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忘川彼岸,沉新所說的三生石,就在我們對面。 忘川與弱水相似,除卻龍族,神仙遇弱水即沉,而凡人則是遇忘川則沒,在最后一絲魄被河水吞噬殆盡之前三魂不可上岸,也因此為了防止更多的生魂掉入忘川河中,岸邊有不少駐守的鬼差,見我們一行人走過來,便立起了夜叉戟,神情嚴肅。 七域清鬼對著他們亮了鬼君令牌,那些鬼差就垂下了夜叉戟,向他行了一禮,齊齊喚了一聲:“見過鬼君?!?/br> 清鬼點點頭,將令牌別回腰間,同時手一揮,一張稍顯破舊的竹筏就自忘川對岸慢悠悠地晃了過來。 “對面便是忘川彼岸,小臣身負要事,只能送到這里,恕不能與三位一道同行了?!贝穹ぞ従復?吭诎哆?,他就往后退了一步,面對那張竹筏伸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來,“二位神君請,公主請?!?/br> “這一路上都是多虧了鬼君的領路,要說麻煩,還是我們勞煩鬼君了?!彼久鼘λh首道了一句謝,就率先上了竹筏,我和沉新緊隨其后,也一同登上了竹筏。 立在竹筏末尾的艄公見我們三人都上來了,緩緩撐起長蒿,沉默地在忘川中劃出一道水波,竹筏就在這暗沉無光的忘川河中顫顫悠悠地駛了起來,往對岸緩緩行去。 我之前在岸邊眺望時并沒有多少感覺,可直到上了竹筏才始覺兩岸距離有多遠,先不說這竹筏本來就行得極為緩慢,就說我立在筏上等了許久,看著這張些許破舊的竹筏在暗沉沉的忘川水中劃出一道道水波,卻始終不見彼岸靠近,永遠保持一定的距離,仿佛怎么樣也到不了一樣。 我耐心等了會兒,見這竹筏與彼岸的距離仍未變化,就有些奇怪了?!鞍?,你說,我們是不是在繞著對岸轉圈子???”我戳了戳一邊的沉新,低聲問他,“怎么它看上去老是離我們不遠不近的?得多久才能到???” 沉新正抱著他那把不知何時出現的滄海劍欣賞兩岸風景,聽我這么一說,就有些意味莫名地笑了:“想知道???” ……這話怎么聽上去這么不想接呢?!班??!?/br> 他看了一眼自從我們登筏后就變得模糊起來的河岸,漫不經心道:“聽說過關于忘川彼岸的典故沒?” “呃……我只聽過關于彼岸花的傳說?!?/br> “就知道你們這些姑娘家喜歡聽這種傳說,我跟你說,那些絕望又凄美的愛情就是編來蒙你們這些小姑娘的,不就是一朵花,花謝葉新不過是四時輪回而已,有什么好悲傷感動的?”他像是知道我會這么說地笑了,邊說還邊感嘆地搖了搖頭,看得我一陣窩火。 “說正經的!” “哎哎哎,你別又打我啊?!背列律碜右粋?,完美地避開了我作勢要打他的手,等我悻悻地放下了手,他才轉過身來,神秘兮兮地朝我一笑:“你聽好了啊,這忘川彼岸素有霧華氤氳的別名,知道為什么嘛?” “……”我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直覺這家伙口里不會吐出什么好話?!安恢??!?/br> “不知道就對了,”他粲然一笑,“這是我杜撰的別名,你當然不知道為什么了?!?/br> “你!”這個混蛋!果然又是在誆我! 我真是快被他氣死了,緊抿著唇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還是直接一腳把他踹下忘川里去,反正他是神仙,掉進忘川里也不會有什么大事。 正這么想著,沉新就上前一步,一手搭上了我的肩膀:“生氣了?” 我沖他呵呵一笑。 不生氣,我就是在猶豫要不要踹你下去。 “你這表情怎么看著這么險惡,”他仔細看了我一眼,挑高了一側的眉峰,“我說,你該不會是在想著把我踹進河里去吧?” “你猜啊?!?/br> 他唷了一聲,“看來是真生氣了,那我還是離你遠點吧?!?/br> “你——”我看他放下搭著我左肩的手轉身要離開,差點被他這份無恥給氣死。 什么叫離我遠點?是你先誆我的吧?! “艄公有問題,”在和我擦肩而過時,沉新冷不防低聲拋下了這一句話,“你當心?!?/br> 我懵了。 他剛剛說了什么? 艄公……有問題? 正當我僵硬著脖子下意識想轉頭去看在木筏末端撐篙劃船的艄公時,沉新又按住了我的一邊肩膀。 “不要轉頭?!彼穆曇糨p到我差點就忽略了,在我對上他的視線時,他又像沒事人一樣地對我粲然一笑,笑意滿滿的眼眸里滿是“反正有我在,你又不用擔心什么”的意味。 我沒空理會他的自戀,用眼神質問他剛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聳了聳肩,看上去像是不知道其中原因,但大概是察覺到那艄公身上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才提醒了我,怪不得他把滄海劍都拿出來了,還好這把滄海劍不但劍身鋒利,就連劍鞘也是萬年難尋的北地極冰鑄造而成的,封住了劍身所帶的全部劍氣與神力,要不然都不用他提醒我,那艄公早就察覺了。 與此同時,一直雙手背后做沉思狀的司命也向我們看了過來,察覺到我禁不住想要往艄公那瞥的視線,他對我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 ……好嘛,搞半天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了鼓里,那艄公到底哪里有問題,怎么他們兩個都察覺了,就我傻不拉幾的什么都沒感覺到? 