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宸貴妃死于二月中旬,及至下葬,已是初夏。    山上松柏連綿,哭聲震蕩。三皇子祁玉麟披麻戴孝,泣不成聲,大臣命婦及后宮諸人亦是哭聲不止。燕帝亦已來到,雙眼含淚,滿是哀痛。    祁明秀站在人群中,卻是安靜之極。    黑衣肅穆,臉色蒼白,手中一根拐杖,撐住他所有。    猶記得那時候,她帶他一起在師傅的桃園練劍,太子哥哥就站在旁邊,夕陽里,風景美如畫。那時候,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練習。他們念他年幼,悉心教導著他又疼愛著他,而他將他們視若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只愿此生永不分離。    可是后來,太子哥哥走了,現在,流光師姐也走了。    祁明秀嘴唇抿緊,心中溢出痛楚。他確實是怨過她的,可是在他心中,她始終是他的流光師姐。他只是無數說服自己將太子哥哥的死釋懷,所以只是對她淡漠。    而如果,他早早的能夠發現,一切又是否不會發生。    那一天,流光師姐是異常的,可是他沉浸在他的思緒中,將所有的事情都忽視。    現在,一切已無法挽回。    十年夢醒,她不愿再獨活。心中唯有太子哥哥,便不愿入皇陵。卻又愧對于他,于是只埋骨南山,孤獨一身。    她用她的死,應證了她的心。    而到如今,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了。    音容笑貌散落天涯,惟有他一個,無依無靠,孤獨終老。    南山蒼翠,遠望去,心中卻只是一片荒涼。    ……    誦經聲漸漸停下,紛飛的紙錢也一一墜落,葬儀結束,所有人都開始散去。浩浩蕩蕩的來,浩浩蕩蕩的去,只剩下青山依舊,陵墓寂靜。    祁明秀最后一個才走,回過身,卻發現祁玉麟站在他身后不遠處,正淚水漣漣的望著他。    守在西陵停棺處兩個月,每日都悲痛不已,到了今日,這份悲痛依然不減半分,而母妃卻又已徹底與他相隔。    “七叔——”他哭著,只兩個字都無法連串。    所有人都不知道母妃那天把他們叫過去說了些什么,父皇旁敲側擊的問他,他也只說是母妃跟七叔敘了會舊,又讓他好好看顧自己。    而現在,母妃走了,他又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父皇,于是這個天底間,仿佛只剩下一個七叔。    再老成的孩子,也終究無法抵住親人的離世,他現在就像個無家可歸的人一樣,就等著有人能帶他回家。    祁明秀看著他,心顫動,忍不住就張開手說道:“過來?!?/br>    祁玉麟的眼淚便徹底肆虐,他撲進他的懷里,又嚎啕大哭起來,“七叔!”    少年已長到腰間,身子骨卻始終那么單薄,祁明秀一手環著他,心里只想著——他們都已經不在了,他就要好好的護著他,就像當初他們護著他一樣。    ……    祁明秀回稟了燕帝,要將三皇子接回家看顧。燕帝沒有拒絕,只是看著祁玉麟,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后一滴眼淚淌下。    他雖然心疼他,可終究沒有太多精力照管,他自己都在悲傷著,更何況,他早已知道流光已將玉麟托付給了他。    祁玉麟看著他慈愛的目光,卻只是低下了頭,曾經他無比期盼,現在卻愧不敢當。    ……    坐著馬車來到雍王府,看著眼前的建筑,祁玉麟有些拘束,祁明秀卻已經大步往前走,他只好也埋頭跟上。    他愿意跟著七叔,可是又不知道跟著他后會是怎樣,他悲傷著,又有些不安。    行至一處花園時,前面卻傳來喧囂聲。祁明秀放慢了腳步,他也跟著照做。    一個小人兒搖搖晃晃的從花壇旁走了出來,四月的陽光明媚,百花盛開中,他穿著橘紅色的小錦袍,面容圓潤,白皙嫩凈,整個人軟糯的仿佛就要化開,可偏偏眉頭皺著,眼睛也睜得圓圓的,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他的旁邊還跟著幾個人,仔細環著,像是怕他不小心就摔倒一樣。還不時的叮囑著:“小主子,您慢點走?!?/br>    小人兒不是別人,正是祁小莊,如今十五個月大了。原先一直爬著不敢走,今天卻突然松開了別人的手只一個人蹬蹬蹬的往前,誰扶都不讓。    大家都揣測,或許是他聽明白了大家伙兒的取笑,說他膽子小。    丫鬟們緊張的跟隨著,小人兒卻置若罔聞,只是邁著短腿一個勁往前。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有路就走,有彎就繞,不過眼看著,倒是要往外走的樣子。    祁小莊心里可是不開心,她們居然說自己膽小,他要找爹爹去!    可是爹爹到底在哪啊,他怎么怎么找也找不到??!    走得快要累死了……    一轉彎,卻又看到眼前一個黑影。他對黑影實在敏感,爹爹通常一身黑,他身邊的人也通常一身黑,看到黑影就能找到爹爹,準沒錯。他停了下來,仰頭,仰頭,再仰頭。    笑了——是爹爹!    “王爺!”迎夏幾個也已經發現了他,趕緊蹲身行禮。    邊上另有一個人,卻是一襲素色長裙的陳雅君。    祁明秀已經停了下來,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的心里卻有些吃驚,倒沒想到他突然就會走了。    關小侯爺跟他說過育兒經,尋常孩子一周歲左右就能走了,自家孩子十五個月了走路還只能靠扶著,他不是沒有焦慮的。    陳雅君已經回道:“小莊許是醒來時聽說我們幾個笑話他膽小不敢走路,所以才突然爬下榻自己走了起來。大概是想要找您,所以一直走到了這來?!彼箾]有絲毫隱瞞。    祁明秀聽到這話,冷冷的掃了她一眼,“他豈是膽小的?”又豈是你們能夠取笑的?    