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外面的人已經等了他很久,他又披上了斗篷。轉身跨入了雨幕之中,連傘都沒有打。 宜寧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這樣一個逼迫到極致的吻,她也無法把它當成玩笑。但要是當成真,如何能真? 大雨之下的皇宮,金龍雀替,黃琉璃朱墻,漢白玉的月臺。 魏凌沿著臺階一階階的往上走,立在旁邊的內侍向他屈膝跪下道:“國公爺,請卸甲吧?!?/br> 魏凌什么也沒有說,一手解開了甲胄,揮手一揚,沉重的鐵甲就落在了托盤上,濺起了雨滴。沉得內侍手都差點沒撐住。 乾清宮的大門緩緩打開了,魏凌徑直往里走。 宮門關閉之后,再無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 徐渭和已經七十多歲的謝大學士在喝茶,謝大學士難得出來一趟。他資歷老,在朝中算是中立派,皇上對他也很器重。他雖然不是任何派系,卻與徐渭卻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徐渭親自給謝大學士燙了壺酒,夾了兩片鹵rou放到他的碟里:“謝大人可得嘗嘗,他們家的鹵rou配香蒜最好吃?!?/br> 謝大學士一把胡子,連連推他的手:“徐大人,這我可不敢多吃!你們那小友呢——怎么還沒來?” “我怎么知道他的?!毙煳甲鳛榍辶髋芍械闹辛黜浦?,一向是廉潔奉公的。不貪財不貪色,唯一這點愛好不容易,他夾了片鹵rou配燙熟的酒,再嚼一瓣香蒜,味道極美。謝大學士年老了,鼻子不好,倒也沒覺得有什么。 這時候羅慎遠跨入了門內,向兩位大人拱手道:“對不住二位大人,路上有事耽擱了?!?/br> “來坐吧,再添一副碗筷?!毙煳冀行P拿了碗筷上來,羅慎遠隨即盤坐下來。 謝大學士捏著酒盅,看了羅慎遠一眼,對徐渭道:“你家學生這狀態不對,你瞧他面色沒有變化,氣息卻有些紊亂。你該是坐轎子過來的吧?” “謝大人多慮,是我路上趕得急了些?!绷_慎遠只是道。 徐渭又道:“現在說他做什么。魏凌這剛被皇上召進皇宮里,你們猜里面是什么情景?” “朝廷上下都以為他是戰死了,我看這沒死比死了還麻煩?!敝x大學士道。 徐渭笑著搖了搖手指:“慎遠,你跟謝大學士說說?!?/br> 羅慎遠應是,伸手拿了桌上盤中的一?;ㄉ鷶[在中間,道:“英國公這次非但不會有麻煩,反而會被皇上犒賞。因為他為朝廷打了場勝仗,擊退了瓦刺到關外五十里。而且成功地為朝廷挖出了一個內jian,這個內jian深植朝廷內多年,殆害無窮?!?/br> 謝大學士這次疑惑不解了:“他不是三萬大軍全滅嗎,怎么又打了勝仗?我看陸嘉學都要棄他這枚棋了?!?/br> 陸嘉學玩兒政治是很成熟的,當時他接到了線報。魏凌集結上下西路三萬兵馬在平遠堡全滅,甚至都沒有上報監軍之后,他就知道英國公已經沒有救的必要了。保他只會讓皇上不快。陸嘉學不會為了無趕緊要的人做費力不討好的事。 后來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風,又保了他一回。 徐渭接著笑了笑:“魏凌這次是厲害了,別說陸嘉學,我等都被他騙了去。后面肯定有高手在給他出謀劃策,不然他魏凌一個武將,哪里來的這么多計謀?那內jian與瓦刺勾結,引魏凌上了平遠堡的當。他不知道從哪里得了消息,居然將計就計讓三萬大軍假死,隨后又裝成瓦刺人的軍隊混入敵營,生擒了對方的阿棘知首領?!毙煳颊f著有些感嘆,“此人心機之深不可測,要是有機會,我倒是想認識魏凌這位軍師?!?/br> 羅慎遠拿筷子的手一頓,隨后夾了盤里一片鹵竹筍。 謝大學士哈哈一笑:“你如何知道朝中有內jian的?” 