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這條密道為了方便行軍,修得并不算窄,剛巧夠一匹半張翅的馬鷲通過。凱文坐在奧斯維德的對面,手肘架在曲著的膝蓋上,一邊摩挲著短刀刀柄上的紋路,一邊盯著奧斯維德。 就見皇帝閉著眼垂著頭,眉頭緊蹙,一手拇指緩緩按壓著太陽xue,已然沒有了開口說話的精力。 會是受什么影響呢…… 凱文在腦中把這一天一夜出現的人、發生的事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遍——他這種模樣不像是長期積累下來的,病得這么急只可能是某種突然出現的因素導致的。會是什么呢…… 是神官院的水臺暗藏玄機?還是十二人會議中的某個大臣或指揮暗地里動了手腳?又或者是—— 安杰爾? 凱文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清早在懸宮直廊上碰到的少年,他手里捧著一捧多羅圣花,說是找來給辛妮亞看的。那花有問題? 細想起來,奧斯維德第一次感覺眼前發黑,就是在那之后。 可是同樣在場的自己并沒有出現什么異常,辛妮亞看起來也活蹦亂跳的…… 其實對于安杰爾,凱文的想法一直有些復雜。他一方面覺得這少年來歷并不算明晰,看起來又太婉轉含蓄,不如班直爽,所以不太容易讓人全盤地信任他。但是潛意識里,他又跟辛妮亞這小姑娘一樣,覺得安杰爾溫和無害,讓人不忍心對他起戒心。 所以他才一直讓安杰爾住在軍營里,盡可能地讓他處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方面不至于有明顯的疏遠和戒備,一方面又能把握他的舉動。 可相處至今,這小子確實沒出現過什么值得狐疑的狀況。 如果不是安杰爾,那就只剩借著“西奧多”的皮闖進懸宮內的沙鬼了。難道在捕捉沙鬼的過程中,奧斯維德不小心受了傷,當時沒注意,現在開始發作了? 也不太像…… 凱文暗自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提出了幾種可能,又一一推翻了,一時間還真沒找到最合理的解釋。 他垂下眼皮掃了一圈,在螢石光芒的映照下,地面上顯露出明顯的馬蹄印記,踩踏過的壓痕幾乎連成了兩條深色的路線,亂中有序。想必是下午被奧斯維德提前差遣去往玫瑰舊堡的那兩支隊伍。 有馬鷲在的情況下,行軍速度必然不會慢到哪里。從軍隊出發到他們兩個躲進洞里,這段時間幾乎足夠軍隊穿越過小半個金獅國了,追起來夠嗆。 只有奧斯維德早點恢復,才能盡快跟上大部隊。 然而他們兩人身上除了武器,以及凱文整天隨身攜帶的裝著打火石信砂的那只牛皮袋,什么都沒有。大部分醫官都在隔壁的密道里,此時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個岔道了。 “這下真得靠你的體質硬抗了?!眲P文抬頭看了眼奧斯維德,略有些擔心地說道。 奧斯維德并沒有回答,他按壓著太陽xue的拇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因為垂著頭的緣故,從凱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緊蹙出兩道皺褶的眉心,以及蒙了一層薄汗的額頭。 “睡著了?”凱文壓低了聲音輕輕又問了一遍,對方依舊沒有回音。 他遲疑了一會兒,干脆悉悉索索地爬起身來,調轉了一個方向,坐在了奧斯維德的身邊。 年輕皇帝的側臉便清楚地落在了他的眼里,奧斯維德雙眸緊閉,眉弓凸起,棱角分明的輪廓使他的眉眼藏在了深沉的陰影里,顯得有種說不出的疲累感。 他額角的發根有些微微的濡濕,顯然難受得很,就連睡著了也并不安穩,呼吸粗重,節奏也有些亂。 凱文摸了摸他垂著的手掌,依舊有些燙人,甚至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甚至光是坐在這里,就能感覺到身邊的人身上傳來的一陣陣燙意。 