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從這場雨中,容金珍也看到了12年前的某種相似的神秘和深奧:12年前,他在一個門捷列夫的夢中闖入紫密天堂,從而使他在一夜間變得輝煌而燦爛。他曾經想,這種神奇,這種天意,他再也不會擁有,因為它太神奇,神奇得使人不敢再求??涩F在,他覺得,這種神奇,這種天意,如今又在他身上重現了,只是形式不一而已,好像光明與黑暗,又如彩虹與烏云,是一個東西的正反面,仿佛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環繞著這個東西在行走,既然面臨了正面,就必然面臨其反面。 那么這東西是什么呢? 一度為洋先生教子的、心里裝有耶穌基督的容金珍想,這東西大概就是萬能的上帝,萬能的神。因為只有神,才具有這種復雜性,也是完整性,既有美好的一面,又有罪惡的一面;既是善良的,又是可怕的。似乎也只有神,才有這種巨大的能量和力量,使你永遠圍繞著她轉,轉啊轉,并且向你顯示一切:一切歡樂,一切苦難,一切希望,一切絕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獄,一切輝煌,一切毀滅,一切大榮,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惡,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面,一切反面,一切陰面,一切陽面,一切上面,一切下面,一切里面,一切外面,一切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神的概念的閃亮隆重的登場,使容金珍心里出奇地變得透徹而輕松起來。他想,既然如此,既然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還有什么好抗拒的?抗拒也是徒勞。神的法律是公正的。神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意愿改變她的法律。神是決計要向每個人昭示她的一切的。神通過紫密和黑密向我顯示了一切——一切歡樂一切苦難一切希望一切絕望一切天堂一切地獄一切輝煌一切毀滅一切大榮一切大辱一切大喜一切大悲一切大善一切大惡一切白天一切黑夜一切光明一切黑暗一切正面一切反面一切陰面一切陽面一切上面一切下面一切里面一切外面一切這些一切那些一切所有所有一切…… 容金珍聽到自己心里喊出這么一串排比的口號聲后,目光坦然而平靜地從窗外收了回來,好像雨下不下已與他無關,雨聲也不再令他無法忍受。當他躺上床時,這雨聲甚至令他感到親切,因為它是那么純凈,那么溫和,那么有節有奏,容金珍聽著聽著就被它吸住并融化了。他睡著了,并且還做起了夢。在夢中,他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這樣跟他說—— “你不要迷信什么神……” “迷信神是懦弱的表現……” “神沒給亞山一個完美的人生……” “難道神的法律就一定公正……” “神的法律并不公正……” 后頭這句話反復重復著,反復中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到最后大得如雷貫耳的,把容金珍驚醒了,醒來他還聽到那個聲嘶力竭的聲音仍然在耳際余音繚繞:“不公正——不公正——不公正……” 他想不出這是誰的聲音,更不知道這個神秘的聲音為什么要跟他這么說——神的法律不公正!好的,就算不公正吧,那么不公正又不公正在哪里?他開始漫無邊際地思索起來。不知是由于頭痛,還是由于懷疑或是害怕,起初他的思路總是理不出頭緒,各種念頭游浮一起,群龍無首,吵吵鬧鬧的,腦袋里像煮著鍋開水,撲撲直滾,揭開一看,卻是沒有一點實質的東西,思考成了個形式的過場。