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87節
郭紹從地上爬起來時,目光稍稍下垂著、卻用余光觀察了一下柴榮的神情,沒看出什么蹊蹺。倒覺得柴榮的臉色著實很蒼白,臉頰還有一些奇怪的暗斑。 柴榮果然先注意到一身縞素的趙匡胤。只見那趙匡胤的臉脖又黑又紅,身上卻一片白,實在是有點惹眼。但皇帝照樣沒問他喪事,又把目光投向郭紹,開口道:“那兩份卷宗,是朕下旨要給你們看,朕要當面問你們最近的事兒。你們都看了,開封府左廳查的案子,意下如何?” 皇帝的目光在郭紹身上,郭紹不能失禮地對皇帝的問話聽而不聞,當下便躬身一拜,一面緊張地組織說法語句,一面開口道:“回陛下的話,微臣以為開封府查得比較細致,證詞、推案也都說得通……趙家三郎遇刺案,正如卷宗上所錄,兇犯乃廣順三年進的趙府,此人與臣絕無任何關系。臣也并非那等睚眥必報之人,請陛下明鑒?!?/br> 郭紹故意不說趙三是不是陰謀過刺殺自己。 只談董二殺人的事,是為自己辯護,屬于防守;說趙三謀刺,則是攻訐對方,屬于進攻……既是讓郭紹先說,他便先做得比較保守;只為自己開脫,但不咬住對方攻擊。 因為在此之前郭紹已經想明白了,趙匡胤一來并沒有惡言相向,自己何必急著要與他吵?倒不如先沉住氣,瞧瞧他什么態度和反應。 最近發生的這些事,不管過程如何復雜、誰是誰非;結果是郭紹好好的、活蹦亂跳站在這里,但趙家卻死了兩個人。損失上趙匡胤比較慘重,就算趙三有過錯,可人都死了……不需要再“給郭紹一個說法”。 郭紹尋思:拿這事再攻擊,毫無意義,弄成鐵案也是沒法攻擊到趙匡胤。趙三所犯并不是十惡不赦要株連族人的大罪,很難把趙匡胤也一并牽扯進來。 更何況柴榮很信任倚重趙匡胤,他恐怕不會因為這件事就拿趙匡胤怎樣……雖然郭紹也在柴榮發動的各次戰爭中立過汗馬功勞、表現甚佳,但在親疏關系上比趙匡胤還是差了一點,不然也不會在侍衛司了。 就在這時,柴榮微微點點頭,又轉頭看黑臉大漢。 趙匡胤拜道:“前些天臣聞郭將軍遇到刺客,諸線索與三弟有關?;厝ブ笠操|問過三弟,但三弟在臣跟前說非他所為……臣也看了一下案卷中所載,有兩處并不太可信。第一是作案動機,說三弟為了個婦人爭風吃醋就要謀害大將,有點牽強附會;第二是李俠兒是不是受三弟指使,案卷中語焉不詳,僅靠推論。 且以微臣對自家兄弟的了解,三郎自小讀書、未經歷戰陣廝殺,在家是溫潤知禮、與人為善,且還不滿十八歲。要說像三郎這樣的人能做出什么歹毒之事來,臣覺得很蹊蹺?!?/br> 聽到趙匡胤還要為之辯解,郭紹心里有點不爽,因他早已認定干那事的人就是趙三;不過趙匡胤也并沒有抓住趙三之死,非賴到郭紹頭上,其實已經很克制了。 趙匡胤的克制倒讓郭紹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從結果上來看,趙匡胤才是“苦主”,就算攻擊郭紹也情有可原……死了爹和弟弟都能忍,為何要忍? 想起趙匡胤曾是史上的開國皇帝,郭紹才不得不猜測:只有更大的抱負,才能讓他忍得眼前的痛苦。趙匡胤不是十幾歲的趙三,他不會為了仇恨和鏟除仇家、自己一塊兒被拉下水……只有這么認為,郭紹才想得通為啥趙匡胤今天表現得如此克制。 這時柴榮又直接問:“趙匡胤,那你以為三郎之死和郭紹有關?” 趙匡胤拜道:“臣請陛下明斷?!?/br> 果然他就算不愿將矛盾擴大,但也對郭紹起了敵意,說話留一手……如果皇帝要幫忙懲治郭紹,趙匡胤模棱兩可的態度、顯然是樂得其成。 柴榮點點頭,說道:“朕把你們兩個都叫進宮里來,當面把這事說開,便是想聽聽你們是對此作何想法?!?/br> 趙匡胤和郭紹都十分仔細地聽著皇帝說的話。 柴榮又嘆了一氣,道:“現在大事未成、北伐在即。那契丹國主雖號‘睡皇帝’,但以朕察之,此人名聲差、倒也不是全然無能之輩;契丹國內亂與前朝舊事有關,不能全怪在當今契丹國主身上。其國內雖亂、實力卻未大損,仍舊是我國最大之強敵!