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道長客氣了?!睍o轉過眼來,有禮道,“這幾日還要有勞你照顧晏尋,等得了空,我再來看他?!?/br> “言姑娘盡管放心,貧道保證不出七日,他必能痊愈?!?/br> 這道士滿嘴跑馬,書辭其實也只是半信半疑,死馬當活馬醫而已,她又道了聲謝,臨走時想起來,“對了,還未請教道長的名號……” 老道頓了片刻,意味深長地捏著他的山羊胡,“貧道掩真?!?/br> * 忙了一天再加上失血,回城的路上,書辭便在馬車的搖晃中靠著沈懌肩頭睡熟了,因怕她碰到傷處,沈懌只能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盡量減少顛簸。 想著等到了府里,得讓管事燉點黨參烏雞枸杞湯之類的來給她補補血。 臨近正午時,車在后門停下,沈懌抱了書辭前去休息,才剛把她安頓好,高遠忽而從回廊上疾步走來,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什么。 他神色變了變,很快又恢復如常,只說知道了,隨后抬腳往里暖閣去。 今天的天氣不算好,室內沒有掌燈,顯得有些昏暗,沈懌一進門,就瞧見了站在窗邊的那個黑衣人,一大件斗篷嚴絲合縫地罩在身上,把自己裹了個密不透風。 他感到可笑,款步走到桌邊,“知道夜行衣為什么是黑色的嗎?” 對方約摸沒注意有人在身后,乍然聽他說話不免嚇了一跳。 沈懌不緊不慢地提起茶壺倒水,“因為黑色能與夜色融為一體,不易被人發覺?!彼攘艘豢?,沖他微微點頭,“所以,你大白天的穿黑衣,是準備敲鑼打鼓地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很可疑?” 黑衣人將兜帽放下,唇邊含了抹歉疚的淡笑,“我在這方面的確不及你經驗豐富,不過,至少也遮住臉了,聊勝于無?!?/br> “說吧?!鄙驊诿倒逡紊下渥?,手捏著茶杯,也頷首讓他坐,“你來找我,又有什么事?” 黑衣人聞言斂去笑意,開口直截了當地就問:“你想殺肖云和?” 沈懌輕笑了聲,喝著茶并未言語——大概是認為他這個問題不值得回答。 “昨日聽說他府上出現了刺客……是你做的?這樣未免太打草驚蛇了?!?/br> 他不以為然:“你不覺得,眼下以這個身份與我講這些,很好笑么?你同他合作,好處得了一大堆,這會兒又想窩里反?” “我這么做是有原因的?!蹦侨苏?,“我不是說會助你重掌兵權的么?現在就有個很好的機會?!?/br> 他聽得漫不經心,像是沒往心里去。 黑衣人倒也不惱,耐著性子解釋:“要除掉肖云和簡單,不過是一刀子的事??赡憔瓦@樣殺了他,除了逞一時快,沒有任何的好處。何況他在朝廷里黨羽眾多,你殺得完嗎?” “眼下沈皓對你缺的是信任,肖云和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任誰都會懷疑到你的身上,到時別說是兵權,官復原職都很困難?!?/br> 這些顯而易見的事,不必他提醒也明白。 沈懌吃著茶,不置可否。 “事情要做到滴水不漏,最高明的辦法,就是借刀殺人?!焙谝氯寺?,“你倒不如讓沈皓自己吃點苦頭。唯有生死之間,他才能明白,誰更可信?!?/br> 他終于放下茶杯,淡淡道:“可我憑什么信你?” “我們才是一路人?!?/br> 他頓了片刻,像是刻意賣關子,“你不是想知道肖云和的真實身份么?我可以告訴你?!?/br> 沈懌執杯的手驀地收緊,將信將疑地望著他:“你知道?” “這個消息就當作是我的誠意了?!焙谝氯伺c他對視,“我能明確告訴你,他確實是平陽公主的心腹,曾經以易容術名揚天下的裴堯希?!?