看著幽深無底的忘川河水,我無力地直想長嘆一聲。 我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撞大運呢?套用沉新的一句話,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好不容易出了深淵,又從綺毓宮溜出來,結果又碰上了這么一回事,這天道是在耍我吧? 不過有一點我算是明白了,那就是只要我跟身邊這尊大神待在一塊,就準不會遇上什么好事! 自從沉新告訴我那艄公有問題后,我就一直懸著一顆心,雖然不敢去看那艄公,但也是豎起了耳朵,不放過任何一點動靜。只是奇怪的是我懸了一路的心,到最后竹筏靠岸了卻什么都沒發生,我們三個順利抵達了忘川彼岸,那低著頭戴著斗笠的艄公既沒有向我們收銀子,也沒有在我們上岸時突然倒打一耙,就這么沉默地撐著長篙劃開暗影沉沉的忘川河水,隱沒在了一片迷霧中。 我看著那艄公漸行漸遠的背影,深覺方才那一路上的提心吊膽都白費了,輕輕拍了一下沉新的后背,嫌棄道:“這就是你說的有問題?” 沉新被我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差點被地上的石塊給絆倒了,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他轉過頭來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揚了揚下巴:“你懂什么,那家伙身上根本就沒有一點黃泉路的味道,不是有問題是什么?” “沒有又怎么了,”我輕哼,“就不興人家新來的啊?!?/br> “新來的?”他挑眉,“忘川的艄公也不是凡人,這又不會生老病死又沒有外敵環伺的,能有幾個艄公?就算你說前一個艄公轉世投胎去了,這個家伙是新來的,那新來的也不會像他一樣氣息干凈得像個剛出世的嬰兒,懂了嗎?” “懂了?!蔽尹c頭,“你屬狗的,怪不得鼻子靈?!?/br> “你找打是不是!” 我笑著叫了一聲,往旁邊跑了幾步,躲開了他這一下。 “行了行了,別鬧了?!彼久锨案糸_我和沉新,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帶你們來酆都可不是為了看你們兩個打情罵俏的。沉新,你也別再逗六公主了,那艄公隱藏氣息的手段極其高明,你又不是看不出來,若非他手中長篙所過的忘川河水有異,你我能否看出異樣來還說不定?!?/br> “他那么厲害?”聽了這話,我之前還有些輕松的心情立刻就又沉重了起來。 不會又是什么大麻煩吧? 沉新和司命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或許是看我的臉色有些差,沉新抱著劍對我笑道,“我都亮出滄海劍了,他都沒有在意,想必不是沖著我們來的。反正這忘川河只是凡人不能沾,酆都的這段河水也沒有太多生魂,到時我們直接自行離開便可,不用再驚動那人?!彼f著就拿了滄海劍在手中隨意地揮舞了一下,劍光一閃,滄海劍就隱在了他的手中。 這是不管那家伙的意思?我蹙眉:“可那人看上去來者不善的樣子,若不是針對我們,又是針對誰的?” “針對誰?”沉新意味深長地一笑,“今日流初神君大婚,酆都帝君接了天君的帖,前往神霄殿赴宴。你說,這是針對誰的?” ☆、第95章 同魂(辰) “酆都帝君去了神霄殿?”我一驚,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酆都城門處那個七域鬼君所說的話,當下就失聲道,“可是剛才那個七域鬼君不是說要去稟報帝君流初一事嗎?帝君既然前往神霄殿赴宴,那他準備去稟報給誰?” 沉新就帶著笑意瞥了我一眼:“你現在才意識到這里面有問題啊?!?/br> 我被他這態度給氣著了,真是,都這時候了,他怎么還想著擠兌我!“都這時候了你還這么個態度,酆都要出事了!你也不管管?” “我管?”他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一樣,嗤笑了一聲,冷不丁伸手戳了我額頭一下,“我又不是閻帝又不是轉輪王,我管個頭的酆都事?” “你不管?”我奇怪了,他先前還因為周言苦苦等待了三萬年而前往深淵腹地尋找洛玄呢,怎么到了酆都就這么不熱心了?“可是你之前不是因為周——”話說到一半,我就頓住了。 因為我想起了沉新面對洛玄時說的話,他并不是因為周言才前往深淵尋找洛玄的,他是因為四方玉璽在洛玄手里才去的。 話說回來,他跟著我們來這里也是因為我跟他說了蘇晉的事,要是我沒有跟他說蘇晉此人危險之極,他今天還會跟來嗎?他跟問露非親非故,跟流初更有隔夜仇,對了,他在城門口就已經表明了他對問露和流初的前世今生興致寥寥…… “你想到哪去了?”我正兀自悶著心,沉新大概是從我面上看出了些什么,當下就失笑道,“我雖然算不上熱心,但我好歹也不冷血吧?你在想什么呢?!?