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23節
倆人之間的言談一如既往,低沉的、一本正經的,可能是京娘性子不那么輕松、很少笑的緣故,郭紹也很少能在她面前調侃得起來。 但今天郭紹有點反常,盯著就不放,臉色還帶著緊張,嘴上十分露骨。他好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樣:“你的胸脯那么大,沒任何東西撐著,還能挺起來,真是十分罕見啊?!?/br> 京娘瞪著他道:“再這樣說我生氣了!” 郭紹的臉上露出十分難看的笑容:“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味兒?!?/br> 京娘沒開口。郭紹抓住她的手到床邊上坐著,她還有些忸怩,但沒有反抗,反而呼吸也急促起來。因為郭紹伸手正比劃著她身體上的線條,一臉專注認真,口中嘖嘖稱贊。她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是對稱贊很受用吧。 …… 次日一早,京娘迷迷糊糊地醒來,猛然坐了起來睜開雙眼,回顧四周時,卻見郭紹正在一張桌案前納頭而拜。過得一會兒京娘回過神來,瞪眼道:“主人,你在作甚?” 郭紹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在拜神,你先起床,別打攪我?!?/br> 只見半塊玉佩放在桌案上,前面還放著一塊餅,餅上插著三支香!郭紹的行為實在是太詭異了。 作為一個在后世受了多年科學熏陶和唯物主義教育的人,郭紹本該為自己的迷信而感到羞愧,但他真有點信那些玄虛之物,而不是某種宗教。因為來到古代就叫他親自見證了神跡!而且以前他也對神靈玄物將信將疑……他有種感悟,人再強大也不能不信命。 他親眼見識過,有的人倒霉起來真是一樁接一樁,各種小概率事件都在一段時間里招呼在一個人頭上;有的人順利起來,該他的不該他的都一股腦兒得到了。郭紹早就懷疑是風水或者什么人類還不理解的東西作怪……其實他覺得后世生活那個時代的科學,也就那么回事,人類不懂的東西還太多太多,唯物主義也只不過眾多哲學理論之一而已。 而現在,到了蓄勢待發的要緊關頭,郭紹更信一些未知的東西……其實現在的皇帝、能臣牛人們也大部分信舉頭三尺有神明。 回憶起來,在東京龍津橋遇到符金盞之前,郭紹在禁軍里混了幾年也沒見走什么大運。但自從和符金盞見了一面后,很快就崛起,很多事都非常順利、順利到不可思議。 這些年來,遇到了不少風浪,很多關鍵的地方都可能出問題的;但那些風浪郭紹都挺過來了。定然是有某種恰到好處的聯系和氣運!郭紹覺得不能破壞了自己的氣運,好保佑他挺過眼前的難關! 他是念念有詞,雙手合十在那拜,完全不顧儀表。 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增加他成功率的東西,他都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什么禮儀儀表哪還顧得上,見鬼去罷! 他正默默地念叨:我要弄死我的仇寇!不要叫厄運和無奈降臨到我的頭上…… 此時此刻郭紹也怕死得很,但更讓他牽掛的確實自己愛的、關心的人。哪怕這對于他來說是千年以前的地方,但這些活生生的人已經住進了他的心里。 搗鼓了一番,他便把東西收了,這才打開房門。天色才剛蒙蒙亮。 上午,楊彪也被叫到了李處耘府,三人又是一番密議。 不過郭紹不能再繼續逗留了,和昝居潤約好了今天下午出京“尋丹”的。上午便叫李處耘派侍衛把他們送回了郭府。行程的事,郭紹昨晚就進行了一番準備部署,當然不是準備旅途用物,而是別的東西。 及至午時,昝居潤就帶著幾個隨從到郭府上來了。郭紹叫奴仆暫且接待安頓那幾個隨從,請昝居潤到客廳里說話。 昝居潤問道:“郭將軍準備好了么?” 郭紹客氣地說道:“已經準備好,咱們等一下就可以出發?!?/br> 昝居潤松了一口氣道:“今天雨也小了,道路估摸著還是比較泥濘,但頭上卻要好受一些?!?/br> “不知昝使君想過沒有,官家已經臥床連話都說不甚清楚了,聽宮里來的宦官說已經兩天不能進食?!惫B故意說得更嚴重,“咱們在這種天氣、這種道路走八百里去華山,是不是很難完成使命?” 昝居潤的臉色頓時一變:“郭將軍何意?” 郭紹擺擺手道:“昝使君別緊張,我又沒說馬上要動手害你性命、更沒拿你在東京的全家老小威脅……我不是和昝使君在講道理么?” 昝居潤的臉色更白。 郭紹道:“你只要聽我的,咱們還是以禮相待;到時候真追究下來,你也可以把責任推到我頭上,說我挾持你。