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并不太妙啊……凱文心里嘀咕了一句。 然而這種燙人的感覺持續的時間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久,黑暗的空間里時間很難估算,但是凱文感覺頂多不到半個小時,奧斯維德身上散發出來的熱燙感便弱了很多。 他再次抬手摸了摸奧斯維德的掌心,果然快趨于正常狀態了。 “好了?”他對奧斯維德的恢復速度很是詫異,又不放心地用手背貼了貼奧斯維德的額頭,“還真不燒了……” 但是皇帝卻并沒有要立刻醒來的跡象。 想到他昨天熬了一夜,今天又應付了這么多事情,凱文也沒立刻把他弄醒,打算讓他再睡一會兒。 想到奧斯維德的體溫降了下去,凱文放下了心,也不再繼續盯著了。他后腦勺靠上石壁,也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可這份平靜并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凱文的雙眼再度猛地睜了開來。 他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向奧斯維德,就見他垂著的手指尖泛起了微微的青白色,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身體似乎還在以幾不可見的幅度微微打著顫。一股跟這個季節完全不相符的寒冷氣息正從他身體里散發出來,就連凱文都跟著降了些溫度。 “奧斯維德?”凱文抬手摸了摸他的臉,發現冰得嚇人。這么冷的情況下再睡下去只會更冷,而這里又沒有什么可以給他御寒的東西。 平日里睡覺并不實沉的皇帝這會兒卻好像陷入了什么夢靨之中,根本叫不醒,只本能地動了動手指,企圖抓住唯一的熱源凱文。 “喂——”凱文正打算把他弄醒過來,卻見他皺著眉動了動嘴唇,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音調古怪而奇特,凱文一開始完全沒聽懂。 片刻之后,他突然反應過來,這根本不是歐拿族慣用的語言,而是獸語。 第46章 從奧斯維德有記憶以來,他幾乎從來沒有夢見過自己的父母,極少的幾次也只是在夢中某個傭人嘴里聽到“帕赫老爺”“夫人”這樣毫無親近意味的字眼。 歸根結底,原因在于帕赫這對所謂的父母當得實在乏善可陳。更刻薄點兒來說,比起父母,他們更像是收容者,除了一座老舊的莊園、一個老管家和幾個眼睛長在頭頂的傭人,他們沒有給予奧斯維德任何正常父母會給予的東西,比如親近和關心,撫慰和教導。 別說這些了,甚至連棍棒與呵斥都是不存在的。 對于帕赫老爺的模樣,他仔細回想還是能想得起來的,畢竟碰上一些節日,帕赫會偶爾想起老莊園里還有一個兒子,帶著人過來看一眼。不過,名義上雖然是來看兒子,實際也不過是找管家伊恩問上幾句情況,跟奧斯維德反倒說不上什么話。 而對于帕赫夫人,奧斯維德甚至連模樣都回憶不起來了。畢竟在那么些年里帕赫夫人久病纏身,常年臥床。他跟她的接觸少得可憐,見面次數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而時間最長的一次,就是她的葬禮。 不過即便如此,奧斯維德對他們也沒什么恨意,畢竟恨也是要有深刻的感情作為前提的,而他并沒有這種前提。只是小時候的他偶爾會有些想不通,為什么帕赫夫婦對他會是這種態度。比起帕赫其他的孩子,他也并沒有多個腦袋少只眼睛,為什么獨獨是他被這樣區別對待? 小孩子不懂分析什么愛恨情仇,也很難分辨感情之間細微的差別。但他依靠本能也能看出來,至少帕赫夫婦對待他的方式并不像對待兒子。 如果是對待兒子,不論是喜歡還是討厭,都會表達得更理直氣壯一點。而不會像帕赫這樣,總帶著股猶猶豫豫的反復感。 