/br> 還道是什么驚天大秘密,沈懌聽后不屑的笑出聲:“這一點我已經證實過了,不是他?!?/br> “肖云和是個謹慎之人,多半也料到會有人去查他?!睂Ψ綋u搖頭,“你認為,像刺青這種明顯能辨別出他身份的東西,他還會留著嗎?自然是一早就毀掉了,哪里會留下這個破綻?!?/br> 沈懌越聽下去面色越沉,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有理,“那你又是從何得知的?” “我比你還要早幾年留意到他。 “大約五年前的時候吧,我就曾派人去真正的肖云和所住的鎮上詢問過?!焙谝氯说?,“他下手狠辣,知道實情的人差不多都被滅了口??蛇€是被我找到了蛛絲馬跡——鎮上的一個小啞巴,同我講了件事?!?/br> 說著,他伸出五指比劃給沈懌瞧,“肖云和年幼時由于貪玩,右手的無名指被刀片削了小半截,所以一直都是個左撇子?!?/br> 沈懌眉梢動了動,記憶中肖云和的確慣用右手,而且手指上并無殘缺。 黑衣人支著肘靠近他,“一個人或許可以改變相貌,改變聲音,可有許多習慣,他是改不了的?!?/br> “于是我便順藤摸瓜,就著這條線索查了下去,果不其然,還真讓我查到了?!敝v到這里,他臉上不由自主帶了些許少年人的得意,“當年長公主謀逆東窗事發時,曾在公主府放過一場大火,使得不少人葬身火海,我至今認為,她那把火放得非??梢?,或許就是為了制造機會讓人逃脫?!彼Z氣突然飄忽神秘,“她那個四歲的兒子不正是在火里失蹤的么?” 他在長篇大論時,沈懌并未打斷,只用食指撐著下巴,表情上看不出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 黑衣人也不介意,仍舊說道:“我去翻過刑部那邊的案宗,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裴堯希此人,是下落不明,而不是身亡?!?/br> 沈懌挑挑眉:“所以?” 對方接著他的話說下去:“所以,這是場金蟬脫殼?!?/br> 肖府之內,沐浴后的肖云和換了一身干凈的家常袍,和往常一樣,他把那盆蘭花從角落里搬了出來,繞過書房的屏風,打開了密室的暗門。 與府內其他地方不同,這里并不點那么多燈,只有一兩盞在角落中昏暗不明。 幽暗的光照在室內的那口棺木之上,乍然一見令人毛骨悚然。 棺槨的正對面是一幅精致細膩的美人圖,而那人的臉卻被一張濃墨重彩的面具所替代,瞧上去格外的詭異。 四面八方的墻上都貼滿了人皮的臉,在陰影下的面孔仿佛千萬個鬼魅,嬉笑怒罵,展現世間百態。 他抱著花盆,虔誠地站在那幅畫下,蒼白的面容上,隔著張不屬于自己的容顏,卻依舊難掩深情。 “殿下?!?/br> 他輕聲道,“我來看您了?!?/br> * 書辭睡到下午才起床,管事已命人做了鴨血湯和烏雞湯,她坐在桌前捧著碗吃。 沈懌似乎是些在忙什么,整個半天都沒見到他人影,等她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才見他心事重重地從外面進來。 “你要不要也嘗點?” 她動手盛了一碗,沈懌剛打算說不用,看書辭已經放好了碗筷,只得坐下。 “你的手怎么樣?”他慢條斯理地攪動湯匙。 “好多了?!睍o打量他神情,“你不高興?還在生我的氣?” “我……” 沈懌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將肖云和的身份告訴她,“和你說個事?!?/br> 看他認真成這樣,書辭也不敢怠慢,于是不再吃湯,正襟危坐等他后文。 沈懌把此前那黑衣人對他所講的內容一一敘述了一遍,不過隱去了部分細節,只說是手下人查到的線索。 真相一個翻天覆地又轉回了原處,書辭不能不震驚:“什么?肖云和果然是那個人?” 