畢竟昝使君只是個文官,我一個武將要挾持你很容易。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昝居潤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挺有道理的?!?/br> 片刻后,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道:“沒想到郭將軍武藝超群,講理也能入木三分才華橫溢,真乃文武雙全,叫在下佩服之至!” “哪里,昝使君過譽了?!惫B道,“你看大家講理多好,動刀動槍總是傷感情?!?/br> “那是那是?!标镁訚欬c頭道,“郭將軍有何吩咐,只管說便是。既然如此有理,在下敢不遵從?” 郭紹沉吟片刻道:“我是這樣想的,既然尋丹毫無作用,但圣旨又不能不遵守。咱們總得還要去,但今天就不去了……咱們明天出發怎樣?” “就這事?”昝居潤瞪眼道。 郭紹道:“對,就這事。不過昝使君今天得留在府上,明日咱們一道出門。最好寫一封信,叫你的一個隨從帶去客省使衙署,就寫你到我這里檢查了之后,認為路途的防備有問題、怕出意外,勸我再部署一下路線和行程,明日早些趕路?!?/br> “沒問題?!标镁訚欀苯亓水數?。 郭紹當下親自拿筆墨紙張硯臺過來,叫他寫信。左攸也在旁邊看著。 郭紹又叮囑道:“要寫清楚,是昝使君你決定早上才出門?!?/br> 昝居潤寫好了信,讓郭紹和左攸二人反復檢查之后折疊放進信封,又叫昝居潤拿出印信進行漆封;然后郭紹和左攸一起跟著,送他親自交給一個隨從,昝居潤還口頭叮囑隨從一番。 然后幾個人目送隨從取馬出角門。等那人剛走,昝居潤和幾個隨從就被陸續請進了里面的一間屋子,被關起來了。 “如果送信的人回來,也請到這屋子里來?!惫B吩咐身邊的幾個人道,“今晚三弟和盧成勇親自帶近衛看著這里,輪流值守,不能在關鍵時刻出了一點差錯。熬過今晚就好了?!?/br> …… 趙府里,匡胤和趙普也在一起??镓酚袔讉€幕僚和一幫部將,但除了公務之外,他同樣不愿意太多的人參與,主要就和趙普商量一下。 “郭紹怎么還不離京,難道他想這么拖延下去?”匡胤皺眉道。 趙普道:“有人悄悄盯著的,有消息了會傳回來。暫時還不知是什么狀況……不過主公放心,皇后在金祥殿動憚不得,郭紹一介武夫也干不出什么名堂!逼急了可能亂來一下,多死幾個人罷了?!?/br> 趙普見主公沉默,又道:“事兒到了這一步,不鋌而走險結局更糟。一旦符后控制住宮廷和中樞,屆時昭告天下確立名分,禁軍和天下兵馬都只能聽從樞密院的軍令,到時候咱們就難了?!?/br> “唉?!笨镓穱@息一聲,“不料事兒成了這樣,現在干、風險實在太大了……不過符后確實太厲害,太祖畢竟是太祖,當年真是深謀遠慮!” 趙普道:“但咱們別無選擇!” 匡胤又沉吟道:“調兵也是難題,很不好辦,又容易出問題?!?/br> 趙普道:“事到如今,只能推張永德上去了。主公盡快到殿前司約談張永德,最好在殿前司大將中達成一致。成與不成,都給張永德龍袍加身,把他按在上位,然后主公帶武將兄弟們進去呼萬歲。如此一來,才有名義號令調動殿前司諸軍?!?/br> 匡胤默默不語。 趙普又急道:“張永德是殿前都檢點,威望高;加上主公的威望和一眾大將的支持,此事還是很可能成的!不過預先謀劃今天就要提前完善了,以免臨時忙中出錯?!?/br> 匡胤道:“大凡舉事,選對時機很重要?!?/br> 第二百三十五章 興亡彈指間 趙匡胤等二人從洞門里出來,忽然“汪汪汪……”一陣狗叫暴起。趙普沒留神嚇了一跳,轉頭看時,只見一只渾身漆黑的大狗十分兇猛,作勢要撲上來,但脖子上刷著鏈鎖只能在那叫。趙普頓時罵道:“這只狗沒眼見,還不認識我?!?/br> “住嘴!”匡胤對著那狗大喝一聲。 黑狗頓時就不叫了,還搖起了尾巴。 趙普一看笑道:“忽然想起那人,就跟一條狗一樣,有主人看著,他才聽話懂點事;主人一不能動憚,呵呵呵……” 匡胤沉吟道:“武力還是很高的,打仗用兵不錯?!?/br> 趙普好言勸道:“其實一個人赤膊上去,不一定能搏斗過一只狗。但誰也不能說人不如狗厲害!” “那倒也是?!笨镓伏c點頭。 趙普左右看了看,上前小聲道:“主公您說,到了那一天,他會不會趕緊認主,到主公您面前搖尾乞憐?對了,聽說他的婦人國色天香……” “現在想那些事作甚?”趙匡胤正色道,“太早了?!?/br> 但趙匡胤立刻想起了平白從手里丟出去美人楊氏,忍不住嘀咕道:“確實跟條狗一樣!” …… 樞密院內,魏仁溥正拿著一枝木頭玩意撓自己的背,好多天沒洗澡了,幸好這幾天天氣下涼不然更不方便。