而你們兩個都是朕所倚重的大將,今若內耗、徒損軍力,甚至讓國家產生了什么動蕩損失的話,朕絕不輕饒!” 趙匡胤和郭紹聽罷忙躬身一拜。 柴榮又道:“侍衛司諸軍在淮南之役中表現甚佳,讓朕大為欣慰,在即將要來的北伐契丹之戰中,朕望郭將軍能攻城略地、力拔河北諸重鎮,再立新功!殿前司諸部更是我大周精銳,朕之厚望。你們兩人若能把恩怨化開最好;不然也不能因個人小節而影響北伐大計!誰為朕收復幽州時出力最多,朕便更倚重誰,絕不偏頗?!?/br> 他接著語重心長地說道:“還望你們以大局為重,勿失朕望?!?/br> 趙匡胤忙叩首道:“臣為殿前司都校,身負陛下重托、國家大任,敢不殫精力竭為陛下前驅?臣絕不會因個人恩怨而耽誤陛下之宏圖偉志!” 柴榮聽罷十分欣慰地說道:“趙愛卿常能體察朕心,為朕分憂解難,你定然不會讓朕處境兩難?!?/br> 郭紹見狀,也趕緊跟著跪地表態道:“微臣定然以國家大事為重,不敢計較小節?!?/br> 柴榮見狀又上來扶起他們,“以前的恩怨便擱下了,而且朕以為事有出入、諸事并非你們二人不識大體所致,情有可原。但今后,我要你們不得再以怨抱怨,可做得到?君前無戲言,就當著朕的面,起誓不再計較何如?” 趙匡胤一臉正色,立刻舉起手道:“臣在陛下前起誓,絕不因個人私怨,對郭將軍做不義之事!” 起誓真的有用?不過在皇帝跟前說的話,恐怕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用,郭紹也忙以掌對天,道出誓言:“臣愿不計前嫌,與趙都使協力輔佐陛下攻伐契丹?!?/br> 柴榮見狀十分滿意,點頭道:“甚好、甚好!朕之肱骨大將,本就該是心胸寬闊能容人的大才!” 皇帝又寬慰了一番二人,下令賞了一些錢財,并派宮人同趙匡胤一道去府上參加喪事。二人千恩萬謝,拜別皇帝從大殿上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趙匡胤走前邊,郭紹在后面一段距離,二人一路無話。 郭紹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出門見到陽光忍不住暗自微微舒一口氣,總算是闖過這一關了……因為他從來不覺得皇帝會為了給自己一個公道、而放棄趙匡胤,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倒是趙匡胤可能比較郁悶,他家死了兩個親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但郭紹也明白為何柴榮要做和事佬:皇帝一心要收復幽云,根本不愿意因內斗損失大將。對待郭紹的態度,其中一句“攻城略地、力拔河北諸重鎮,再立新功”不經意間就暴露了圣心……柴榮還惦記著郭紹攻城厲害,想讓他打河北時幫著攻城。河北那些城更大更穩固,城池非常不好打。 如果郭紹沒有價值,今天柴榮還會不會顧及什么公正和真相,那就真難說了。而且一旦打下了幽州,會不會鳥盡弓藏? 郭紹發現自己的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下意識拿袖子輕輕一揩。 總之這事暫時是可以告一段落,郭紹覺得自己眼下沒多大危險;但長遠來看,危險卻更大。 眼下皇帝保他,趙匡胤那么識時務的人也不太可能會急著干什么、與皇帝的意思對著干,所以郭紹應該是無憂的……但等以后,究竟會發生什么,那便一點保障都沒有;趙匡胤的誓言也不能保證什么,有一百種方法既可以不違誓言又將對方置之死地。 二人在宦官的帶引下,出了東華門。趙匡胤很淡定地讓奴仆牽馬過來,這廝倒完全不怕什么街巷以弓弩伏擊,表現得十分坦然,他接過韁繩時,竟然轉身向郭紹輕輕抱拳,然后才上馬。 郭紹也趕緊拱手回禮,目送上翻上高頭大馬。然后才走到自己的馬車旁邊,他心下表示比較怕死得不明不白,還是乘馬車比較安生。 第一百七十章 不斷靠近的過程 趙匡胤回府時,見門前停滿了車和馬。