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100節
柴榮若有所思,應該很看重她所言的“符家一大群人是周朝將帥”的事實。 她悄悄看了一眼柴榮道:“后來李守貞叛亂被攻滅了,有個武將送我回娘家,那武將以前是做馬夫的,出身非常卑賤……我怕他對我不利,也只好那樣、那樣。當時才見識到,原來他比前夫李崇訓還兇,頓時覺得李崇訓真沒用?!?/br> “賤貨!”柴榮忽然大怒。 符氏忙委屈道:“官家,那些都是當皇后之前的事,實在迫不得已。臣妾得官家寵愛后,可沒有做對不起官家的事……再說,太祖和官家都知道我嫁過人的。臣妾現在已是一心忠于官家,是您給了符家那么大的榮華富貴,我心里感恩戴德,恨不得做牛做馬報答官家的大恩大德?!?/br> 她又幽幽說話,如在訴說情思:“官家明白我的心么?我每天都慶幸,正因為您、我才有了依靠。您不知道么,若非太祖收我為義女,讓我嫁給官家,我便要出家苦修罪孽了?!?/br> 柴榮聽罷怒氣稍息,冷冷道:“以后沒事不要在前殿來打攪朕處理國事。朕想見你了,自然會去滋德殿?!?/br> 符氏默不作聲,心下有些后怕……不過她也習慣了,本身長期就這樣處在高壓和擔驚受怕中,每天擔憂牽掛著方方面面的各種事。 她回想了剛才的一幕:后來的表現還可以,就是起初有點不計后果……以前都不在乎,今天自己為什么要不惜代價顧全清白?這清白又有什么用? 第一百九十四章 皇后的傷 這世上能把皇后弄得鮮血淋漓、在額頭上給她弄這么深的傷口,還能輕描淡寫屁事沒有,只有皇帝能做到。 一個中年宮婦穆尚宮一面小心翼翼地蘸著藥水給她清理傷口,一面抽泣;宦官曹泰看著那駭人的傷口,幾乎要碰到骨頭了,也是一陣唉聲嘆氣。 旁人這般模樣,符后卻面帶微微的笑容,瞇著眼睛叫人捉摸不透。她忽然輕啟朱唇,說道:“哭哭啼啼的作甚???沒什么大事,官家心里不順、為了點小事動怒罷了,況且是失手所致?!?/br> 穆尚宮輕手輕腳地拿手帕擦掉她額頭上被清洗出來的血水,看著觸目驚心的傷口道:“雖然口子不大,可太深了,肯定會留下疤的?;屎竽锬镞@完璧一樣的臉,可得破相了?!?/br> 符氏“哼”了一聲,道:“那也不是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br> 她瞇著眼注意觀察了身邊二人的表情,可能也有些真心同情自己,畢竟他們是最經常出入身邊的人,時間久了多少還是有點感情。但最主要的,曹泰、穆尚宮等人也很擔心皇后倒臺了……這些人經常在皇后身邊出入,宮里都知道他們是皇后心腹,如果沒人罩著恐怕沒啥好下場,躲都躲不過。 符氏又尋思皇帝不讓她再去金祥殿的圣旨,以后沒法經常討好皇帝維持感情了。不過這難不倒符氏,她當下就隨意地說道:“今后每天都要把柴宗訓抱到我跟前來,還是小孩兒招人疼啊?!?/br> 穆尚宮一聽忙道:“是啊,皇子殿下最念想他的母后了,教會的第一個詞兒就是‘母后’呢?!?/br> 符氏一點都不喜歡柴宗訓,但相比之下,感覺小孩兒也有他的好。 這時她又喚曹泰上前,輕聲問道:“叫你查的那些人,都查清楚了?” 曹泰忙沉聲道:“都查清楚了,內常侍王忠就是頭頭!那里面包括三個內常侍、五個內謁者都查明了是王忠底下的人,還有掖庭局、宮闈局、內仆局都有好些人可疑。奴家幾個月前就盯上了,一個個慢慢查,也不驚動他們,把這幫人查了個徹底,一個都沒漏?;屎笾灰鞒志置?,便能叫他們一個個吃不了兜著走?!?/br> 那王忠被曹泰注意,是因為發現王忠在監視內宮。符氏猜測,這個宦官手下的一幫人應該在背后直接聽命于皇帝。她當下便制止道:“切勿打草驚蛇。都查清楚了、把名單拿上來,但叫你手底下的人不能動,你明白么?” 曹泰忙道:“喏,全憑娘娘做主?!?/br> 符氏額頭上的傷口已經沒那么疼了,那穆尚宮手很輕,現在感覺是又癢又疼,符氏心里竟然泛出一絲奇怪的快意。 疼與不疼她覺得好像已沒啥區別,感覺只剩下麻木和不麻木之分……大概痛苦是因為難受,可當難受的次數太多的話,痛苦的感覺也就那樣微不足道了。黃連再苦,嚼得太久也會索然無味。 那傷口上的新rou,一碰好像連著心坎。