后來的后來,直到諾爾皇帝派人來把他接進烏金懸宮的時候,他才明白帕赫夫婦對待他的態度究竟是什么——那是對待一枚燙手山芋的態度,不敢丟得太遠也不敢拿得太近,人之常情,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最初他聽見皇室來人說他是諾爾皇帝的兒子時,第一反應是:不管是被派來的這人還是諾爾皇帝自己,都瘋了! 在他的認知里,諾爾皇帝可不是什么值得喜歡和欣賞的人。關于這位皇帝的傳言很多,即便常年住在舊莊園里幾乎與世隔絕,奧斯維德也多少從碎嘴傭人那里聽說過零星的一些。 這位皇帝年輕的時候是個浪蕩子,精力過于旺盛,是個換女人如換衣服的渣。當然,皇帝從不承認自己是個人渣,總強調自己跟每一位當任的女人都深陷愛河。 只是他的愛河從來都是水溝大小,三撲兩撲就到了頭,上了岸就江湖不見。當他再跳進下一條愛的水溝時,提起上一段又總會說:那時候太年輕,沒弄明白自己的感情。 他“年輕”了三十多個年頭,終于懶得再扯愛河這面大旗,中年過后浪蕩得比之前還要過分。 也不知道是老天開眼還是什么原因,當他終于玩累了開始考慮下一代的時候,才猛然發現,自己身邊并沒有留下幾個孩子。悲慘的是這些留下的孩子紛紛早夭,最終只剩了一個女兒。 可惜這位皇帝對兒子有種近乎瘋狂的偏執,認為僅剩的女兒不足以繼承整個金獅國。于是,年逾五十的諾爾皇帝再度開始了他的浪蕩生涯,勤奮耕耘了數年卻一無所獲。 他終于開始認命,自抽嘴巴子一般回想自己年輕時候造的孽,試圖再找出幾個兒子來。 思來想去,竟然只想到了一個——就是他當年讓帕赫家代為養育的奧斯維德。 奧斯維德對這位聲稱是他父親的皇帝沒有任何好感,同樣,對烏金懸宮這種代表著權利和地位的地方也沒有絲毫向往。 準確地說,那其實是他心情最差的兩年——先是得知任職青銅軍總指揮的凱文·法斯賓德死在了戰場上,以后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接著帕赫家族被連窩端,他曾經住了很多年的舊莊園也被毀于一旦。如果不是他把伊恩帶到了皇宮,那么所有跟他幼年、少年時期回憶相牽扯的人就真的一個都不在了。 就好像把他的過去統統抹殺了一樣。 在這種境況下,奧斯維德跟諾爾皇帝的關系能好就有鬼了。那時候的奧斯維德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他每天白天致力于氣死皇帝,晚上則想盡一切辦法打算從烏金懸宮翻出去,離這個見鬼的皇帝和見鬼的地方越遠越好。 諾爾皇帝發現了他的企圖后,差點兒把他住的地方搞成監牢,層層把守。 在那段日子里,奧斯維德自學成才地掌握了各種撬門溜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技能。 可惜,皇宮畢竟是皇宮,想進去不容易,想出來更不容易。 那時候的奧斯維德除了跟身邊的老管家伊恩偶爾說說話,幾乎誰都不愿意理。他看烏金懸宮里的一切都不順眼,只除了他同父異母的jiejie,諾爾皇帝唯一的女兒薩拉。 薩拉幾乎是皇宮里唯一一個毫無心機和芥蒂,只單純地來關心他的人。 大概是共有一個那樣的父親,所以某些方面存在共鳴的緣故,奧斯維德對她沒法露出厭惡的表情。這個唯一的jiejie比他大了將近十歲,有時候對他的關照甚至比長輩還細致,是他從小到大接觸過的人里最溫柔的一位。 因為薩拉,他頭一回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家人的關心和親近究竟是什么樣的。 奧斯維德剛來烏金懸宮的時候,諾爾皇帝只說了自己是他的父親,甚至沒告訴他母親是誰,是個什么樣的人。當然,奧斯維德懷疑皇帝自己可能都記不清了。 后來還是薩拉偷偷幫他跟皇宮里的老人打聽,才問出來一個結果。 “聽說叫白·希爾,是個高挑的大美人!有著透明的漂亮的眼睛,就跟你一樣?!彼_拉告訴他的時候,還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卷羊皮紙來:“我偷偷在圣安蒂斯轉了一圈,找了個民間畫匠幫你畫了一幅。