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一只大手從她身側拿過折子,他在她身后俯下身,整個人靠近她:“你看得懂什么?繼續磨墨,我來寫?!?/br> 好吧,還是給他磨墨。 羅慎遠執筆蘸墨,凝神思考片刻。一手撐桌沿,隨后才下筆。 羅宜寧看著他的側臉,覺得他無比的好看,她突然很明白為什么這家伙前赴后繼的有這么多人喜歡。與長相無關,這是一種神韻。 待他寫好之后,宜寧才拿過來看。寫得條理清楚,批文字體工整。 “好了,回去歇息吧?!绷_慎遠叫小廝進來收拾東西。 等他牽著自己往正房回去,宜寧才告訴他自己明日要回英國公府的事。 “帶上你的護衛一起出門?!绷_慎遠只是叮囑她?!霸缛ピ缁??!?/br> 宜寧仰頭看著他一笑。不就是回一趟門嗎。 * 英國公府最近倒是熱鬧,天氣漸漸轉冷了,門口的大槐樹都掉完了葉子。魏老太太的屋子里早早地用上了暖爐。宜寧在她屋子里同趙明珠、魏老太太商議。 祖孫三人盤腿坐在羅漢床上。 “八字合得,也是個旺夫的命格?!蔽豪咸f,“你父親打算娶她,親事大約在兩月后,還要選個吉祥的日子才是?!?/br> 宜寧眉頭一挑:“這么著急?” 魏老太太把手里裝杏仁的攢盒遞給她:“這杏仁有股奶香,格外好吃,一會兒你帶幾盒回去?!庇终f,“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親,說做什么就是什么。不過徐小姐父母早逝,唯有徐國公這個哥哥照料著。雖然在家里有哥哥嫂嫂寵,但畢竟已經十七歲了,早嫁為好?!?/br> 魏老太太說:“你且寬心,以后你回來還是一樣的?!?/br> 她擔心繼母對她不好? 宜寧苦笑,她這輩子也是命途多舛,算來這是第三個繼母了。還是個沒比她大幾歲的小姑娘?!案赣H就這么答應了?我還以為他會挑許久呢?!?/br> “你勸他了,他還有不聽的!”魏老太太笑道。何況她身體的確越來越不好了,宜寧出嫁,明珠又是外人不能插手英國公府,沒有別的辦法。 趙明珠跟她道:“宜寧,舅舅還做了你的衣裳首飾,一會兒給你一起帶回去?!?/br> 結果宜寧從娘家回來,一馬車都堆滿了東西,滿滿當當的。 宜寧總忍不住想以前。她從侯府回去,家里人對她尊敬又客氣,她好像是個陌生人一般。這樣才是娘家。若不是新婚前一個月不得分床,她們鐵定是要留她住十天半個月的。 “少奶奶,咱們是要回去嗎?”外頭護衛問道。 宜寧想了想說:“去祥云酒樓?!?/br> 她倒是想看看謝蘊究竟要做什么。 馬車停入了祥云社內,這里女眷常有出入,故門禁很嚴,宜寧遞了羅慎遠的名帖才進得去。她上次來過,知道這位是羅大人的妻子,伺候的婢女便恭敬地把她引到了樓上。 “謝姑娘可在此?”宜寧問婢女。 婢女屈身:“謝姑娘在的,方才陪著位夫人下樓去了。奴婢去給您傳話?!?/br> 宜寧移步欄桿前,卻看到臺階下的石榴樹旁站在一個人。 這女子穿了一件披風,發髻非常的素凈,半點裝飾都沒有。雖然人近中年了,但是氣質文雅,衣著也非常的素凈。她的身后站了兩個小丫頭,她正在抬頭看著石榴樹上長的石榴,柔和沉靜。 “夫人,那邊的花開得多熱鬧啊。您不如去那邊看看……”身后的小丫頭勸她。 宜寧聽到身后有位世家夫人小聲說:“這位怎么出來了……” “不是說現在吃齋念佛的,都不肯出來了嗎。瞧著病怏怏的,也不知道這些年都怎么了?!?/br> “她丈夫就這么死了,留她一個人也是怪可憐的……” “可憐什么,不是說曾殺了人嗎?,F在這樣也是報應了?!?/br> 那人仿佛聽到了這邊有人在說她,隔著欄桿看了上去。扶著丫頭的手說:“走吧?!?/br> 宜寧面上平靜無波瀾,心里卻已經翻江倒海。這個人是她最熟悉的人,怎么能不熟悉呢。這就是原來的寧遠侯世子夫人謝敏,她的長嫂。 當年她剛嫁入寧遠侯府的時候,謝敏已經名滿京城了,她是謝家的嫡長女,才華蓋世,宛如今日的謝蘊。其實謝蘊還不如她,當年的她真是無人能出其左右。 一開始,謝敏也沒有看重過她,兩人的交集淡淡的。再后來宜寧被人害死,殞身懸崖,困于玉簪子中二十多年,見盡了事態變遷。 而謝敏則從云端跌落,丈夫也被陸嘉學殺了,她自己也再不問世事。 宜寧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那些在偏院里,聽著念經聲的日子,宛如困獸般的日子仿佛歷歷在目。