沈懌緩緩點頭:“我想應該可信?!?/br> 也就是說,之前的所有假設全部成立了。 他的確是長公主的心腹,十多年處心積慮的謀劃,目的是借肖云和與安元良的關系,一步步爬上高位。 “難怪他對殺你如此執著?!睍o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他對付沈家皇室是給公主報仇,這個我懂,可他要青銅麟作甚么呢?” “長公主當年為謀反找過這東西,我想,他大約是為了緬懷,或是想替她完成這未盡之事?” 介于肖云和這個人的行為一貫不能用常人的思維來看待,沈懌只能如此猜測。 書辭不置可否地嗯了聲,一時不知到底是該驚嘆于肖云和這百轉千回來歷,還是該感慨他臥薪嘗膽的這份手段,良久都沒說一句話。 不欲讓她勞心勞神,沈懌把她空碗端起來,順手舀了些湯,將話題岔開,“對于他知道個來龍去脈也就罷了,你不用太上心,我會處理?!?/br> 他把碗遞過去,“眼下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br> 書辭點了點頭,“你說?!?/br> “你爹臨終前,不是想讓我給你找戶好點的人家過繼么?”沈懌支肘望著她,“我和鎮國將軍那邊談妥了,已故的傅二爺曾是北蠻一戰中的功臣,因公殉職,本來無后的,你若以遺腹子的身份過去剛剛好。你看如何?” 書辭微微一愣。 這件事其實她已經忘了,沒想到沈懌還記著。 梁秋危算是個大jian臣,知道他這是想替自己美化出身和地位,雖然出于一片好心,卻讓她有種無法言喻的難受感。 生父不能認,養父沒法認。 相處了十幾年的家與她充滿了隔閡,現在卻只能給自己再換一個身份,然后用另一個身份活下去,如此一想,太過可悲了。 “怎么?”沈懌觀察她的表情,“覺得不好?……那,要不還是義女?” 書辭抿唇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岔開話題,“沒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娘和jiejie……” “也不知道她們近來怎樣了?!?/br> 她支著腦袋望向窗外,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戳了戳碗中的鴨血。 知道陳氏不待見自己,這段時間她不愿上門去碰釘子,轉眼快有十來日沒見過面了,如今沒了自己在跟前,她們……應該過得挺好吧。 此刻,肖府的小花園內,臘梅剛冒出花骨朵,清冷的幽香在四周彌漫開來,沁人心脾。 樹下的侍女正低首把一堆落葉掃在墻角,她似有心事,偶爾有一兩朵梅花落在發髻上,她也渾然不覺。 不遠處忽有人喚道:“溫月?!?/br> 她停下來轉頭應了一聲,將掃帚擱在旁邊。 管事的女人姓周,認識的都叫她周大娘,于是她也跟著這么叫。 “您有什么吩咐?” 周大娘把一張清單給她,“一會兒你和鳴箏出去,把這幾樣東西買好,店家都是熟識的,你說肖府上要,找他打個八折?!?/br> “好?!彼舆^那張清單卻沒動身,猶豫了片刻,終于問道,“大娘,我前些時候聽說,大人身邊少個隨侍的丫環?!?/br> 周大娘眉頭一挑,正要開口,手里一錠冰涼的銀子拱了進來,她神色微有變化,再望向面前的小姑娘時,帶了幾分探究地意味。 這年頭誰都想往上爬,肖大人何許人也,位高權重,俊朗不凡,三十多的人了,還未娶妻成家,有那么一兩個不知死活要去碰運氣的,她也不是沒見過。 “還請大娘您,多幫幫忙?!彼Z氣輕緩,伸手替她合攏五指,握緊那枚銀錠。 倒也是個識相的。 周大娘收回手,笑吟吟地道了一句好說,“我盡量替你想想辦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