徐渭又示意羅慎遠,羅慎遠就放下筷子道:“謝大人,此事實在好猜。要不是出了內jian,魏凌中埋伏之時就在平遠堡,平遠堡地處大同,他甚至可以直接向大同總兵求援,再不遠還有山西總兵、太原總兵在。足見是因為有內jian在的緣故,甚至可以推測,這名內jian就在大同。且魏凌回京城這般謹慎,甚至連皇上都沒有驚動,可見這名內jian不僅狡猾,而且手眼通天,京城之內都有可能對魏凌下手?!?/br> 謝大學士聽了非常贊賞,跟徐渭說:“你這學生實在才思敏捷——我家有個孫女,最是敬佩聰明人了。要是讓她知道了可不得了?!?/br> “他的確厲害?!毙煳紝ψ约旱拈T生頗為滿意,跟謝大學士說,“工部侍郎九月就要致仕了。我等打算為他籌謀?!?/br> 謝大學士又被自己這個老友給嚇到了:“不是說上次請命大理寺卿的事,皇上還沒有應允嗎。你們居然看中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我說你可要悠著點,他才入官場多久!尋常進士這時候還在熬庶吉士的資歷呢?!?/br> “有何不可?!毙煳嫉?,“舉官讓賢是常理?!?/br> 羅慎遠默默地聽著兩個老家伙的對話,只吃他的菜去了。 老師口味果然刁鉆,這家鹵rou鋪的鹵料是很特別。也很合他的胃口。 但宜寧就從小不喜歡鹵味,她總覺得有股怪味。 剛才是嚇到她了吧,情之所至,就是他……一時也克制不住了。 乾清宮內,皇上聽了魏凌的回話簡直是震怒:“……簡直就是膽大包天!竟與瓦刺部勾結,在京城之中還有行刺之事?!?/br> 魏凌半跪在金磚地上,他繼續道:“兩個副將微臣已讓人將他們收入刑部大牢,若不是京中行刺,也不會讓那阿棘知趁亂逃跑。微臣調糧草軍餉,也曾向陸都督上了折子的,但這折子卻根本沒有遞上來。微臣萬般無奈之下才出此策略?;噬先羰且肿?,微臣也是謹遵圣言的?!?/br> 皇上立刻去扶魏凌起來:“此話嚴重。你立此大功,我怎會罰你!”說著叫了內侍進來,當即就擬了圣旨,賜了他黃金三百兩,白金兩千兩,良田一千畝,鈔一百錠。 英國公爵位進無可進,皇上想來想去,覺得遺憾:“你母親已經是一品誥命,要是有個夫人,倒是此時可以升誥命了?!?/br> 魏凌笑著說:“皇上對微臣已經是皇恩浩蕩,別無他求?!?/br> “你俘虜了阿棘知,也不告訴朕一聲。差點惹得朕冤枉了你!”皇上朗笑道,“后日朕在宮中設宴,你可要攜家眷參加!” 魏凌應喏,當場領了封賞的圣旨。 皇上又對站在一旁的內侍道:“一會兒去請陸嘉學到朕的南書房來?!闭f罷沉著臉回了南書房去。 內jian之事只能鎖定在幾個總兵身上,究竟是誰還要細查。但皇上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請陸嘉學就是過來一起商議的。 魏凌在皇宮內熬了一夜,出來的時候天際已經泛白了。大雨也早就停了。 若不是羅慎遠在背后謀劃,也許他此刻真的已經成了一抔黃土吧。 他看到一頂熟悉的轎子停在乾清宮外。 皇上待陸嘉學極好,甚至賜他在宮內坐轎的殊榮,這就是陸嘉學的轎子。 此時簾子挑開,陸嘉學正靜靜地坐在轎子里等他。 魏凌向他走過去,看到陸嘉學手里盤玩著一串暗色的佛珠。他記得這是陸嘉學送給宜寧的那一串,竟然又回到了他手上。 陸嘉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回來就好,此時該回去跟家人團聚了?!?/br> 魏凌站定道:“都督,當年我可是提著腦袋跟你立下了這等從龍之功的。我出事之后,若不是小女苦苦相求,你也不會幫忙吧。這般是不是太過無情了些?” 陸嘉學從轎子里起身,背手看著起伏的宮殿,緩緩一笑道,“你也得多虧有個好女兒,不然已經是削爵抄家的下場了。