后來,一下子,滾的感覺消失了——好像往鍋里下了食物,隨之腦海里依次滾翻出列車、小偷、皮夾、雨水等一系列畫面,使容金珍再次看見了自己當前的災難。但此時的他尚不明了這意味著什么——好像食物尚未煮熟。后來,這些東西又你擠我攘起來——水又漸漸發熱,并慢慢地沸騰了。但不是當初那種空蕩蕩的沸騰,而是一種遠航水手望見大陸之初的沸騰。加足馬力向著目標靠近、靠近,終于容金珍又聽到那個神秘的聲音在這樣對他說:“讓這些意外的災難把你打倒,難道你覺得公正嗎?” “不——!” 容金珍嚎叫著,破門而出,沖入傾盆大雨中,對著黑暗的天空大聲疾呼起來:“天哪,你對我不公正??!” “天哪,我要讓黑密把我打??!” “只有讓黑密把我打敗才是公正的!” “天哪,只有邪惡的人才該遭受如此的不公正!” “天哪,只有邪惡的神才會讓我遭受如此非難!” “邪惡的神,你不能這樣!” “邪惡的神,我跟你拼了——!” 一陣咆哮之后,他突然感到冰冷的雨水像火一樣燃燒著他,使他渾身的血都嘩嘩流動起來,血液的流動又使他想到雨水也是流動的。這個思想一閃現,他就覺得整個軀體也隨之流動起來,和天和地絲絲相連,滴滴相融,如氣如霧,如夢如幻。就這樣,他又一次聽到了縹緲的天外之音,這聲音仿佛是苦難的筆記本發出的,它在污濁的黑水中顛沛流離,時隱時現,所以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容金珍,你聽著……雨水是流動的,它讓大地也流動起來……既然雨水有可能把你筆記本沖走,也可能將它沖回來……沖回來……既然什么事情都發生了,為什么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既然雨水有可能把筆記本沖走,也可能將它沖回來——沖回來——沖回來——沖回來——……” 這是容金珍的最后一個奇思異想。 這是一個神奇而又惡毒的夜晚。 窗外,雨聲不屈不撓,無窮無盡。 ·27· 第四篇 再轉 七 故事的這一節既有令人鼓舞的一面,又有令人悲傷的一面。令人鼓舞的是因為筆記本終于找到了,令人悲傷的是因為容金珍突然失蹤了。這一切,所有一切,正如容金珍說的:神給我們歡樂,也給我們苦難,神在向我們顯示一切。 容金珍就是在那個漫長的雨夜中走出失蹤的第一步的。誰也不知道容金珍是什么時候離開房間的,是前半夜?還是后半夜?是在雨中,還是雨后?但是,誰都知道,容金珍就是從此再也不回來了,好像一只鳥永遠飛出了巢xue,又如一顆隕落的星永遠脫離了軌道。 容金珍失蹤,使案子變得更加復雜黑暗,也許是黎明前的黑暗。有人指出,容金珍失蹤會不會是筆記本事件的一個繼續,是一個行動的兩個步驟。這樣的話,小偷的身份就變得更為神秘而有敵意。不過,更多人相信,容金珍失蹤是由于絕望,是由于不可忍受的恐怖和痛苦。大家知道,密碼是容金珍的生命,而筆記本又是他生命的生命,現在找到筆記本的希望已經越來越小,而且即使找到也可能被雨水模糊得一文不值,這時候他想不開,然后自尋短見,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以后的事情似乎證實了人們的疑慮。一天下午,有人在b市向東十幾公里的河邊(附近有家煉油廠)揀回一只皮鞋。瓦西里一眼認出這是容金珍的皮鞋,因為皮鞋張著一張大大的嘴,那是容金珍疲憊的腳在奔波中踢打出來的。 這時候,瓦西里已經愈來愈相信,他要面臨的很可能是一種雞飛蛋打的現實,他以憂郁的理智預感到:筆記本也許會找不到,但他們有可能找到一具容金珍的尸體,尸體也許會從污濁的河水中漂浮出來。 要真是這樣,瓦西里想,真不如當初把他帶回去,事情在容金珍頭上似乎總是只有見壞的邪門。 “我cao你個狗日的!” 他把手上的皮鞋狠狠遠擲,仿佛是要將一種倒霉蛋的歲月狠狠遠擲。 