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她把信封拿起來,發現封口還沒有糊上。他跟父親寫了什么? 羅宜寧猶豫了片刻。但還是把信放下了,她在書房里轉了會兒,最后還是拿起來,打開了信,還是他的字跡。 “岳父大人垂鑒: 久不晤見,甚念賢勞。邊疆清苦,岳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岳父與我有隙,實為難解。婿孝心一片,亦未虧于妻寧,愿岳父誠知。 陸班師回朝,宮中諸事有變,婿忙于周旋,效忠于圣上。雖萬事設計周全,實恐有誤,茲事體大,不可不慎重。唯有一言以求岳父,妻寧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言語。婿唯恐其憂,掛心不下,將婿之妻兒托與岳父。 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寧必傷心至極,岳父勸其一二,令其不必感懷。婿留錢財數萬,盡予妻寧。 書短意長,不一一細說。所請之事,懇盼慨允。多勞費心,銘感不已。 婿慎遠敬上?!?/br> 她讀著讀著,眼淚已大顆地打在信紙上。那句“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寧必傷心至極?!彼齺砘氐乜戳撕脦妆?,哭得喘不過氣來。 若他真的出了事呢? 是不是……是不是這個就是遺書了? 他沒告訴過她這些,他的擔憂,驚懼和害怕。只是寬慰她沒有事,暗中寫了信,對已經開始戒備他的岳父,言辭懇切、態度低微地請求他的照顧。他怎么不會怕呢!那個對手是陸嘉學??! 她靠著長幾慢慢地滑下去,緊緊捂住了嘴。頓時才驚覺自己已經打濕了信紙,狼狽地擦拭著,但墨跡已經暈染開了。 她想著該怎么辦,要如何掩飾。不如她來臨摹一封算了,她知道自己的字跡和他像,卻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來。 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羅宜寧站起身來找筆墨,翻出了硯臺,信紙。沉了口氣,將原來的信展開開始描摹他的筆跡。 但是一邊寫著這封信,又一邊哭起來。每一個字明明都很平常,寫出來卻重如千金。最后手抖得寫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來歇歇,然后繼續寫。 妻寧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言語…… 剛寫到這里,外面卻傳來了喧嘩的聲音,有仆從在說話:“閣老,您回來了!” 羅宜寧慌忙要把信紙藏起來,疊在衣袖里。那人沒有片刻耽誤,已經跨進門來了。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甭曇魩е股谋?,和說不出的疲憊。 羅慎遠進門就看到了她。紅著眼站在原地看著他,他卻仿佛沒有看到,不予理會,徑直地走向小幾給自己倒茶。羅宜寧立刻過去端了茶壺,為他倒茶,然后發現茶壺已經不熱了。她低聲說:“茶都冷了,叫他們送熱的進來吧!” “不必?!彼麖乃掷锬眠^茶壺,自己倒了水。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從口到喉。然后羅慎遠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淡淡說:“你要是過來問陸嘉學的,他的命已經保住了。震撼邊疆二十余年,皇上留他有用,不會輕易殺他的,但應該也永遠不會在京城呆下去了。你也別問我了。其余黨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不會放過?!?/br> 羅宜寧怎么不知道他的疏遠,她輕聲說:“我不是來問他的?!?/br> “難道是問我的?”他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羅宜寧拉住他的衣袖,聲音有些哀求:“看到錦衣衛,我以為是你,我不知道!道衍讓我入宮,我只是想幫你……” 羅慎遠揮開了她的手:“羅宜寧,我現在不想聽這些?!?/br> 羅宜寧沉默了,嘴唇微微地抖,然后她緩緩地說:“我不得不救他……羅慎遠,我的心已經完全屬于另一個人了,分不出空隙給他。即便那個人……”她的眼淚滾下來,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個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我也無法不喜歡他??!我不能不愧疚!因為我已經不愛他了,羅慎遠,我回報不起他那樣救我!” 羅宜寧說得太激動,后退撞到長案上。眼淚橫流。 羅慎遠似乎被她所觸動,他緊緊地盯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然而他的目光卻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紙。 羅慎遠立刻站起來向她走過來:“那是什么?” 羅宜寧匆忙地撿起來,不要他看到。但羅慎遠已經壓住了她的身體,伸手就奪。 “——你別看!”羅宜寧怎么能讓他看到,但根本敵不過他的力氣。羅慎遠見她掩藏,更以為是什么不得了的東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懷疑,是不是羅宜寧跟別人通信。這樣一想就更是要到手了,嘴唇緊抿著,伸手就搶了過來。 但當他打開一看的時候,立刻錯愕了。這…… “你這是在……臨摹我的信?” 羅宜寧惱羞成怒了,被他壓得動彈不得,只能說:“都讓你別看了!” 