靠自己一個婦人能通過什么手段完全制衡,無論手段多么高明,當武夫們在某種契機(比如外敵入侵)下拿起刀槍,一切道理和規矩都將是紙糊的! 符金盞還沒傻到認為僅靠自己的權威和智慧、就能叫世人放下武器。 只有一個人,他永遠不會傷害她。那就是紹哥兒。 符金盞的情緒一下子低落,那個人不在,她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心里完全就是虛的……以前沒有紹哥兒的許多年,她還是過來了,但不知從何曾時開始、她有了依賴。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看得見就能安心,很奇怪的心思。 大臣們還跪在下面聽回答,符金盞只得輕輕說道:“既然諸位所請,哀家便勉為其難暫代我兒處理朝政,望大臣們盡心輔佐我兒。國喪期間,各衙署仍要各司其職……”她的氣度和霸道的口氣忽然黯然失色,這句話說得毫無力度。 她又說了幾句堂皇的話,很快就起身匆匆離開了大殿。 及至后殿,曹泰上前勸道:“太后還是要聽聽大臣們的勸,不要傷心過度了,將息貴體,皇上(宗訓)沒有太后可沒法子的……” 符金盞心里有點慌,立刻下旨道:“你去把皇城各門的宦官都換一遍……哀家封你為大內監軍總管。把王忠放了,但是那個王繼恩,你知道該怎么辦?” 曹泰忙道:“奴婢明白,謝太后賜封?!?/br> 她現在的做法完全是臨時起意,之前她自信覺得沒有必要。符金盞漸漸又有點生氣:“你去,問郭紹,為什么眾臣朝拜擁護我,他獨獨不來?” ……及至中午,曹泰才回到金祥殿見符金盞。他進屋后,穆尚宮等婦人便遠遠地站到門口去了。曹泰躬身道:“見著郭將軍了?!?/br> 符金盞側目,問道:“他怎么說?” 曹泰道:“郭將軍說,太后這幾天的做法十分高明。盛贊太后以向訓為河東河北前營都部署的考慮,既有收攏外鎮不穩定軍權的鋪墊,又不輕易動李重進和韓令坤,火候恰到好處。郭將軍說在理政布局方面,他不如太后甚遠,不敢在理政上指手畫腳;加上國家未穩,他得避嫌、不敢再隨意進出宮闈,容易遭人非議?!?/br> “就這個?”符金盞皺眉道。 曹泰又道:“還有,郭將軍說他只是個武將,最重要是做好本分、在軍隊中幫太后的手。東京暫時算穩住了,但禁軍還有隱患,需要先把趙匡胤的勢力徹底清除出禁軍,他現在就在想辦法辦這件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