你在這般緊要關頭回來,分毫不差,京城里有人一直給你傳信吧?”沒有等魏凌說話,他就繼續道,“你也不用說我無情,當時我救英國公府是費力不討好,甚至是引火燒身。換了誰我也不會救的。你信不過我,就連回京之后也未曾露面,我也不過問什么了?!?/br> 魏凌卻搖頭說:“不是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信不過我?!?/br> 陸嘉學永遠不會真的信別人。他當年手刃兄長奪取爵位,這么多年了,他身邊的人換了又換,誰又真的取得他的信任了? 陸嘉學聽了既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過了片刻后道:“魏凌,回去享受你的軍功吧?!?/br> 說罷就不再說了,整了整正一品的武官袍,沿著臺階朝乾清宮內走去。 第119章 天明之時,宜寧等到了從宮里回來的魏凌。 在此之前,魏凌擊敗瓦刺部,生擒瓦刺部副將的事就在京城上層的圈子里傳開了。一時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喜的是望眼欲穿地盼著,愁的是一整夜沒睡著覺。 宜寧知道他不會有事??煽吹礁赣H身穿甲胄卻面容憔悴的樣子,她心里還是不好受。魏凌是被錦衣衛帶進宮的,皇上一開始肯定就沒打算給他好臉看。見到他回來,宜寧叫丫頭打水來,親自服侍魏凌洗臉。 魏凌還不能休息,他換了常服隨即就去給魏老太太請了安,魏老太太抱著失而復得的兒子細細摸索,摸到他手臂上又添了道一尺長的新傷,已經結痂了,不由失聲痛哭。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她突然覺得兒子能活著多么不容易,什么軍功爵位,都沒有他活著重要。 許氏領著兒子魏頤、女兒魏嘉給魏凌請安。魏頤對立了軍功的堂叔非常的恭敬,拱手說:“堂叔,要是我也能跟您一起上戰場就好了!” 魏老太太就跟兒子說:“家里出事,別人都避得遠遠的,唯有你堂嫂還肯來看我?!?/br> “你做五城兵馬司吏目也不錯?!蔽毫杪犃四赣H的話,笑了笑對魏頤說,“再過幾年,你父親自會給你請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若是坐穩了,我便能向皇上給你請了神機營副指揮使?!?/br> 五城兵馬司不過是在京城里逡巡,維護治安。神機營可是統領火器,能上戰場,皇上信任的精銳。 魏頤怎么會不明白這句承諾的重要性,他心里一喜,給魏凌行了大禮。 魏凌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家里有魑魅魍魎的作亂,宜寧倒是發了次威,收拾了一個李管事。但是正如老太太所說,魏家本來就人丁單薄,要是再不團結族人,只要他一倒下魏家就會傾頹。經過了這件事魏凌對此的認識更深,家族的興旺還是要靠子孫的繁衍。何況他跟魏英的關系一向挺好的,魏頤是魏英的嫡長子,以后魏英的衣缽還是要他來繼承的。 魏老太太欣慰地靠著迎枕上,左右沒見著宜寧,才問:“宜寧呢?昨夜她為了救你,可是里外忙活個不停的?!?/br> “她熬了一宿,兒子讓她先去睡了?!蔽毫璐鸬?。 魏老太太頷首,嘆了口氣道:“這次可是苦了她的?!?/br> 其實宜寧并沒有睡得很好,累過頭了反而沒什么想睡的感覺了。勉強地睡著了,又夢到雨夜里淅淅瀝瀝的水聲,陌生的嘴唇觸感,甚至是他最后離開時輕輕說的那句:“……你可以不當真?!?/br> 那句話甚至有種前所未有的疏離感。 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難怪當時她跟羅慎遠說孫從婉與他的婚事,他會不高興。 