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這里有陷阱??!”羅宜寧嘶啞著說,她搖著他的肩,“你沒想到這是陷阱嗎!” 陸嘉學只是看著她,好像她是在發泄脾氣的小孩一樣。而他不計較,還帶著笑容:“我也不想來啊……但是……” 但是我想到你可能要死了……那么我去哪里再等你十四年,等不到了。我已經要老了,一個十四年,又一個十四年。那十四年里沒有她的痛苦席卷而來,無數次重復著她墜崖的噩夢?;颐擅傻拇箪F,踉蹌前行,哪里都沒有她。 陸嘉學卻說:“……但是,我還是過來了?!?/br> 她想起當年要死的時候,想起當年被困在簪子里。 她多么的渴望他來救她??!多么渴望有個人來救自己,讓她擺脫那些絕望、壓抑和痛苦。 現在他來了,雖然她根本毫發無損。救人的這個卻跪在地上,高山一樣的身軀幾欲傾塌。 “你為什么要過來!”羅宜寧哭喊著。 好像有什么終于被打破了,羅宜寧緊緊抱住了他。 羅宜寧抬起頭,看到那些箭簇逼近了。而那個熟悉的人影,他披了件大氅。背著光站在不遠處的墻上,他身邊的人手上的箭,在夜色中泛出寒光。 他果然來了!果然想殺陸嘉學! 羅宜寧的聲音因為哭喊而變調了,她看到他背后的箭傷,剛才碰到那里滿手都是血?!澳闾鄄惶??”羅宜寧嘴唇發抖地說,“疼不疼?” 陸嘉學十指扣住了她的手,他覺得有些無力,靠著她單薄的肩膀,像兩個人當年還在一起一般,而她也不再抗拒。他輕聲說:“……疼啊,羅宜寧?!?/br> 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沒事,一會兒就不疼了?!彼澏兜貜膽牙锬贸隽怂姆鹬?,一圈圈地纏著陸嘉學的手腕上。 羅慎遠靜靜看著,知道她沒事之后,他也不在急躁了?,F在他只剩下一個目的。 ——殺了陸嘉學! 那兩人抱在一起,有一段事他永遠都進不去。 羅慎遠漠然地舉起了手,輕聲道:“放箭?!彼磉吺莻€箭術精良的弩手,聞言立刻舉起箭簇對準了陸嘉學的后背。 誠如道衍所說,的確只能殺了陸嘉學,決不能放虎歸山! 羅宜寧渾身一顫,她似乎感覺到了危險。她抬頭對著羅慎遠的方向說:“不要這樣了,停手吧!” 羅慎遠看著她哭花的臉。 陸嘉學已經閉上了眼,羅宜寧感覺到他的手冰冷得可怕。因為他已經失力了,所以重甲所有的力量都壓在她身上。她絕望沉重地眼淚直流,哭喊:“三哥,不要繼續了!還是放過他吧,他現在什么都做不了了,放過他吧!” “你現在已經贏了,放過他吧!”羅宜寧在發抖,這話一句句從她嘴中說出。她自個兒都身不由己,眼淚不停地流。 那個人明明聽著她的祈求,卻一臉的漠然。那個人分明這么愛她,現在手邊卻全是箭簇。 不僅對著陸嘉學,還對著她。 夜里的風越來越冷,羅宜寧覺得懷里的身體也在變冷。她喃喃地說:“羅慎遠……道衍算計我,你現在卻將計就計。不如這樣吧,你連我一起射死吧。我一命還他的一命?!彼难蹨I滾到了陸嘉學的脖頸里。 她為什么又在哭,他都要死了。她還不高興…… 陸嘉學將她的手握緊了一些,她真是難伺候啊。不要哭了……每次看到她哭,心都像被細針扎過一樣。 “你別哭了?!标懠螌W輕輕地說,勉強地笑,“快別哭了,死了也無所謂……我差不多已經活夠了……” 羅宜寧想到了那個給她抱狗兒的陸嘉學,替她抄經書的陸嘉學,喜歡逗她的陸嘉學。這個人活在她的往昔里,這么鮮活。怎么能死!決不能死! “羅慎遠!”她的聲音一低,“是我連累他,以前我連累他罷了,現在我竟然還害死他。我必然是要護他一次了,你連我也殺了吧……” 羅慎遠很久才回過神來,嘴巴里全是苦味。羅宜寧不知道,她每哭喊一句,他就握緊劍柄一分。 ……竟然連這種威脅的話都說出來了。她難道就不在乎他是什么想的了嗎? 但是很久之后,他突然靜默了。