養馬和擱置車仗的院子已經滿了,來客只能把車馬靠在街上,叫奴仆看著。 大門前立著一根很高的木柱,木柱上用白紙扎著,紙張在半空被風吹得“噼啪”直響。府邸屋檐下、門口都掛上喪事的白布,此情此景,就算是路人、一看便也知道趙府死了人。 “趙都使?!薄摆w將軍……”院子里許多人向他見禮,大家都在等待進靈堂去祭奠逝者。在奴仆簇擁下的趙匡胤拉著臉,卻也一一抱拳回禮,并不多言。 靈堂里,一個老頭叫幾個人的名字,便有幾個人走進去,向上面的靈位和棺材行拜禮。牌位旁邊趙家的子女、近親率領府上的奴仆跪成兩排,正對前來悼念的客人磕頭感謝。 趙匡胤問了一個奴仆:“我娘在靈堂里?” 奴仆答道:“老夫人傷心過度,到后院去了?!?/br> 趙匡胤遂不進靈堂,徑直從房屋側邊向里面走去。果然見趙母杜氏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面露痛苦之色,已是欲哭無淚。身邊的奴婢不斷摩挲她的后背,正勸著:“老夫人節哀,身體要緊啊?!?/br> “兒回來了?!壁w匡胤走進屋里跪拜道。 杜氏便坐直了身子,伸手找旁邊拐杖,問道:“官家要怎么處置?” 趙匡胤看向旁邊的奴婢,一揮手:“都先下去?!睅讉€奴婢忙屈膝道:“喏?!边@時趙匡胤才道:“官家不怎么處置,兒得了些錢,是官家恩賜的喪葬用度?!?/br> 杜氏聽罷頓時大怒,說道:“多少錢能買你爹和三郎的性命!” 趙匡胤忙道:“請娘親息怒?!倍攀侠淅涞溃骸巴忸^堂上兩人尸骨未寒!你倒是說得輕巧,就容那什么人欺負到咱們趙家頭上?那郭紹什么來頭?” 趙匡胤垂手想了想,輕聲道:“他去年救過皇后的性命?!?/br> 杜氏道:“皇后,符家?這大周的天下還輪不到符家的人說了算!三郎啊……老身白發人送黑發人,三郎平素是最孝順的……” “是孩兒不孝?!壁w匡胤忙又跪地磕頭,“還請娘節哀,先將爹和三弟葬了,讓他們入土為安,別的事暫且放下罷。官家并不愿意看到孩兒與郭紹內斗,孩兒不敢為了私仇不顧官家的大略?!?/br> 杜氏聽罷,哭了一陣,倒也不再過分糾纏,只得說“二郎定要好生cao辦喪事”。 趙匡胤一想到外院那靈堂上擺著的兩口棺材,心里也是又憤又悲,氣得兩眼酸澀。 但他還是不打算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下去,因為毫無益處。在通向鴻鵠之志的道路上,總會有很多荊棘羈絆著人們前進的步伐,不僅是誘惑,還有憤怒和仇恨……但那些讓人走岔方向的仇敵,也許從長遠看只不過是一個階段的敵人,并不值得拿自己的全部與之計較。 相比之下,趙匡胤更在乎的是實現自己的抱負……這中間的道理非常簡單:現在不顧大局去與對手死磕,勝敗暫且不說,肯定是兩敗俱傷,郭紹要付出代價,趙匡胤自己也落不得好;但若把目光放在長遠,等到某一天大事已成,那對手便可信手毀滅,而不需要自己付出報仇的代價。哪一種選擇更明智呢? 能忍不能忍之事的人,方能笑到最后! …… 郭紹回到府上時,但見李處耘等一干部將正在對面的院子門口。他便先去與兄弟們見面。 他提著個袋子,可能有好十來斤重,里面是些金銀器,皇宮里賞他的。不知道為啥會賞錢,可能是為了鼓勵他們識大體顧大局……反正絕不是為了賞他涉嫌殺趙三殺得好。 ……這院子以前的主人是開封府的一個文官,比較喜歡清靜。郭紹派左攸與宅子主人商量,對方倒是耿直,價錢公道當即就賣了?,F在成了郭府親兵住的地方,日夜都有五十人以上值守;另外一些家丁也住在這邊,整個院子住了百來口人。這地方就好像是屯兵的兵房一般,不過郭紹這樣做似乎也情有可原;大部分親兵當值也沒帶盔甲,就拿了兵器。 楊彪見郭紹進來,率先問道:“大哥,怎樣了?” 眾將領都看過來,等待著結果,大家都很關心……主要郭紹身邊一群從底層提拔上來的武將,實在是不能讓郭紹倒了,倒了大家就得散伙重新打回原形。 郭紹便好言道:“諸位暫時不必擔心。官家叫趙都使和我一起起誓,不再計較之前的恩怨、要以國家大事為重。趙匡胤先起誓,我觀之,他應該是愿意聽從官家勸的人?!?