她捏緊了欄桿,手骨泛白。竟然是謝敏! 她看著謝敏的背影,隨后有個人走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謝敏的胳膊,笑著說:“姑母,戲還沒有看完呢。您怎么下樓來了?” 是謝蘊。 謝敏對謝蘊微微一笑道:“覺得鬧哄哄的,出來透口氣?!?/br> “您覺得鬧哄哄的,我瞧著卻覺得熱鬧?!敝x蘊繼續說,“您難得出一次府,可要好生陪我?!?/br> 謝敏的孩子幼年時就得急病死了,她對謝蘊就要好些,不然別個怎么能讓她出府來。她實在是厭惡外面這些人了。 “那便回去吧?!彼煨斓卣f,聲音有些沙啞。謝蘊就扶著謝敏上了樓梯。 祥云舍這閣樓樓梯修得狹窄,踩著聲音很響。謝敏的腳步聲卻格外的輕,宜寧深吸了口氣,側過身看著紅木高幾上擺的綠蘿,等著兩人走過去。 腳步聲漸漸近了,到了宜寧身側,謝敏正要和她擦肩而過。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停住了,然后她輕聲道:“這位太太,我看著有些眼熟?!?/br> 謝蘊自然看到了宜寧,想到那天羅慎遠的事她就心里不舒服。但按了她的性格,又是不想與宜寧計較的。她就道:“姑母,這就是工部侍郎羅大人的妻子,英國公府的小姐?!?/br> 宜寧這才轉過身看著謝敏,謝敏的目光是柔和的,但是落在身上有種水的冰冷。 “我看著姑娘,就覺得有種認識多年的感覺?!敝x敏輕輕地說,“面相卻陌生得很,羅太太原來可見過我?!?/br> 宜寧搖頭笑了笑:“我不曾見過夫人?!?/br> “蘊兒,我看你似乎認識這位羅太太,你請她同我一起看戲行嗎?”謝敏側頭對謝蘊說。 “既是我姑母相請,羅太太能否賞我個薄面?”謝蘊難得開口,語氣有些僵硬。她自小就喜歡謝敏,對自己這個姑母打心里尊敬有加,更甚于對她的皇后姨母。對于姑母的要求,她向來是不會拒絕的。 “夫人寫信與我,不就是想請我出來一敘嗎,那且坐下就是了?!币藢幥硪恍?,隨后向樓上走去。在一張八仙桌坐下,抓了把香瓜子慢慢吃著。 謝敏上來了,她在宜寧身側坐下來,低聲笑道:“羅太太知道是我寫信請你?” “謝蘊一看便是不知道的?!绷_宜寧淡淡道,“夫人既然以謝蘊的名義寫信,又刻意叫住我,那必然是夫人請我過來的了?!?/br> 謝敏究竟想干什么? 宜寧側過頭看她,謝敏表情平靜,謝蘊站在她身后則有些不甘心。她不喜歡謝敏跟羅宜寧說話,就像小孩子似的,有種心愛之物又要被人搶走的感覺。 “蘊兒,你去給我和羅太太端茶來?!敝x敏淡淡道,謝蘊沒有動,直到被謝敏看了一眼,才咬了咬唇應是,乖乖去旁側耳房端茶。 “羅太太,”謝敏坐下來之后不緊不慢地開口了,“我是看著蘊兒長大的。她嬌縱了些,心性卻不壞。羅太太覺得她如何?” 宜寧摸著扶手上鏤雕的祥云紋,緩緩摩挲。她笑了笑:“謝二姑娘才華橫溢。性子鮮明,別人是羨慕不來的?!?/br> “她這個性子才是讓人頭疼的?!敝x敏看著羅宜寧繼續說。這個羅太太其實還很稚嫩,驚人的清嫩漂亮。但是她的眼睛,謝敏不知道怎么說,那種澄澈的明凈,非得是歷盡千帆后的淡然。 “我是她的姑母,性子淡漠,故她慣向我頑皮別扭的?!敝x敏一笑,“我實則是很關心她的,要是有別人欺負她,我也定饒不了她?!?/br> 她的聲音略微低了些,別人是聽不到的。 宜寧聽著謝敏的話,慢慢平靜了下來。有點好玩,謝敏想必是聽到了謝蘊被欺負,來給自己的侄女出氣,冤冤相報何時了。 她跟謝敏一起呆了二十多年,當然知道她疼愛謝蘊。年輕的時候冠蓋滿京華,后來光芒盡失,唯有謝蘊是最像她的,故也格外疼愛。 “夫人說了這么多,我聽著便也是了。不過夫人侄女的性子你是再清楚不過的。不是誰欺負得了她。只要她不招惹是非,無端的,誰又會跟她過意不去?!?/br> “若是有人之心,輕易就能傷她?!敝x敏拿出了點當年謝家大小姐的派頭來,笑道,“我謝家的姑娘都容易被情所困。我丈夫身亡,我便被情所困十多年。她求而不得,自然也是如此。羅太太的事我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要是羅太太有威脅于她……就怪不得我了?!?/br> 謝敏在威脅她。 想來為了自己這個侄女,謝敏早就讓人打聽過她了。當年謝敏的厲害宜寧也是見識過的。