然后再次抬手:“……撤吧?!?/br> 如果這個人真的死在這兒,那么他能在羅宜寧的心里留一輩子,成為深深的烙印,他再也無法拔除。 羅慎遠向兩人走過去,每一步的步履都很平緩。然后他握住了羅宜寧的手腕,一把把她拉開。他終于看到陸嘉學一敗涂地,潰不成軍的樣子。 羅慎遠的語氣涼涼的:“我放你一命,但這一切都結束了,陸嘉學?!?/br> 陸嘉學似乎沒有聽到,他仰頭看著天際泛起一絲淡淡的金光。 太陽快要出來了吧,他握緊了手里的珠串。 原來那日她還是把珠串找回來了……真好。 陸嘉學閉上了眼。 他不惜命,但這是羅宜寧求來的。 他不能不惜啊。 第197章 天色依稀而定,破曉的金光灑向大地。照進紫禁城的每個角落,混亂的血腥的,疲憊的痛苦的那些事。最后都在朦朧的金光中,被柔和了,好像漫溢著歲月的從容,讓古老而沉重的宮檐煥發淡淡柔光。 滿地的兵械,人尸,凝固的血。炮統炸毀的地面。好像這里的黎明還沒有來,從外面吹來的風是干燥又陰冷的。 士兵正在清理地面。一切都結束了,道衍抓住了周應友,副指揮使控制了皇后。而羅慎遠把陸嘉學關入了大牢中。 那個能抗千軍萬馬的男人,到最后還在笑。蔑視他的勝利,甚至蔑視自己的生命。 “閣老?!彪S從將虎符、金牌、大都督印遞給他?!皷|西拿來了?!?/br> 羅慎遠嗯了一聲,接過來握在手里,進了太和殿向皇帝稟報結果。還有從黨、余孽如何處置,如何抓捕等事,都需要他來處理。 羅慎遠身后跟著錦衣衛眾,一步步地走上了太和殿。冷風吹動了他的衣袍,一步步的向高處走去。而高處遍地金光。 他在半路停了下面,回首望著來路。好像還是沒有人在陪他,這條孤獨往上的路上。 他將受萬人景仰,他將權勢滔天。 只是,必然孤獨。 * 滯留宮中的命婦被依次送了回去。 一夜而已,宮中變天,羅宜寧回去的時候,看到從皇宮中涌出了穿黑甲的軍隊,奔赴皇城各處。而新橋胡同的程家也被團團圍住,年逾古稀的程老太爺穿上官服,被壓入朝中。 程瑯非主謀,最后羅慎遠也沒有抓到他。程老太爺會受些苦,但是他勞苦功高,程家估計也不至于被連根拔除的地步。說不定程老太爺努力些,皇上還能饒程瑯一命,畢竟程瑯是少年成才,皇上也倚重。 羅宜寧下了馬車,看到謝蘊帶著丫頭守著她門口。謝蘊看到她后,有些焦急地走了上來:“你……你知道他如何了嗎?” “你問的是誰?”羅宜寧腦海還有些混沌,語氣也淡淡的。 謝蘊有些猶豫,聲音不覺一低?!啊态??!?/br> 羅宜寧搖頭說:“不知道,還沒有被抓到。以他的聰明才智應該也無事……倒是程四太太你要小心些了?!?/br> “我不知道他會突然這樣?!敝x蘊滿臉的茫然,有種劫后余生的驚懼,“姑母連我也瞞著……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好?!绷_宜寧點頭,她對謝蘊如何真的漠不關心,便要進府了。 謝蘊在她的背后靜靜地站了好久。想起他被自己揭穿的時候無所謂的冷笑,想起他站起身整理衣袖的從容不迫,她嘆了口氣,喃喃一般地說:“其實他從來沒覺得活著有什么意思,到如今……他對死也是無所謂的。誰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求而不得,大概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罷?!彼@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也不指望羅宜寧能懂什么?;仡^看了羅宜寧一眼說,“打擾了,告辭?!?/br> 說完謝蘊整了整衣裙,叫丫頭扶她回程家了。 羅宜寧怔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抬腳回門了。 