/br> 我悶悶道:“你剛剛……” 話說回來,酆都如何好像也真不關沉新的事,沉新是蒼穹弟子,又不是酆都鬼君,思及此,我的底氣就有些不足了,話也變得小聲起來,到最后只含糊說了三個字,就把其余的話都咽回去了,只是心里有些沒來由的失落。 “聽碧,你可真是!”沉新在一邊滿臉朽木不可雕也地看著我,看上去倒快要被我給氣死了,“我剛剛說了什么?閻帝和轉輪王!這酆都帝君是去天上赴宴了,只是酆都隸屬地府,酆都無人坐鎮,地府還沒人?你把閻帝和轉輪殿放哪了?那七域鬼君不過千年修行,還不夠轉輪殿塞牙縫的,有什么好怕的?!?/br> “哦,沒什么好怕的,所以你把滄海拿出來了?!甭犓莱銎渲芯烤?,我一開始的失落又沒來由地消失了,興致一恢復,我下意識地就和他又斗起嘴來。 沉新罕見地神色一僵:“我那又不是針對他的!” “那就是針對剛剛那個艄公的咯?”這難得的反擊勝利讓我樂得抿嘴直笑,“那你跟他比,誰比較厲害???” “當然——”他正要回答,卻是話音一頓,下一刻,沉新上前一步,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地緩緩伸手搭在我的肩上,“他和我的差距呢,就大概是跟你和你大哥的差距一樣多吧?!?/br> 這混蛋!又擠兌我! “你——” “你們兩個也是夠了,”司命無奈地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不讓你們打情罵俏,你們還真的斗起嘴來了?酆都最近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地府星禍,外人向來插手不得,我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再者,就算那艄公再有通天之能,這里有閻帝和轉輪殿看著,不會出什么事的。酆都帝君既能上神霄殿赴宴,沒道理他預料不到這里會發生什么,用不著我們在這里瞎cao心?!?/br>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有些猶疑地回頭看了一眼忘川,躊躇道:“倒是那個艄公,給我一種莫名的感覺……” “是嗎?”沉新交叉雙臂,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倒是沒什么特殊感覺?!?/br> 司命凝視了黑沉沉的忘川半晌,才回過了頭,神色間仍有幾分疑竇:“也罷,反正都已經到了彼岸,我們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好歹把三生鏡看了再說。只是有一事,我……要說在前面?!?/br> 我和沉新對視一眼,同時看向司命。 “你說?!?/br> 司命干咳了兩聲:“那個什么,沉新,等會兒看到了三生鏡里的謝醉之,你可千萬別生氣啊?!?/br> “……” “……” 沉新面無表情地盯著司命盯了好半天,直到后者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不知是心虛還是不小心地后退了一步時,他才收回了目光,快步往矗立在彼岸花堆中的三生石走去。 我直覺有好戲可看,也連忙跟了上去。 “哎哎哎,你別亂來,這事要從頭說起的,不然你們繞不明白——” 司命的話只說了一半,因為沉新又折回來拎住了他的衣領,連拖帶拽地把他拉到了三生石邊。 “開鏡?!彼舶畎畹厝酉聝蓚€字。 “你讓我開鏡就開鏡嘛,你拉扯我衣服干什么?我這衣服可是為了我二哥的喜事新裁的,今天才剛剛穿呢,你要是拉壞了——”司命正邊理著衣襟邊抱怨,在接觸到沉新冷冰冰投過來的目光后就話語一頓,面上浮現出一抹訕色來,“你別生氣,我開,我馬上開?!?/br> 話畢,他上前一步,正對著三生石上一人高的銅鏡,閉眼默念了幾句口訣,伸出右手在鏡面上緩緩拂過。 腳下的彼岸花隨風搖曳了幾下,三生鏡面上就泛起了水花一樣的波紋。 波紋之后,鏡中漸漸聚起了云霧,云霧聚散開合不定,直到最后完全散去,我正定睛看著三生鏡,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卻差點被突然響起的女子尖叫聲給震破了耳膜。 怎么了?!是忘川有變還是—— 我嚇了一跳,轉頭往尖叫傳過來的地方看去,只是目光所及之處卻是一片云霧籠罩住的昏暗,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就眼看著不遠處那些大片大片血紅的彼岸花在瞬息之間被幻化出來的地板吞噬,被云霧籠罩住的地方在一瞬間散開,變得燈火通明起來。 我睜大了眼。 四周一切與忘川彼岸有關的事物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凡間宮殿,不時有宮女自重重帷幕后行色匆匆地跑出,端著一盆盆血水和被鮮血浸染的汗巾出去,而剛才我聽見的女子尖叫聲在此時又響了起來,只不過比之前聽上去要虛弱多了,好像力氣用盡了似的。 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