四個媳婦里沒有人能比得過她,把侯夫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還常與陸嘉然商議政事,足智多謀。 這樣的人,對陸嘉然一往情深。陸嘉然為了她的深情,也不曾納過妾。 但是別人不知道,宜寧卻不會不知道,當年她在侯府的時候傍晚出門納涼。曾經撞見過一樁丑事。 寧遠侯府后院有條路是去竹林的,別人嫌棄荒僻不去。宜寧卻常去那里看竹林,帶丫頭挖些小筍做酸筍吃。那日她就撞到竹林里一具精瘦的身子壓在一個女子身上,衣裳褪了一半,俊臉上滿是汗水。她看不起那女子的臉,卻看清楚了陸嘉然的臉,聽到這對野鴛鴦發出的聲音。 陸嘉然猛地抬起頭,她當時立刻就逃出了竹林。 路上她想起那個女子的衣裳,那不是府中下人的打扮,那手上滑膩雪白的肌膚,纖細漂亮如天鵝的脖頸,想來也是個尤物。 陸嘉然竟然背著謝敏跟別人茍且,兩人耳鬢廝磨,曖昧無比??蓱z謝敏二十多年的深情。 宜寧每次聽到她念經,看她擦拭陸嘉然遺物時都想說這些話,那時候憋得她很難受,今天終于是能說出來了。 “既然已經死了十多年了,夫人何必再一往情深。夫人所念之人若是在世,又會像你對他一樣對你嗎?”宜寧手張開,手里剩下的香瓜子落在了盤里?!胺蛉穗y不成覺得一往情深這事很光榮?謝蘊的一往情深,那與我何干?難不成我還要為此負責嗎?” 二十多年的困頓,她自認為和謝敏感同身受。但是如今,她跟謝敏的緣分,恐怕也僅僅止于這句話了。 這時候謝蘊端著茶上來了。 方盤上放著兩杯茶,一杯雪芽,一杯是雨前龍井。宜寧接過來,順手就把雪芽遞給了謝敏道:“雪芽清火明目,夫人最適合?!?/br> 謝敏接過茶一愣,頓時就看著宜寧。 她喜歡雪芽很少有人知道,原來是嗜茶如命,最近幾年喝的少。當年在侯府給老夫人請安的時候,排行最末的老四媳婦常親手泡茶,只有她的是雪芽。當時她就覺得奇怪,老四媳婦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 當年的老四媳婦并不出挑,她不曾過多關注。因為這個,反倒是看重她幾分。后來才逐漸發現,老四媳婦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只是聰明得不動聲色而已。 宜寧抿了口自己的茶,抬頭就看到謝敏看著自己。 “羅太太剛才挑了雪芽給我,倒是歪打正著?!敝x敏說,“我素日愛飲這個?!?/br> 那不過是個下意識的舉動而已,羅宜寧心里一嘆:“夫人喜歡最好?!?/br> 謝敏是女人,女人的感覺是非常敏銳的。宜寧只是坐在她身側,但是謝敏看她的目光卻越來越奇怪。 既然已經知道了謝敏請她過來是干什么的,宜寧就不想再繼續呆下去了。她起身告辭了謝敏,準備回府去。 謝敏卻按住了她的手,道:“羅太太莫動?!彼穆曇艉茌p,“剛才我并沒有騙你,我一見你就有種分外熟悉的感覺。好像是認識多年的朋友,本是想與你說說話的?!?/br> 宜寧道:“我與夫人素不相識,想來也沒什么說的?!?/br> 謝敏一笑說:“羅太太,你也喚宜寧。我那四弟,如今權傾天下的陸都督曾有個原配……也叫這個名字,只不過被他所害,不到十九便香消玉殞。你與她走路的神態、說話的樣子都非常的像?!?/br> 謝敏剛才一直注意著宜寧。越看越覺得神態非常的熟悉。她看戲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的,但是目光會一直盯著戲臺,若是鑼鼓打得響些,她還會皺眉覺得不喜歡。且手里總要拿些東西,習慣性地把玩著。 她突然就有種莫名的直覺,更何況修佛之人,向來是信了那轉世之說的。若是與那人有干系,那她今日這些話就說得可笑了。 宜寧很平靜地說:“那的確是很可惜了?!?/br> “的確可惜,她要是還活著,憑借陸嘉學今日的地位,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敝x敏笑說,“如今有誰知道陸嘉學曾有個妻子,他自己都不準下人提起。殺害她的兇手變成了我。但沒人想想,我已經是這等地位了,我殺她做什么?誰得了好處,誰才是殺她的那個。想想她才是更可憐的,被自己毫無防備的親近之人殺死。不知道她重新投胎,會不會回來為自己報仇?!?/br> “她要是想報仇,我定是要幫她的?!敝x敏語氣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