破曉的時候,她懷里的陸嘉學要被拉走了,她跪在地上沒有放手。陸嘉學那樣的傷,在牢里根本就堅持不下去。 羅慎遠一言不發,逼急了才捏著她的下巴,一字一頓地說:“我答應了放他一命,他就一定不會死,知道嗎?” 清晨的薄霧中,羅宜寧還能遙望到潛伏前方的大軍,一片肅穆,寒光凜冽的箭頭甚至積了層霜。 而面前的他,臉也如同結了層寒霜。 羅宜寧哭得閉上了眼睛,不再說什么。手中殘余的,陸嘉學的溫度也漸漸沒有了。 她一步步朝著嘉樹堂走去,滿身的血跡。陸嘉學的,別人的。一夜未眠,耗盡心力的難受。她的腳步越發的虛浮,邊走邊哭,到最后幾乎是嚎啕大哭。一切的傷痛都要哭盡了,珍珠嚇得扶著她不敢說話。 “夫人,別哭了!沒事了??!” 羅宜寧蜷縮著跪到了地上,冰冷的石子路刺得雙膝都痛。 她虧欠別人的,怕一輩子都換不清。因為心只有一個啊,她喜歡了羅慎遠就不會再改變。這就虧欠了陸嘉學。但是求羅慎遠放過陸嘉學,也的確是為難他。對他這個人來說,政治原則應該是不容改變的。但是他還是答應了。 他的將計就計,對準她的箭頭。其實讓箭手放箭的那一刻,他心里應該是漠然的吧。 有個人緩步走到她面前。 是剛從宮中回來的道衍,他的靴子上還有干涸的血痕。 他的聲音淡淡的:“我聽說……你以自己要挾羅慎遠放過陸嘉學?” 羅宜寧沒有說話,慢慢捏緊了手。 “你可以的,膽子很大?!钡姥馨攵紫聛?,嘴角帶著嚴酷的笑容,“是不是看到錦衣衛劫持你的時候,動搖了心智。以為是我那師弟做的?所以才敢說這些話。算計你入宮被脅迫,我猜到你對陸嘉學來說很重要……卻沒想到他真的拋下一切去救你。陸嘉學也是一代梟雄了,竟然如此多情?!?/br> 羅宜寧渾身顫抖。 他什么都算準了,這也是故意的!故意引導她以為羅慎遠也參與其中了! 她揚起手就狠狠打了道衍一巴掌!用盡了力氣,瞪大的眼睛漲得通紅。 這個名滿天下的戰神,啪的一聲被她打得偏過頭,臉上出現淡淡的指痕。但是他片刻后就站起了身:“讓你發泄一下罷了,起來吧,大局已定了?;厝デ逑匆幌潞煤萌ズ搴逦夷菐煹馨?,陸嘉學不會有事了,但他我就不知道了?!?/br> 道衍一步步地離開了,風吹起了他單薄的袈裟。 羅宜寧好久才不哭了,擦干了眼淚讓珍珠扶她起來。的確是要回去梳洗了。 她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啊。 一直到晚上他都沒有回來,寶哥兒竟也乖乖的不哭鬧,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娘親??赡苷娴氖悄缸舆B心,粘著她不肯離開。羅宜寧喂他喝了水,還是讓乳娘抱去了庭哥兒那里玩。 羅宜寧靜枯坐著想了很久。一會兒是他冰冷的手指,一會兒是漠然的臉色。她一直無法安定,想著不如去他的書房里拿幾本書。她慢慢走到了書房前面,竟發現里面已經點起燈了。 他……已經回來了嗎? 羅宜寧停下了腳步,駐足不前,竟有些猶豫。隨后發現書房里沒有人,她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羅宜寧邊走邊看,他曾在這個地方伏案寫文,曾立在這扇窗前讀書。 瓷缸里養的兩只烏龜靜靜地爬著,真的讓他養得很好,油光水亮的外殼,疲懶的神情,慢吞吞的吃著食。只有這樣的衣食無憂才是最悠閑的,因為有地方遮擋風雨,有人天天地喂著它們。被關懷,被保護著。 這是她小時候養過的烏龜。他從來沒跟她說過這回事,只是走哪兒帶到哪兒。他做事一貫是這樣的。 羅宜寧慢慢地摸著烏龜殼的紋路,又注意到桌上有個信封。信封上的筆跡是他的,寫的是魏凌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