倒讓她覺得心里被什么刮動了似的,這樣的感覺很奇妙、似曾相識,她終于想起來是早上貼著紹哥兒被他結實的肌rou刮動了心口那敏感之處的觸覺。 當時穿二妹的衣服實在太緊,看起來太不合身。但她一門心思想穿上,就把里襯、中衣全脫了只穿一件外衣,這樣穿著才稍微合身。 可是她沒有去注意,光著身子穿外衣會相當難受,特別是她的胸脯又飽滿又挺,會硌得某個地方絲絲疼痛。不過本來注意點別亂動也沒事,不過當那次擁抱的時候,就直接被結實的懷抱壓住、磨得很難受……那地方似乎連著心窩,感覺直抵心底。 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在心坎上刮過,有點兒疼也有點麻。 符氏覺得身上軟軟的,便在榻上躺了下來。正在給她包扎傷口的穆尚宮急忙拿了個軟枕頭給皇后墊上。符氏便不再說話,像是閉目養神一般慵懶地靠在枕頭上。 早上在符家書房中的場面,太快太匆忙,當時趕時間似的都沒來得及細細感受。但她卻把每一個細微的地方都記得很清楚……符氏本來就是記憶里很好的人。 那陽光的方位、那書房里淡淡的墨香,還有紹哥兒衣服上干凈的帶著皂角的清香味兒中夾著一絲男子特有的氣息。也許二妹說得對,有種東西確實是天下最有趣的事。 但二妹沒說明白,還得有一種難得的、玄妙的牽掛才行……符氏心里克制著被二妹詳盡仔細地引出來的情欲、以及懷著的念想,交織的復雜感受。 同樣是武人,他為何那么細心、那么有意?符氏又有點舍不得回憶了,只想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尋思其中一個片段,不敢再多……一件事如果來回想了太多遍,就會淡掉;好像是口袋里的錢,花出去就會少一些。她便戀戀不舍,小心翼翼起來。 他的眼神、心跳、臉上驚慌又故作鎮定的表情……符氏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心道:他的心和他身上的氣味一樣干凈。 “金盞,當別人遠離你的時候,我就走近你了?!?/br> 符氏尋思著這句話,一時間又是怦然心動。這句話說得巧,既有不離不棄的揶揄(就像在李守貞府上所有人都離棄了她,紹哥兒并沒走);又有一種曖昧的暗示……皇后身邊那么多人,他怎么敢走近?只有當左右都遠離了,他才能走近! 像是想幽會,卻又不用明說。紹哥兒還真是有點心思的人。 符氏頓時有點難以自以,心道:皇后有什么用?每天還不是過這種日子,不在乎也罷。但問題是,她不在乎、符家老老小小那么多人卻在乎。況且現在不做皇后也活不了啊。 要是有更大的權力,凌駕在皇權之上,可以為所欲為就好了!誰還能威脅我,誰還能在我額頭上弄個大口子說一句“不好意思脾氣差了點”就了事?也無須這樣戰戰兢兢,這樣作踐自己去討好去演戲……說那些全然不顧臉面的話自己心里好受么?每一個字都在凌虐拷打著她多年以來就心高氣傲的內心、在自我踐踏著那自尊! 符氏收住了心神,漸漸冷靜下來,天下如同一張糾結的漁網在她面前徐徐展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誰對誰錯 沒兩天就是六月十五,大朝,在京的中高級文武都要去金祥殿朝拜。 等文武百官都陸續到大殿上了,身穿袞袍的柴榮才在氣勢浩大又緩慢的鼓樂聲中緩緩向上面的寶座上走去,一個內侍省宦官站在側后,所有的隨從都在他后面?;实垡粋€人昂首緩步從大殿中走過,才能凸顯出他傲視天下的氣勢。 柴榮一介武夫,平素都不是很講究禮儀、做事比較灑脫,或許有些禮儀連他自己也不懂……因為在朝里的文官,如果對絕大部分禮儀都對答自如、那便足夠立刻升官了,可見要了解周禮以來的諸多禮制,連專門研究典籍的世家官僚都不太容易搞明白。 不過偶爾一些場合,柴榮還是要裝模作樣一下,很是講究,比如大朝?!斑?、咚、咚……”在鐘鼓之聲中,他一手提著腰間的綬帶,四平八穩地邁著步伐。步子之慢,好像在出演一出戲、又像在享受這個被矚目的過程。 每走到一處,兩旁的大臣就隨之跪伏于地,呼喊:“陛下圣壽無疆!” 所有人都配合這一幕。展示著皇帝的威儀、臣子的忠誠,反反復復這么熏陶下來,估摸著和傳銷一樣,大伙兒漸漸都習慣那種膜拜的心理了。 