眾人一寒,皆低下了頭。陳雅君抿了下唇,卻終究什么都沒說。    小莊看了看自己驟然冰冷的爹爹,又看了看低著頭仿佛在認錯的陳姨,眨了眨眼睛,然后走上前拉了拉祁明秀的衣角。    他想說,這不關陳姨的事。    只是眼光一錯,視線落在了身后那個少年身上。    有點眼熟,好像是上次來的那個哥哥,在爹爹的書房偷偷給他吃糕點的那一個!    上一次祁玉麟來過王府,是為了回稟父皇問他母妃跟他說了什么的事,當時小莊正被帶著書房玩。祁明秀有事出去一下后,就由他看著這個孩子。他越看他越覺得像當初那個“七王嬸”,再見他眼巴巴的望著桌上的那碟糕點時,他就偷偷掰下一點塞到了他的嘴里——那時候,在逸仙樓,“七王嬸”也是看著他想吃糕點就把食盒推到了他面前。這件事情,他一直記得。只是現在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那位“七王嬸”了,據說是病了,也據說,她已經走了。    哪個“走”,卻是不知道。    祁明秀彎下腰,卻又準備抱起小莊。兒子小小的,拉著他的衣服,總是讓他忍不住憐惜。    然而他的胳膊將要觸碰到時,小莊身子一扭,卻又朝他身后走去。    “哥哥?!彼T谄钣聍敫?。    抬起頭,又說了一聲,“抱!”    手張開,等著被他抱起的樣子。    “……”祁玉麟有些懵,下意識的要伸手,很快卻又頓住。他不知道怎么抱,也不知道該不該抱。他有些為難,整個人都僵住。    祁小莊手還舉著,很是堅持,只是小臉上有些疑惑。    大眼瞪小眼,兩個人僵持著。    “哥哥抱不動?!逼蠲餍憬K于替兒子作了回答。    祁小莊眨了下眼睛,然后應了聲“哦?!眳s也沒走開,只是繼續上前,走到祁玉麟身邊,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走了?!彼f道。    抱不動的話,就拉著手一起走吧。    他轉過頭,笑了笑,白潤的臉上明亮著,臉頰上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他的手軟軟的,小小的,祁玉麟牽著,一陣悸動。而待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時,他的心上又莫名的一暖。    祁明秀見著,已經轉身走去。兒子既然要走,就讓他走吧。    祁玉麟拉著小莊也跟上,他走得慢,他也走得慢,像是蝸牛爬一樣,他卻一點都不介意。只是走了一半,他卻突然停下來,然后伸出手將小莊抱起。使出了全身力氣,雙手還用力箍住,就怕不小心把他摔著。    小莊有些莫名,呆呆的望著他,然后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掛在他的身上。    祁玉麟抱著走了幾步,卻又將他放下。七叔說得沒錯,他真的抱不動。    小莊看著不大,可分量不少。    小莊被放了下來,抬起頭卻突然朝他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剛才的意圖一樣。    祁玉麟有些窘,再見他臉上的酒窩時,忍不住就伸出手戳了一戳。    小莊眉頭皺了一下,好像有些不滿。    祁玉麟便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后想了想,又用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抹,仿佛想要擦去他剛才戳他的痕跡一樣。    小莊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祁玉麟拉著他的手繼續往前走,心里卻不再那么悲傷。    祁明秀察覺他們沒有跟上,已經停在了前方。他看著他們牽手走來,目光也有些顫動。    他到底,也不是真的只是一個人。    ……    陳雅君看著他們走遠,也收回了目光,她對著迎夏道:“你過去吧,我先回去了。到時候要是小莊在王爺那用膳,你記得差個人回來告訴我一聲?!?/br>    “是?!庇墓晳?。    陳雅君便又轉身走了。迎夏看著她的背影,目光卻變得有些復雜。    王爺一開始沒有答應陳側妃照管小主子,可是最后還是答應了,就在年后,小主子周歲過后。到如今,也有三個月了。    至于王爺這么做,她也是能夠理解的。    小主子不能是由丫鬟養大的,她需要一個擁有足夠身份的人來教導他,哪怕只是名義上的,而后院的人,只剩下一個陳側妃了。陳側妃家世背景,學識才華,也確實要比她一個小小的婢女要合適的多。    她想當初王爺把所有人都送出府去卻唯獨答應讓陳側妃留下就是為著此事,王爺一直再等著主子回來,卻也做好了她不再回來的準備。他等了一年,不能再等下去了,因為小主子已經知事,他不能時時照看,小主子不能再整日跟著她們這些丫鬟婆子廝混。    不過她一點也不擔心王爺會徹底忘了主子,因為他至始至終沒有再立妃的意思,而陳側妃那也是從未去過。他要見小主子,只會傳話過來讓她帶他過去,不會讓陳側妃踏足半步。    王爺對陳側妃極為冷落,同時也抬高了自己的地位,不讓別人可以輕怠于她。小主子被送去了留香苑,她也就跟著去了留香苑。    而她也始終防著陳側妃,主子和迎春jiejie不在,她一個人就要撐起一切。好在,陳側妃從來沒有做什么,她只是安份的很,從來不會主動出現在王爺面前,而對小主子,雖然一開始有些疏離,到了后來卻像是真的喜歡上了他。她給他準備了很多玩具和衣裳,會逗他說話,會給他做吃的,還會在他睡著的時候,給他作越來越多的畫。    這種骨子里流出來的東西,是騙不了人的。    只是陳側妃對小主子再好,也終究是取代不了的。    迎夏始終盼著主子和迎春jiejie能早點回來。    都已經過去那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