羅慎遠放下信紙,一手壓著她,一手把長案上的東西推開。果然看到了一封被哭濕暈墨的信,那才是他寫的。 “我把信弄壞了。本想著我補上你就發現不了……” 羅宜寧解釋說,卻發現他突然笑了一聲,然后捏住了她的手:“羅宜寧,你真不會以為,我分不出你的字跡和我的吧?” 誰知道她看著他很久,卻問:“你不生氣了?” 羅慎遠嘆了口氣:“我若是生你的氣,那就沒完沒了了?!?/br> 更何況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也當真觸動了他,只要知道……她不是對陸嘉學動情了,羅慎遠還有什么好生氣的。再更何況,她的確荒誕好玩,他氣不下去了,要氣笑了。 但羅宜寧還是看著他,非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 “罷了罷了!我欠你的罷!”他的語氣竟有些無奈,“我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沒生你的氣了,我想睡覺?!?/br> 羅宜寧才高興起來,緊緊地抱住了他。喃喃地說:“我看到信的時候,哭了好久。你以后一定告訴我這些,好不好?” 他只是嗯了一聲。 既然已經成功了,這信留著也沒有用了。羅慎遠拿過來揉做一團,想扔掉了。 羅宜寧連忙阻止他:“不行,我還要要的?!彼职研偶毤氄蛊搅?,好好地放進了信封里,然后塞進了懷里。 羅慎遠看著她腫得跟核桃一樣的眼睛,又熬了夜,真不好看。但是越看越暖和,像冬夜里貼上來的,烘熱的被褥。 她才回頭對他笑了說:“我服侍你睡覺了吧?!?/br> 心里只有這個人了,再也裝不下別人了。 羅宜寧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說,從她看到那封信開始,從羅慎遠為了她,放棄殺陸嘉學開始。這一切,都由不得她來選了。 她也變成了那個脆弱之人。以后羅慎遠若是想要傷害她,他能夠傷害得很深。 因為從現在開始,她真的對他毫無抵抗了,毫無防備了。 她想著竟然想哭,有種熱淚盈眶之感。 羅宜寧服侍他躺下了,羅慎遠因為疲憊很快就睡著了,但是羅宜寧靠著床沿,看了他好久。 她低下頭去親他的臉。 這輩子啊……這個人最后還是打動了他,他真的贏了啊。她會害怕失去,害怕被放棄,害怕他被人搶走。 甚至有一天他不理會她,她也會跟上去的。 羅宜寧靠在他身側,靜靜地閉上眼。 羅慎遠酣睡一晚,次日醒來,身邊已無她。伸手摸進被褥里,卻是一片冰冷。他皺了皺眉,立刻穿衣起身,待出門后抬頭看去,才發現她是抱著寶哥兒已經在外面玩了,寶哥兒坐在娘親的膝上,咯咯地笑。 他這才放松了,靠著門框看著那兩母子。 她低頭和寶哥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抬頭卻是燦爛的笑容:“你終于醒了!要不要吃什么?” “餃子?!绷_慎遠說?!把騬ou餡的那個?!?/br> “那我去給你做?!彼褜毟鐑航唤o他,然后帶著丫頭去廚房了。 羅慎遠抱著他兒子,寶哥兒在爹的懷里扭,然后一個小巴掌糊上他爹的臉。羅慎遠捏著兒子軟和的臉,居然對他笑了笑:“你遲早落我手里的,知不知道?” 寶哥兒年幼懵懂,這冷面怪人笑什么呢!他并不知道未來漫長的讀書路,會在父親的威嚴的管教下度過。 羅慎遠吃了早膳后不久,就立刻要去處理剩下的事。 他乘了馬車,先去牢里看了陸嘉學。 陸嘉學正躺著喝茶,半死不活的,神情卻很淡定。 自他救了羅宜寧之后,仿佛是解開了某個心結,竟然比原來更逍遙了,身陷牢獄也毫不在意。 也許是終于完成了某個抱憾之事吧。 “羅閣老過來了??!”陸嘉學嘲諷地笑了笑,用女人讓他折服,他自然沒什么尊敬的。 羅慎遠站到他面前,他突然想起,這個牢曾經關過楊凌。他就在這里半跪著,握著楊凌的手聽完了他最后一席話。 然后他決定了,要讓天地間正氣永存。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和手段。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绷_慎遠慢慢走到了陸嘉學身邊,語氣淡淡的。 這個曾經在他面前卑微的青年,現在舉手投足氣勢十足,有凌云之志,有毫無顧忌的凌厲手段。 的確厲害。 陸嘉學笑了笑:“閣老沒拿宜寧撒氣?” 羅慎遠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既然珍惜她救回來的命,就別激怒我?!?/br> 陸嘉學沉默了,好像又回到當初的侯府庶子身上,一無所有。 羅慎遠俯下身,看著他身上滲血的繃帶,笑了說:“放心,不會讓你死的。不過——你這輩子也別想回來了。我也只是來見你最后一次,半個月后會送你去邊關駐守?!?/br> “至于你和她過去的事,畢竟,那就是過去的事了?!绷_慎遠站起身,走出了牢房。 他最后輕輕地說:“陸大人,再見了?!?/br> 陸嘉學不再說話,他看到羅慎遠消失,才捏緊了手中的珠串。 耳邊是她的聲音,交織在牢房昏暗的光線中,如春光明媚:“陸嘉學,你為什么娶我???……陸嘉學,為什么笑我的字難看??!曇花有什么好看的……陸嘉學,你抱回來的狗好丑??!”最后那個聲音是,“疼不疼?陸嘉學,疼不疼?” 他閉上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疼啊,羅宜寧。 再疼,也沒有了,連疼他都不會擁有了。 * 兩個月的苦寒,京城中一片肅殺,死傷者眾。 而苦寒過后,終于是春天了。 二月春風似剪刀,院內的積雪早就融了,小池的水慢慢長高了。 早春的荷葉長了簇新的尖芽,淡紅色的嫩芽。 坐在乳娘懷里的寶哥兒,伸長了手去捉垂下來的拂柳,抓了一把嫩芽,回頭捧著給宜寧看:“娘娘、娘娘?!?/br> 羅宜寧把他抱過來,摸了摸他的后背,沒有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