宜寧起床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下午,覺得頭疼欲裂,睡了還不如不睡的。 珍珠弄了點薄荷膏給她抹在太陽xue的兩側,這才舒服了不少。宜寧喝了點紅棗粥,吃了兩塊蜜糕當做午飯,出來到外面走動。昨夜下過大雨,現在外面是暖烘烘的太陽,把庭院里的樹和花草照得發亮。鳳頭鸚鵡蹲在它的鸚鵡架上,有氣無力地啄著水。她前幾天剛種的花苗卻被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恐怕是活不成了。 宜寧有點惋惜地看著她的花圃,思緒飄得很遠。 她剛成小宜寧的時候,就知道羅慎遠是日后的內閣首輔,文臣之首,能與陸嘉學抗衡。所以她從小就致力于抱他的大腿,力求與他關系好點,但怎么現在感覺抱過頭了?小的時候他還對自己愛理不理的,現在竟然對她有了別的心思,還強迫地親近她。 玳瑁給她送了杯熱茶上來,宜寧喝著茶問:“父親呢?” “國公爺睡了兩個時辰起來,去刑部審問戰俘了?!闭渲榻o她扣好了褙子,看到宜寧的肌膚宛如雪白的錦緞,比手上的這件褙子還要柔滑,她接著說,“他讓我告訴您,他恐怕也沒空管著府里,您照樣管府里的事。還有,沈護衛等人就撥給您使喚了,您使喚他們不必客氣,以后您出嫁的時候,他們就跟著您陪嫁?!?/br> 宜寧聽了笑得不行,果然是魏凌的風格!“只見陪嫁家什物件、丫頭婆子的,哪里有護衛做陪嫁的!” 那她剛進門婆家就會認為她是個悍婦了。 珍珠聽了一笑:“反正這是國公爺說的。小姐,您想想這是多威風的事啊,別人陪嫁丫頭婆子,您卻陪嫁護衛。到了婆家也沒有人敢欺負!” 的確威風得很,魏凌也不怕以后沒人敢娶她。 宜寧低頭喝熱茶,過一會兒魏老太太派了丫頭來通傳她,說是商量明日進宮赴宴的事。 瓦刺部在邊關作亂多年,先皇和皇上都對此煩不勝煩,魏凌這仗把他們擊退了五十里。應該近十年都無法緩過來了,皇上自然是龍顏大悅,特設宮宴慶賀。王公貴族、文武百官皆在宴請之列。魏老太太得了圣旨,就打算帶宜寧進宮去給皇后娘娘謝恩。她還惦記著皇后娘娘上次的恩情。 魏老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都好了不少,讓人半扶著身子坐起來。指揮丫頭婆子去她的庫房里搬了金銀首飾出來,一定要好好的捯飭她。羅漢床上、茶幾上都是打開的珠寶盒子,屋子里珠寶的光輝交相輝映讓人眼暈。英國公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家,魏老太太拿出來這滿屋的東西,沒有哪一件是不貴重的。 宋mama拿了三、四個金項圈放在她眼前讓她選,宜寧卻連這幾個有什么區別都看不出來。 魏老太太則笑吟吟地為宜寧挑了件繡牡丹月季粉色亮緞圓領褙子,挑了對綠寶石鑲嵌的蓮紋金簪,一對金寶結,還有貓眼石的耳墜兒。 她又拿了一盒大小不等的藍寶石,招手讓宜寧坐過去:“你看這盒藍寶石可好?” 宜寧抓起一把細看,粒粒透藍毫無瑕疵,水汪汪的成色,這是成色最好的?!白婺傅臇|西果然是好的!”她笑著說。 “這盒便是祖母送你了?!蔽豪咸押凶雨P了,指了指剛才幫她選的那些,“——那些都一并送了你?!?/br> 只那盒藍寶石都價值連城,宜寧怎么敢要,立刻就要推辭。 魏老太太笑著就嘆了口氣:“明珠小的時候,我總送她這個那個,她從來不推辭,笑瞇瞇地往自己的房里搬?!?/br> 宜寧聽到這里有些沉默,她明白魏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她何嘗不是如此?換了來想,如果是羅老太太、林海如送她,她會這般推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