柴榮終于坐到了寶座上,寶座下側的宦官唱道:“有事起奏!” 柴榮饒有興致地俯視下方,所有人都恭敬地面對自己,大家因為禮制不敢抬頭看的;相反皇帝則可以居高臨下俯視觀察到每一個人。 他一面聽著大臣的稟報,一面用目光從幾個要緊的人身上掃過。在剛剛新婚娶了符二妹的郭紹身上時,柴榮突然停了下來。 說不清楚為何,柴榮心里突然對郭紹有些敵視和看不順眼。 郭紹那廝和趙匡胤也完全不同,他長得人高馬大身材壯實又挺拔,而且還不滿二十一歲。柴榮從他站立的身姿和身材輪廓就看得出來,郭紹肯定是一身肌rou、腰還不粗……因為柴榮很有經驗,在選拔殿前司諸班親衛時就專挑這種肌rou發達、腰還細(熊腰)的漢子,看的人太多了。 那廝和別的武將一樣皮糙rou厚,但畢竟年輕,和趙匡胤那種黑成一團的臉和膚色完全不同,他的面部五官都很端正……乍一看并不顯眼、似乎很普通的一條漢子,實則越看越覺得是條美漢子,因為外形從長相到身材都沒有明顯的缺陷,各處勻稱本身就是不尋常的俊朗……比如有些人相貌長得好卻身材不好,有的身形高大、一張臉卻比較歪或者太黑,都要差一籌。 柴榮專門觀察了一番郭紹,確實覺得這廝長得好?;实巯哪抗庵?,并不把郭紹這等漢子和那些世家貴胄的一般紈绔子弟同等看待。 他心里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敵意,說不清楚這等直覺從何而來……柴榮不動聲色地琢磨了一番,終于品過味兒來:情敵!對,這樣的感受很像年少時傾慕某個女子、然后有競爭者的那種心情。 可是這也太好笑了,皇帝還有情敵么?后宮都是在天下挨著選拔的,管那些女子有沒有人看上。 或許,是因為郭紹這廝娶了他的小姨子?還有淮南時郭紹救符后,表現得比符后的夫君還好,這些都在柴榮心里埋下了直覺的蛛絲馬跡。 柴榮沉下心把前前后后的事理智地尋思了一遍,便沒有打算計較。因為那些直覺都是捕風捉影的事兒,根本沒有實際的憑據。他要是會因為自己的個人感官就隨意賞罰,便得不到現在的成就、更對將來的大功績相當不利。 ……郭紹在大朝上照樣是一聲不吭,他根本不愿意露面的,只不過因為職位太高,不得不站在靠前的位置。 主要是文官們扯來扯去,不過也談不上無聊。其實可以增長見聞,從大臣們的言談舉止中見識到高級官僚的思維方式,就算古人的思想見識有些局限,但這些人畢竟是金字塔頂端的一小撮,是在他們局限范圍內把智慧發揮到極致的精英。 挨到散朝,郭紹照常跟著侍衛司的一干同僚離開了金祥殿。 他先和大伙兒一起到侍衛司官衙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上午也沒什么要緊事,不過還是要熬到中午……就算什么也不干,也和不到場是兩碼事。到了地方就算不上心起碼能跟著大家走,完全不在的話眾人就會把你當成不存在,漸漸會失去存在感。 不過一熬到中午,幾個高級大將就借口回家吃飯離開了。按照郭紹的經驗,除了少數一兩個人,他們下午是不會再來官署的。 郭紹也不打算繼續熬下去,徑直就早早回家。新婚還在蜜月期,就算不告假度蜜月,也沒必要這時候工作那么賣力。 他出官衙后就乘坐馬車,現在已經形成了習慣。坐馬車似乎也沒什么不好,關鍵是比較省心,騎馬還得看看路,坐馬車在上面打個盹都沒事。 一段無趣枯燥的時間,在搖搖晃晃和車輪的“嘰咕”噪音中等待著到達目的地。這種時候倒是思索的好時間,因為除了想事兒基本找不到任何事干。 郭紹想起剛才在大殿上的場景,隱隱約約覺得皇帝似乎額外在意自己。當時大家都埋著腦袋不敢抬頭仰視的,但眼睛的視線有一個模糊的范圍,不盯著看在余光里也能察覺到很多東西。郭紹便是大概有那樣的感官……這讓他有點不安。這陣子連續半年毫無戰事,自己又沒立什么功,皇帝為啥要注意自己? 也可能是一種錯覺,他干了對不起皇帝的事,顯然面對柴榮時多少還是有點心虛。有時候郭紹也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敏感的人,只要是他關心注意的人,稍稍的一點舉動就能被他敏感的心察覺到。一顆弓箭手的內心,連微風的細微變動都能感覺到。 