這是案發后第九天的事情,筆記本依然杳無音訊,不禁使人失去信心,絕望的陰影開始盤踞在眾人心頭,并且正在不斷深扎。因此,總部同意將偵破工作擴大乃至有所公開——以前一直是秘密的。 第二天,《b市日報》以醒目的版面,刊登一則《尋物啟事》,并作廣播。信中謊稱失主為一名科研工作者,筆記本事關國家某項新技術的創造發明。 應該說,這是萬不得已采取的一個冒險行動,因為小偷有可能因此而珍藏或銷毀掉筆記本,從而使偵破工作陷入絕境。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天晚上10點03分,專案組專門留給小偷的那門綠色電話如警報般地鳴叫起來,3只手同時撲過去,瓦西里以他素有的敏捷率先抓到了話筒: “喂,這里是專案組,有話請講?!?/br> “……” “喂,喂,你是哪里,有話請講?!?/br> “嘟,嘟,嘟……” 電話掛了。 瓦西里沮喪地放回話筒,感覺是跟一個影子碰了一下。 一分鐘后,電話又響。 瓦西里又抓起話筒,剛喂一聲,就聽到話筒里傳來一個急匆匆的發抖的聲音: “筆、筆記本、在郵筒里……” “在哪只郵筒,喂,是哪里的郵筒?” “嘟,嘟,嘟……” 電話又掛了。 這個賊,這個可恨又有那么一點點可愛的賊,因為可以想像的慌張,來不及說清是哪只信箱就見鬼似的扔了電話。然而,這已夠了,非常夠。b市也許有幾十上百只郵筒,但這又算得了什么?何況,運氣總是接連著來的,瓦西里在他不經意打開的第一只郵筒里,就一下子發現—— 在深夜的星光下,筆記本發著藍幽幽的光,深沉的寂靜有點怕人。然而那寂靜幾乎又是完美的,令人鼓舞的,仿佛是一片縮小了的凝固的海洋,又像是一塊珍貴的藍寶石! 筆記本基本完好,只是末尾有兩頁白紙被撕。因此,總部一位領導在電話上幽默地說:“那也許是小偷用去擦他骯臟的屁股了?!?/br> 后來,總部的另一位首長接著此話又開心地說:“如果找得到這家伙,你們就送他些草紙吧,你們701不是有的是紙嘛?!?/br> 不過沒人去找這賊。 因為他不是賣國賊。 因為,容金珍還沒有找到。 第二天,《b市日報》頭版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是尋容金珍的,上面這樣寫道: 容金珍,男,37歲,身高1.65米,樣子瘦小,皮膚偏白,戴褐色高度近視鏡,穿藏青色中山裝,淺灰色褲子,胸前插有進口鋼筆一枝,手上戴有鐘山牌手表一塊,會講普通話和英語,愛下象棋,行動遲緩,可能赤腳等。 第一天,沒有回音; 第二天,還是沒有回音; 第三天,《g省日報》也刊登了尋容金珍啟事,當天依然沒有見到回音。 也許,在瓦西里看來,沒有回音是正常的,因為要一具尸體發出回音是困難的。他已經深刻地預感到,他要把容金珍活著帶回701——這是他的任務——已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 可是第二天中午,專案組通知他,m縣城有人剛剛給他們打來電話,說他們那邊有個像容金珍的人,請他趕緊去看看。 像容金珍的人?瓦西里馬上想到自己的預感已被證實,因為只有一具尸體才會發出這種回音。還沒有上路,以堅強、兇猛著稱的瓦西里就懦弱地灑下了一大把熱淚。 m縣城在b市以北100公里處,容金珍怎么會跑到那里去找筆記本,真讓人感到神秘和奇怪。一路上,瓦西里以一個夢中人的眼睛審視著已經流逝的種種災難和即將面臨的痛苦,心里充滿了驚惶失措的悵惘和悲慟。 到m縣城,瓦西里還沒有去找那個給他們打電話的人,便對路過的m縣造紙廠門口廢紙堆里的一個人發生了興趣。要說這個人,確實非常引人注目,他一看就是那種有問題、不正常的人,滿身污泥,光著雙腳(已凍得烏青),兩只血糊糊的手,像爪子一樣,在不停地挖掘、翻動著紙堆,把一本本破書、爛本子如數家珍地找出來,一一地仔細察看,目光迷離,口中念念有詞,落難而虔誠的樣子,一如慘遭浩劫的方丈在廟宇的廢墟上悲壯地查找他的經典禱文。 