他一直住在樞密院內,睡覺吃飯自然不是問題,就是洗澡不甚方便;今晚得打點熱水來擦擦,身上實在很不舒服。 這時王樸已回到了樞密院。魏仁溥把背上的東西拿出來放下,聳了一下肩膀讓衣服又磨蹭了一下,見王樸已經走進書房里,便抱拳執禮道:“王使君回來了,怎么樣?” 王樸隨意地拱手一下,走了過來,說道:“官家已經點頭。我見到了官家,身體很虛弱、不太說得出來話,不過神志倒還沒糊涂?!?/br> 魏仁溥嘆了一聲,忍不住說道:“現在咱們下令調防,不會出現混亂吧?或者說,有沒有必要?” 王樸道:“若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我干嘛非得去官家病榻前言軍務?” 魏仁溥聽他的口氣很果決,一時間無言以對。 王樸一臉冷意,直言不諱道:“大軍剛班師回朝時的布防,倉促之下疏漏非常大!” 魏仁溥同樣沒和他爭執,因為當時他是樞密使,布防圖主要出自他之手、最終也一定會經過他的認可?,F在王樸全盤否定一點面子都不給、口氣如此直白,他心里確實有點不痛快,但倒也不太計較,王樸就是在認定的事上不給面子的人……性子就那樣,大家還要共事計較管什么用? 王樸沉聲道:“虎捷軍左廂兩個軍同時控制內城兩道南門,左廂余部全都在外城南部;殿前司各軍全在北城。這樣的布防,一旦某人鋌而走險,短時間內根本擋不住,直接進逼皇城!” “誰會這種時候突然起兵?”魏仁溥沉吟道。 王樸直言道:“趙匡胤、郭紹!” “郭紹不是要離京去尋丹?”魏仁溥道。 王樸冷冷道:“魏使君認為他會離京?他現在一定在部署怎么兵變沖進皇宮來,皇宮里也有人在等著他!” “這……這……”魏仁溥道,“王使君不會說來嚇我吧?郭紹敢自己起兵?官家剛剛病倒,誰都不能坐大,各方勢力錯綜復雜,郭紹就只有左廂、并沒有什么優勢,他瘋了?王使君有憑據么?” “我猜的?!蓖鯓愕?。 魏仁溥愕然。 王樸道:“郭紹和趙匡胤現在一定正在暗自高興,以為咱們樞密院的人是傻子,城防部署成這樣,專門給他們機會……城北起碼還有控鶴軍,特別是城南的郭紹部實在漏洞極大;到時候郭紹真要成了的話,還得感謝魏使君,幫了他大忙?!?/br> 魏仁溥瞪眼道:“王使君可不能那樣說!你這樣將我置于何地!”他想了想又問,“郭紹為何要兵變?” 王樸道:“因為他認定趙匡胤一定會兵變。 老夫早就說過了,趙、郭二人根本沒法保持平衡,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就要豁出性命拼命,這種所謂制衡反而加劇沖突、不利于國家穩定。趙匡胤和郭紹從北伐開始你來我往已經斗了很多次,老夫不信魏副使看不出來。當時官家還能震住場面,他們不敢太過分、只好悄悄的,但到現在撩撥了幾個月,早就憋著一口惡氣! 皇后一當政,趙匡胤情知處境不妙;郭紹成天琢磨對方,能想不通?現在得知皇后被困在金祥殿,郭紹的大靠山受到威脅,他不急得奔死奔活,卻要出京尋丹……糊弄老夫?” 魏仁溥皺眉道:“還是覺得郭紹稍微弱了點,況且畢竟是武夫,這形勢太復雜了、又非常危險,真要辦那事兒,不僅需要周密復雜的部署預謀,還要非常人有的膽識!” “老夫倒沒想到魏副使也能被迷惑?!蓖鯓憷淅涞?。 他當下打開一個柜子,拿鑰匙開一個抽屜,從里面拿出厚厚一疊卷宗來放在桌子上,“魏副使若還不信,再仔細瞧瞧郭紹每一役的作為,這是光靠勇力的武夫做的事嗎?當然,老夫本來也不太信,這人一個流浪孤兒出身、后來一直當小卒,連寫字都不知道和誰學的寫得一塌糊涂,按理根本不能有大見識。換作誰都不信他能有多少見識,但事實就在這卷宗里,不得不信?!?/br> 王樸道:“等緊迫過去了,魏副使完全可以好好琢磨郭紹的歷次戰役,真的很有意思。武訖鎮小小戰役我是費了不少力最近才查清楚的,這件事兒和淮南名將柴克宏放在一起,然后看北伐涿州之戰……你會發覺三件事非常有趣?!?/br> 魏仁溥隨手翻了幾下,忽然掉出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首長短句。本來魏仁溥此時沒興趣看這玩意,但只瞟了一眼就忍不住將它讀完: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是誰寫的?”魏仁溥立刻問道。 王樸道:“郭紹?!?/br> 魏仁溥與王樸面面相覷,一時間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那浩瀚的歲月、如浪的江山、輝煌的文明,無數壯觀的場面忽然奔流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