而且郭紹比較相信自己的直覺,因為他的直覺一向很準,射箭就全靠那種直覺、命中目標根本沒有可靠的依據。 于是他有點心神不寧,卻毫無辦法。若是皇帝真要對付自己,能干嘛,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伴君如伴虎、誠非虛言,生死命運全cao于專制集權者一念之間,這種感覺實在不怎么美妙……難怪世人對史上的暴君不吝筆墨在青史上大罵特黑,如果皇帝表現得不仁,著實會讓所有人都非常緊張。 不過思量這柴榮登基三年多的所作所為,皇帝已算比較明智。也許多慮只是郭紹自己的心理問題、以及他自己沒法問心無愧,怪不得別人。但郭紹自問沒有做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一切都發自內心、情不自禁。 有些事東西確實沒法擺出來講道理……符后是柴榮的妻子、柴榮是郭紹的君主!簡直是怎么想怎么不忠不孝;這還能怪皇帝不成? 那又該怪誰? “啪啪啪……”一陣急促的聲音驚醒了郭紹的胡思亂想。他挑開竹簾的一角向外看,果然是下暴雨了。 兩天前那個老鐵匠黃老頭就說要下暴雨,還預測真準。黃老頭歲數大了身上各處有風濕病,天氣有變化,他提前就發疼。 馬車的頂棚是毛氈,倒是不怕雨。只不過騎馬的護衛就要淋個濕透。郭紹掀開車簾,正好看到羅猛子,便喊道:“三弟,叫隊伍趕緊的,到家了大伙兒好避雨?!?/br> 羅猛子道:“大哥,繞過這條街就到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短暫的寧靜 那不安生的直覺是一回事,但考慮其中關節又是另一回事。郭紹尋思,自己是皇后的妹夫、皇后又是外鎮世家軍閥符彥卿家的代表,牽一發動全身;若非必要,應該沒人會愿意輕易動自己。 “北伐契丹,誰為朕立功最多,朕就倚重誰,絕無偏頗?!被实鄣脑捰衷俅位仨懺诙H。金口玉言,多少還是有點作用。 連郭紹都感覺得到,現在柴榮最在意的事就是北伐,目前沒有任何事能比這件事更重要、最讓他在意。幽云十六州淪陷敵手數十載,收復幽州確實是可以彪炳青史的豐功偉績,名聲會流傳得相當久遠。 若能在北伐中表現得像淮南之役那么出名,連皇帝也不好意思意氣用事、輕易對功臣不公,畢竟全天下人都瞧著。 “虞……”馬夫在外面吆喝著,車??苛讼聛?。 郭紹收住心神,從車上下來,羅猛子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傘,立刻上前給他撐傘遮住頭頂;而三弟自己卻渾身濕透。郭紹轉頭道:“三弟,你今天可以回家了,回去換身干衣裳?!?/br> “嘿?!绷_猛子應了一聲。 這時在門口又遇到了左攸,郭紹進門后才沉聲道:“那陳家派去北方的商隊也去了那么久了,你差人去問問,周端他們幾時能回來?!?/br> 左攸抱拳道:“在下這就派人去問,等有了消息便回稟主公?!?/br> 家里的奴仆拿了傘過來,郭紹自己打傘,便拜別了左攸等人,往門里去了。暴雨一開始最急促,但沒持續一會兒便變成了“嘩嘩嘩”響成一片又密又勻的大雨。從外院進去,大部分路可以走廊廡,但還是有地方不能遮雨,只好打傘。 剛走進第二進院子,便見那如虹的虹橋上一抹淺紅,符二妹正在那里張望。她似乎看見了郭紹,立刻就提著裙子疾步向樓梯上走去。 果然,郭紹剛一走到門樓前,就見符二妹提著長裙跑過來了,連她后面的隨從都跟不上。她穿得裙子有點長,走快了估計得絆著腳,不過她似乎已經找到了好辦法便是提著走。此時此景,郭紹恍惚中回到了河北大名府的桃花林,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和她一起慌慌張張的邂逅。 “夫君,你終于回來了?!狈镁谷慌匀魺o人地撲到郭紹的懷里,“我在上面的橋上等了你好久?!?/br> 郭紹握住她的手道:“沒法子哩,剛成婚、就不能時刻留在你的身邊。今天去上朝了,后來又在官署,發現衙門里真是有點無趣,以前倒不覺得?!?/br> 二人便興致勃勃地交談起來,才分開半天時間,弄得好像分別了重逢似的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