/br> 李處耘聽罷點頭道:“主公所見甚是,趙匡胤不應是在這等事上不計后果的人。如果他這樣做,估計在官家那里也討不得好。當今皇上畢竟是能壓得住人的明君?!?/br> 郭紹道:“確是如此。官家現在一心要北伐,收復河北;如果我和趙匡胤中有人表里不一、說一套做一套,影響國家大略,恐怕會讓官家十分震怒和失望?!惫B說到這里輕輕打住,他尋思趙匡胤是想當皇帝的人,怎會遇到一點事就放棄那條大路了?趙匡胤好不容易才得到皇帝的信任和倚重,沒必要急著胡干、把以前的努力打了水漂。 羅彥環說道:“不過,這下主公和趙家的怨仇就結大了,比李重進那里還難以了卻?!?/br> “正是如此?!惫B也不忌諱,點頭贊同。 李重進那邊起初不過是意氣之爭,后來郭紹在侍衛司清理他的人,也是正常干法,侍衛司其他人還不是也落井下石跟著幫兇;大家爭權奪利罷了。但趙匡胤現在家里擺著兩具尸體,這仇恐怕根本不能化解……如果郭、趙兩人這輩子解決不了,說不定子孫們也要分出個高矮。就好像以前朱溫和李克用一樣,兩人打了一輩子仗,死了之后兒子們總算分出了輸贏,李克用的兒子滅了朱溫全家和他的王朝。 走到現在這一步,沒辦法,又多了一個強力仇家。 郭紹道:“現在已無大礙,各位都散了,聚在我府上不好看?!?/br> 眾人這才紛紛告辭。 郭紹回到家中,玉蓮見到他說道:“今天上午高夫人派人來了,說去衛王府提親比較順利,接下來要我們家準備聘禮,送到河北大名府去,然后才商量迎親的日子。高夫人留話,要郎君找時間去一趟高家,商議此事?!?/br> 那趙匡胤家正在辦喪事,郭紹這里倒說起聘禮來。不過這也沒關系,趙匡胤又不是郭紹的親戚,他家辦喪事與郭紹無關,也不能阻止他人計劃喜事。 聘禮要花不少錢,郭紹家底積累并不厚,眼下正有點缺錢。他便把手里的十來斤裝重金屬的袋子交給了玉蓮,皇帝賞的錢正好湊到一起cao辦聘禮。 他和玉蓮說完,在后園那飛橋門樓前,又見著了京娘。京娘跟著他進了后園,然后才低聲道:“早上我去了趟東市,不料正碰見宦官曹泰,便將那話帶給了他?!?/br> “知道了……”郭紹又道,“最近都沒有皇后的消息,上回不是說要幫你們重修玉貞觀?” 京娘道:“沒有,除了今天早上我主動去找曹泰,皇宮沒有任何人與我有聯系?!?/br> 郭紹聽罷便不再多言。 …… 他現在很需要符后的支持,不僅是現實的幫助,還有心理上的支撐?;蛟S是因郭紹走到現在、符氏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以至于他逐漸對符氏產生了某種心理依賴感。 以前郭紹依賴符氏才能晉升高層,以后他同樣需要她,而且更加依賴。 一時間,郭紹有種錯覺,自己從千年后來到這里,做了很多事,其實所有的事總結起來:只是一個不斷靠近那個女人的過程。 從一開始遙遠到不可能的距離、一千年時間的距離,驟然拉近到一個時代;然后是地位的天壤之別,不斷縮小距離……到現在,郭紹覺得越來越近了。等到娶了符二妹之后,便已親近到親戚的程度。 “最近要準備聘禮,不能拖延?!惫B立刻把這事提到了日程,回頭對京娘說道,“你派個人去東市,通知一家叫‘沈李陳織造’鋪子的老板,讓他們派個能決事的人到郭府來,有一筆較大的生意照顧他們?!?/br> 京娘道:“我等一下叫白仙姑去?!?/br> 郭紹點點頭說道:“白仙姑過去商談了事宜,可能對方會先派個人過來問情況;如果是女的,就讓玉蓮先接待。等他們把主事者派來辦這事兒,再叫我去見他,省得見幾次費事?!?/br> 他尋思:應該要買一些綢緞之類的東西,而不能光拿錢財。布料綢緞看起來占地方、到時候再弄些別的禮物,便可以將聘禮做成很多口箱子來裝,十分風光體面;不然就給金銀錢財的話、裝那么一點非常不好看……至于和朱門大戶聯姻的聘禮,各種東西需要多少,郭紹還得找人商量。 第一百七十一章 那把陽光照射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