這是個冬天的有陽光的下午,明亮的陽光正正地打在這個可憐的人的身上—— 打在他血糊糊的手上 打在他跪倒的膝蓋上 打在他佝僂的腰肚里 打在他變形的臉頰上 嘴巴上 鼻子上 眼鏡上 目光里 就這樣,瓦西里的目光從那雙爪子一樣哆嗦的手上開始一點點擴張開來,延伸開來,同時雙腳一步步向那人走近,終于認出這人就是容金珍! 這人就是容金珍啊——! 這是案發后第16天的事,時間是1970年元月13日下午4時。 1970年元月14日下午的晚些時候,容金珍在瓦西里亦步亦趨的陪同下,帶著rou體加心靈的創傷和永遠的秘密,復又回到高墻深筑的701大院,從而使本篇的故事可以結束。 ·28· 第五篇 合 一 結束也是開始。 我要對容金珍已有的人生故事作點故事外的補充說明和追蹤報道,這就是第五篇,合篇。 和前四篇相比,我感覺,本篇就像是長在前四篇身體上的兩只手,一只手往故事的過去時間里摸去,另一只手往故事的未來時間里探來。兩只手都很努力,伸展得很遠,很開,而且也都很幸運,觸摸到了實實在在的東西,有些東西就像謎底一樣遙遠而令人興奮。事實上,前四篇里包裹的所有神秘和秘密,甚至缺乏的精彩都將在本篇中依次紛呈。 此外,與前四篇相比較,本篇不論是內容或是敘述的語言、情緒,我都沒有故意追求統一,甚至有意作了某些傾斜和變化。我似乎在向傳統和正常的小說挑戰,但其實我只是在向容金珍和他的故事投降。奇怪的是,當我決定投降后,我內心突然覺得很輕松,很滿足,感覺像是戰勝了什么似的。 投降不等于放棄!當讀完全文時,你們就會知道,這是黑密制造者給我的啟示。嗯,扯遠了。不過,說真的,本篇總是這樣,扯來扯去的,好像看容金珍瘋了,我也變瘋了。 言歸正傳—— 有人對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提出置疑,這是首先刺激我寫作本篇的第一記鞭子。 我曾經想,作為一個故事,讓人相信,信以為真,并不是根本的、不能拋棄的目的。但這個故事卻有其特別要求,因為它確實是真實的,不容置疑的。為了保留故事本身原貌,我幾乎冒著風險,譬如說有那么一兩個情節,我完全可以憑想像而將它設置得更為精巧又合乎情理,而且還能取得敘述的方便。但是,一種保留原本的強烈愿望和熱情使我沒這么做。所以說,如果故事存在著什么痼疾的話,病根不在我這個講述者身上,而在人物或者生活本身的機制里。那不是不可能的,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和邏輯或者說經驗格格不入的痼疾。這是沒辦法的。 我必須強調說:這個故事是歷史的,不是想像的,我記錄的是過去的回音,中間只是可以理解地(因而也是可以原諒的)進行了一些文字的修飾和必要的虛構,比如人名地點,以及當時天空顏色之類的想像而已。一些具體時間可能會有差錯;一些至今還要保密的東西當然進行了刪減;有些心理刻畫可能是畫蛇添足。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因為容金珍是個沉溺于幻想中的人,一生都沒什么動作,惟一一個動作——破譯密碼,又因為是秘密的,無法表現。就是這樣的。 另外,最后找到容金珍是在m縣的造紙廠還是印刷廠,這是沒有一個準確說法的,而且那天去帶容金珍回來的也不是瓦西里,而是當時701的頭號人物,局長本人,是他親自去的。那幾天里,瓦西里由于過度驚累,已經病倒,無法前往。而局長大人10年前就已離開我們,而且即使在生前,據說他對那天的事也從不提起,仿佛一提起就對不起容金珍似的。有人說,局長大人對容金珍的瘋一直感到很內疚,就是在臨死前,還在絕望地自責。我不知他該不該自責,只是覺得他的自責使我對容金珍的結局更充滿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