唔——不過是根據描述畫出來的,可能不那么像?!?/br> 那是奧斯維德第一次聽說跟他母親有關的事情,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母親可能的模樣。 畫上的女人笑得很溫和,眉眼間跟他自己確實有幾分相似,大概正因為此,才會讓他有種熟悉感,好像他還存有一點關于她的記憶似的。 在那之后,他極偶爾會夢到幾次薩拉遞給他羊皮卷的情景,關于那個叫白·希爾的美人,他始終沒能形成什么立體的印象。 所以,當他在寒熱交錯的昏沉夢境中看到一個高挑美人的時候,甚至差點兒沒反應過來那是誰。 夢里的女人就像薩拉描述的那樣,有著近乎透明的眼睛,清澈極了。她的頭發長而濃密,顏色倒是跟奧斯維德差別很大,是那種極淺的白金色。她笑起來也并不像畫卷上那么溫柔,而是有種少女的鮮活和明亮感,似乎下一秒就能弄出點兒玩笑似的惡作劇。 “他太小了,手指捏起來倒是挺有趣?!眾W斯維德看到她俯下身看著自己,笑著揉了一把他的臉:“他怎么呆呆的連哭都不太會???我想把他逗哭?!?/br> 奧斯維德:“……” 他其實想張嘴說話,卻發現他的嘴巴就像是被縫起來了似的,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夢里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層霧氣,每個人的面孔和聲音都并不清晰。他隱約聽到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沒好氣地呵斥道:“白,你別總去捏他,毛手毛腳的,小心點?!?/br> 這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近,話音落下的時候,奧斯維德看到一個溫和慈祥的中年女人也出現在了他的上方,她看起來比白矮小得多,笑起來的樣子有幾分相似。 “爸爸你不來看看他嗎?他在笑?!卑子中χ仡^喊道。 “會笑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由遠及近,緊接著,一個比常人高大得多的身影出現在了奧斯維德眼前。那個中年男人肩膀寬厚得幾乎能將他的女兒和妻子兩個人一起圈進懷里,他一過來就皺了皺眉道:“怎么沒給他蓋個毯子,已經快要入冬了,受了涼要生病的?!?/br> 奧斯維德怔愣地看著他們,下一秒就被溫熱的毛毯罩住了身體,只是不知道那毛毯是不是太小的緣故,溫熱的感覺始終只停留在半邊手臂上。 他冷得有些難受,忍不住試著伸手去抓了兩把,執拗地把那個溫暖的毯子扯進了懷里,死死摟著,企圖能讓自己變得再暖和一些…… “喂——醒醒!嘶——我的肋骨!” 奧斯維德是被懷里毯子的掙動弄醒的,隱約間還聽到了幾句近在耳邊的抱怨,聲音耳熟極了,不像他夢里見到的任何一個,倒像是—— 凱文·法斯賓德! 皇帝猛地睜開了眼,就被凱文近在咫尺的臉驚得呼吸一滯。 “……終于醒了?”凱文嘆了口氣,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你冷,但是你別勒得這么緊行不行?我肋骨要斷了,你不知道你手勁大得嚇人嗎親愛的陛下?” 他整個人都被奧斯維德死死地勒在懷里,老腰上箍著的手臂幾乎把他的骨頭壓得吱嘎出聲,簡直是不可承受之重。 年輕的皇帝不知道是被現實的狀況驚呆了,還是沒從夢里完全脫離出來,他就像是沒聽懂凱文的話一樣,維持著原本的姿勢愣了好一會兒,才略微松開了一點勁。 凱文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說總算讓人能喘口氣了,結果這句感嘆剛結束,他就感覺奧斯維德又再度收緊了手臂,他冰涼的鼻梁和臉頰突然壓在了凱文的肩窩里,貼著凱文溫熱的脖頸蹭了蹭。 凱文:“……” 這兩下搞得他背后汗毛都豎起來了,雞皮疙瘩雨后春筍一般爭先恐后地順著脖頸往上爬,幾乎蔓延到了頭頂。 “你……連臉都要暖和一下么?”凱文渾身僵硬地問了一句。